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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白小儿,那时四十多岁,光棍一根,却是嵌在童年天空里的冥王星,高远飘渺而神秘。在我们仰望着的崇拜敬畏的目光里,他偶像一般高峻挺拔而灿烂。
原因有三:其一是他的高祖的祖父或者说祖父的高祖父是我们村唯一的举人,不错,是个武举人。那个朦胧中剑侠一般冷酷魁伟的躯体曾经打遍黄河以北无敌手。武功震动了朝野,道光帝降旨给他在村中央建了座牌坊,并整饬了府第。那巍峨又玲珑的牌楼,在童稚的目光里虽然略显斑驳,那个石质的拈花的菩提手中轻拂的莲蓬文革中也被红卫兵们敲掉了。虽则如此,在它们面前,我们还是猥琐的像个毛毛虫。举人何其英朗,不想家道中落,传到白小儿,竟然媳妇也没捞到一个,绝后了。
说到媳妇,便是他的第二道神秘光环了。这束光在那个年月羞涩美丽而困惑,有时近乎鬼魅。因为在童年好奇的目光中,不止一次在墙根处或者麦秸垛的转角,隐隐听到长舌的妇人们背地里说道他,有个红着脸的小媳妇踮着脚问邻家的嫂子“白小儿,白小儿,真的鼓捣那只羊?”羊,对的。白小儿喜欢羊,喂着一群羊,不管十冬腊月还是三伏盛夏常到野外坡子地里去放羊。二姑曾悄悄对三姑说,白小儿和一只壮硕洁白妩媚的大绵羊相好了,私下里喊着那只羊“媳妇,媳妇,媳妇呀”我于是就十分地经心观察了。记得在一个晚霞灿烂的时分,确乎看见那群羊中有一只高傲妩媚而鲜亮,最妙的是在羊角尖上,还招摇着一根红艳艳亮闪闪的红头绳,在亦真亦幻的夕阳中,一步一步渐渐远离了地面,直飞到了天上去
最让我们惊悚而羡慕的是,白小儿在他那三进三出穿堂又歇山的正房里,二十年来始终豢养着一条青地白花夹杂着猩红斑点的菜蛇,白小儿卧伏,菜蛇便在炕边盘旋了身子,狗一样的守卫着。白小儿在乡亲们眼里虽是一个痴人,家中却洁净凉爽,无蝇无鼠,无飞窜把骚之烦,无嘤嘤嗡嗡之乱,八成也是那条蛇的功劳了。放羊回来,憨憨的白小儿也会红着脸从衣兜里拎出一只田鼠,我们也叫做“地羊”的,或是三五只雀跃着的蚂蚱,扔给那条涌动着的精灵儿。更奇的是,有人说白小儿要赶集或出门,褪掉大红裤衩,穿上那条青灰色土布裤子,却从来不系腰带。这时那条蛇会爬过来,绕在腰间,裤子便牢牢拥抱了屁股和大腿而不至于褪下去了。这一点,我始终将信将疑,也暗暗留意着,但白小儿出来进去偏偏只是那条讨厌的红裤衩。但大兵说见过,那条蛇还吐着红信子呢,可长了。二蛋说见过,那条蛇盘在腰上,困了,张着大嘴冲他打了个哈欠。小想也说见过,那条蛇傍晚时还泛着绿油油的光,他大着胆子偷偷摸了一下,凉沁沁地,像吃了冰棍一样呢
由此衍生的结果便是那群毛孩子开始注意蛇,寻找蛇,在注意和寻找中胆子愈发的大了起来。蛇似乎无处不在,草棵里,树丛下,墙缝里,鼠洞里,甚至是夜半惊叫的被窝里。更不要说村北那郁郁莽莽的旧河滩了。
于是就有某个野小子将七寸的白线儿装在上衣兜里,上课的时候,老师背身在黑板上写字的当儿,便会探出三角形的脑壳,眨着冷冷的眼神。
于是就有某个女孩子打开文具盒拿铅笔,捏住的却是一条冰凉而蠕动着的肉虫,尖叫声立即原子弹爆炸一样弥漫在各个角落。
于是就有某个留着茶壶盖发型的男生苦苦追寻一条舞动的白线儿。直追到墙角处的砖缝里,白线儿钻进了头,尾巴还音乐一样张扬的律动着,茶壶盖便冲过去、死死揪牢那尾巴,白线儿疼的很了,掉转头,猛啄一口,茶壶盖白胖的小手上就浸出了又红又圆的血珠
上次我回家去,二蛋领着他那两个砖头一样硬实的孩子来找我玩。二蛋说,现在的蛇越来越少了,哪象我们小时侯那样恍惚中,白小儿又在心灵的角落发散璀璨斑斓的光韵了。
“白小儿呢?”
“白小儿?”二蛋楞了一下
“早死了三年了,在村北老河滩上看地放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