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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八。我在酒吧里与友人“壮士断臂,挥汗如雨”
达达打来电话“安迪,袁佩佩结婚了!”
我挪步安静处,纳罕道“你吃的喜酒?”
“无这个缘分。”他叹道“你怎么不关心下她,虽然我胖,你也不至于拿起话筒就说到‘吃’上面来。老不正经。”
我无以应答。
他停顿半晌“曾经最爱的女人,如今成婚,亦不与你说一下,真的是情分如纸,铁了心肝。”达达替我不抵。
“那如何怪她。你不爱,别人会爱。如此而已。”
爱情早死了,何不立地成佛。
“没有通知你,是不原谅你;不原谅你,便是恨你;恨你,概也因为对你如此情深罢了。”
达达于我与佩之间,两难为人。他是我之交好友,是佩的干弟弟。瓜熟蒂落,往事如烟,如今他亦算松了口气。
人生百般艰难,亦有百般容易。容易的是往事浮现,容易的是醉眼琉璃,容易的是引来旧梦,难的是旧梦重温。千般容易,只为了那一般艰难,便支离破碎。想起来亦无益,两泪涟涟,还不如忘了倒好。
我在孤清的街道上走了很久很久,仍没有看到路得尽头。也许我喝醉了,看来只能打车回家。
想来,酒精亦于事无补,我追的是那片云,风过了,云散了。
凌晨四点。时间真如水,我在水中溺亡。寒风凛冽,街灯通明。
拦了第二辆车,才议好价格。司机是湖南人。我喜欢任何一个善良的陌生人,也许这是我交友广泛的原因。我们交谈甚欢。
“华强北到蛇口‘打表’基本上都要八九十块。”司机抱怨。
“师傅,大过年的,你权当是给我个折扣,来年行大运。”
赚人小便宜,心里悲欣交集,滋味百般。
“你们广东人呐——啊哈——就是会说话。”
既已无可反悔,不如放开怀抱。
“师傅,您开慢一点。我想看一看海滨大道的夜色。”
我从蛇口去市区,每每来去匆匆,驾车坐车亦然。人难免对常见之物熟视无睹:一片宽阔的大海,一棵参天的大树,一路悠长的街灯,一个永念你的爱人。只是失去太快,难免自己叫苦不迭。原本,我要珍惜!恁地让伊溜走。
如我这样的游魂野鬼,这城市怕也不少;失恋正当此时又有一部分;而醉眼迷蒙,心凉如冰,又有几人。心念及此,忽然泪盈于睫。
“小伙子,你是不是喝醉了。”
方才攀谈甚欢,忽而了无声息,司机打破沉默。
“师傅。你来深圳几年了。”
他眼睛忽闪出诧异的光,继而暗淡下去,幽幽地道“二十年了吧。”
“喏。”我递给他一根好日子“愿你新年顺利。”
他接过烟,径自点燃。难得遇见一个与自己性格相近的人,当下十分喜悦。
“来深圳二十年噜——”他怅怅地拉了一口气,似有无限心事与我说来。
我有点懊悔,本是与人诉说自己之心事,无料,他比我更满腹心事。
“让你笑话,来了二十年,依旧是个的士佬。”他开始给我讲述他的过去,我很享受自己作为一名听众的角色。
“深圳是一个好地方,我当然知道,起码它的出现,让无数人有了五光十色的幻想。这个幻想,从前仅仅只是幻想。
“从前,的士很少,我们一天可以拉到很多客,赚很多钱。——我就是靠那几年攒的钱,回老家娶的老婆。”
说到妻子,他眼里绽放出光芒,有张力的自信,憨笑“如今与以往不同。公司很多,竞争激烈多了。常常深宵里打架斗殴。我极少参加他们的‘活动’,加上别的原因,长此以往,日渐孤立,生意更难做了。
“没钱寄回去,妻子难堪,逢年过节才在身边数日,感情日淡。现在离婚不算离婚,嘿,农村人,哪儿有什么离婚不离婚的,生活不离不弃的没有,但不至于离家出走。不理便是。”
“你是个好人。”我听得有点出神。自己点燃了第二根烟,又递了一根给他。
“呵。好人。这个世界上好人的定义是什么?好人,是不是指那些吃了亏,仍毫无怨言。抑或是把家弄得一败涂地的人。听起来,似在讲童话。”
“孩子呢。”我问。
“在老家呢。深圳念书贵。你在深圳长大的,不是不知道。诸多政策,一再刁难。”
他一手紧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把烟往嘴边送。他有点像我的父亲,我突然想流泪。我真想对他说,如果您觉得累了,回去吧。可是无论如何我不能伤他的自尊,我知道:他是一个男人!抓摸滚打,依旧精神气足。彷佛在沙漠里生长的胡杨,五百年倒下,亦不死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具巨大的没有思想的橡胶,终日饱食无事,吟唱着一些无用乏味的调调:“我不单爱你的灵魂,也爱你的肉体”
“没有了生活。哪里还有爱情。”
他对我笑笑“你这样的年龄,相信,就相信吧。过两年,就不可再信了。”
我以为,把唯一深爱过的故事,向一个陌生人倾诉,是最好不过。待到明天醒来。忘记过去,心情十分舒畅。
果然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站在走廊上看天,我忘记了昨晚跟谁谈过天,谈过什么,一切皆已忘却。最好,像不曾出现在我的记忆里。那一片片的云,那么湛蓝的天,如一波宽阔的大海,那云,被风吹走,似浪打过的沙滩,不留痕迹。
“达达。”手机响起“你明天返到深圳?”我欣喜若狂,他是唯一懂我知我的大胖子。
“姐姐让我交一样东西给你。”达达轻描淡写地说。
我有点失望,又万分心存期待。
“是什么。”
“何不等见到了再看。”
“也罢。”
当我疲惫至极的时候,便躺在走廊上,看漫天的繁星。一日,便是一眨眼的光阴,无事可做,睡到午后,邀人或被邀到一个并不陌生的地方闲坐,饮着有硫磺味道的绿茶,付着无谓的冤枉钱。
转眼是夜间。一个陌生的号码。是一位曾经熟悉的人。
“安迪,许久不见。”她先开口。
“嗯。是的。有三年了。”我幽幽地答道。了无生气。
“听说你在酒店做事了。”
“可不。”
“环境还可以。”
“谢谢。你呢。”我假惺惺。
她是我的朋友,或许是,或许不,我没印象了。她一直想与我做朋友,也只想与我做朋友,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聆听的人;不善于结交朋友,尤其与女人交友。相当费事。我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能用“你”来替代,我不怕被她洞穿我已经忘却了她这一事实。
她的出现,那晚与的士佬谈天的一幕幕重新回到了脑中:“如果没有生活,爱情,只是瞎闹。”
她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想对我说,兴许她只是路过我住的地方,给一通电话;也许,她只是想见一下我,但这并不能从她的嘴里说出,否则就很尴尬。由自尊自傲的格局下降至卑躬屈膝,是相当漫长的路。我相信,她无法做到。事实,我猜对了。
初八那晚在酒吧,友叶潞皋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今明年两年之内结婚。”
“女朋友才见了三次面。”我们揶揄他,他口出狂言,需要罚酒。
他不忿,嘴里骂别人祖宗“你们倒是以为我想如此。”
“未必。”我道“可你能改变事实吗?”
我想,家长意志下的门当户对,比之于自由恋爱的你我情浓,胜出不知多少万倍。
我始终愿意看到当下与结果。过程,已经不重要了。曾经有过的,不算有,如今仍不是一无所有。这是的士佬的话。
如果能够共枕而眠,你的天长地久,就劳驾多用一把湿土,埋了。
“你终于回来了。”
我在宝安机场的咖啡厅与达达见了面。
“呵呵,看来,你并不因见到我而欢喜,似另有原因。”达达恍惚道。长途奔袭,疲惫不堪。
我不语。只一味喝杯子里乌黑色的液体,像极了过了期的鹤顶红。
“喏。”
达达把一张过了胶的相片拍在桌子上。
湛蓝色的天空,那云,那么明亮,那么澄清,似雨水洗过的良心;列车的玻璃上,两只手相贴,一只在内,一只在外。两只手上均系着红绳。角度拍得极佳。
“你先前不是说没有去她的婚礼?”倘若眼前只有达达一人,我一定忍不住泪流满面。
“怎么。我骗你一次不行?”他抓一把面包塞进嘴里。
佩什么都没留下,只一张相片。“心心相印”的落款已经被黑色的笔涂掉。
“她让你把相片烧了。”达达幽幽地说。
我如被人用刀从额中劈下,顿时茫茫。时间似已停顿。达达如锈了的弥勒佛铜像,面目可憎。不知缓了多长光景。我醒了来。
“为什么她不自己动手。”
“你认识的她,如你这般心狠手辣,忘恩负义的?”
美丽的回忆,煞那间灰烬。皎洁的云,变成一堆黑色的污渍。高高的,像葬了心死如尘之人的坟头。我悠悠地看着桌上的残沫,心凉如水,曾经你跟我说“倘若哪天我不对你道晚安了,那便是我忘记你之时”“我喜欢你赐予我所有的外号”“暖暖的,是心里的你,天上的云”;这些片段加起来,垒高了原有的灰烬,我自诩坚韧无匹,却爬不过你给我挖好的坟头。
往事如一片云,我追逐的那片云,风吹过,散了,飘了,走了
2010/2/222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