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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
行动电话仿佛还嫌此时情况不够乱地响起。
尉真将口袋中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樊振宇。
“我知道你要问我年节礼盒的事情,但我现在没空。”尉真接起电话的第一秒这么说。
“尉真?我是佟海宁。”佟海宁柔亮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
“樊夫人?”樊振宇的妻子佟海宁?尉真有些不可思议地回。
“抱歉,我手机没电了,所以用振宇的电话拨,你现在不方便说话吗?那我晚点再——”
“不、我不忙,夫人您说。”尉真理了理纷乱的心绪,语调持平。
“上回到贵府拜访的时候,有见到一位花小姐,花小姐现在在你身旁吗?我可以跟她说说话吗?”
“她不在。夫人找她有事?”
“是这样的,那天花小姐送了我一套衣服,她有告诉你吗?”
“我知道。”
“我见那套衣服很美,或许可以给当副导演的妹妹拿去拍戏用,没想到拿给妹妹的时候,她身旁一位收藏古董的友人看见了,对那套衣服很有兴趣,就跟我妹妹要了过去。”
“嗯。然后?”温婉的佟海宁特地打电话来,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然后,那位友人拿去了一阵子,说是请对古董服饰很有研究的朋友看过,那套衣服的织法与缝纫方法,都是早已难得一见的繁复古法,据闻只有在五百多年前的江南一带出现过可是,花小姐跟我说那套衣服是她自己裁布来做的,当我称赞那衣服质料好的时候,花小姐还很开心地说,她们那里有些身分的小姐太太都爱这衣料,她的口吻,就像这是有钱便可买到的东西,并不是古董”
“五百多年前?江南?夫人,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那不就是普通的布,普通的角色扮演服装吗?”尉真食指紧揉眉心,顿时只觉头痛欲裂。
“尉真,那不是普通的布,我朋友就是对此很感兴趣,所以我才拨电话给你的,我朋友很想见见花小姐本人,很想向她请教缝纫的方法与布疋的来源,如果你方便的话——”
“我不方便。”他与花窨之间已经够复杂了,不需要闲杂人等再来添乱。
“好吧,那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佟海宁的声音听来有些受挫。
“对不起,这件事本就有些强人所难,请代我向花小姐问好,再见。”
“慢着,夫人。”佟海宁要收线之前,尉真突然出声唤她。
“嗯?”
“你上回和花窨聊过,有没有觉得她哪里怪怪的?”尉真眯了眯眼,忽尔想起佟海宁上次被花窨带回房内聊天的事。
“花小姐她上回”佟海宁沉默了会儿,抿了抿唇,又接着说:“她上回问了我一些女性卫生方面的问题”
“内衣?卫生棉?”猜想佟海宁或许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尉真索性坦白地问。
“是。”既然尉真早就知道,佟海宁也就直说了。
“花小姐她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我说了好几次才懂,我看她也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所以,这次朋友提到那衣服的事,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仔细想想,她从来没见过内衣与卫生棉,就连通用的几种钞票货币也分不清楚若她是从十分偏远落后的地方来,她又说她身上的衣服是有些身分的人才穿得起尉真,我不是很明白”
“夫人不明白,莫非是怀疑她的来历?”
“抱歉,是我冒犯了,但我的确有些疑惑,既然你先开口提了,那么我便直说了吧。花小姐她她的身分没问题吗?她是合法待在这儿的吗?你与振宇交情深厚,我相信你有分寸,只是,与花小姐身分合不合法这件事比起来,我更担心你遇上麻烦,却放在心底不愿意向我们开口。”
“”好吧,温婉的樊夫人恐怕以为花窨是从什么偏远地区来的非法偷渡客。
她从樊振宇口中得知他有段荒唐过去,担心他是因为沾惹上什么麻烦事,才会违法收留花窨
面对佟海宁如此不着痕迹、曲曲折折的体贴,尉真怎会觉得被冒犯?
“夫人,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都没办法回答你,我的确碰上麻烦,但最糟糕的是,我现在并不明白我的麻烦是什么。”尉真坦白地道。
究竟花窨是他的麻烦?还是花窨的谎言是他的麻烦?
花窨到底是哪里人?到他身边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那一手窨茶功夫不是随随便便假造得出来的,如今佟海宁又说,她穿着五百多年前的江南衣料
尉真现在根本就搞不清楚事实为何,只觉得满腔烦躁。
他一向冷静持稳的语调中难得地充满不确定与不安感,一时间令佟海宁不由自主感染了他的烦恼。
“尉真。”
“嗯?”
“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向振宇或我开口好吗?”
“好。”尉真简短向佟海宁道别之后匆匆收了线。
他紧揉太阳穴,下意识摸了摸怀中口袋,竟开始痛恨起前几年为何要戒烟。
大梁、茶园孤儿、江南第一烘茶师、从没见过内衣卫生棉与钞票信用卡的花窨。
古董服饰布料、据闻只有在五百多年前的江南一带出现过的繁复古法。
江南,又是江南,殊途同归,两处结论通通都指向五百多年前的江南
该死的这些究竟是什么跟什么?!
思绪纷乱,胸闷至极,尉真一闭眸,花窨楚楚可怜的音容便跳了上来——
“尉真,我比你更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儿”
她亟欲澄清的模样,泫然欲泣的脸庞
“尉真,这套家具和我以前住在茶园时的好像,我可以买吗?”
“买那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人看到熟悉的摆设才会感觉安心吗?我喜欢原本的家具。”
“我我就是知道看到熟悉的摆设才会感到安心,所以才想买的嘛我在这儿,什么都很陌生”
她当时话音越说越弱,到最后整句都已经几乎听不见。
其实,她表面上看起来好乐观好开朗的样子,实际上却因为来到了新环境感到十分忐忑吗?
台湾对她而言,是个彻彻底底、全然陌生的地方
“尉公子,我以前去让大夫针灸,针灸也不是这么吓人的我会死掉的、真的会死掉的!”
“完了完了,尉公子,你们这儿有牙婆还是别的吗?你不会是要把我丢了还是卖了吧?”
“我当然知道钱很重要,但是你也很重要啊,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她什么都不知道,没看过西医、没打过针、更没碰过诈骗集圑,不知道什么是提款卡。
她连内衣和卫生棉都不会穿不会用,她能依靠的只有他,以为她要来当管家的他
“尉真,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之前在茶园时是,来到这儿之后也是你现在突然这样万一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怎么办?我好害怕”
“尉真我好爱你。”
“尉真,我难以启齿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尉真,你信我”
“我暂时不知道该怎么信你。”
damnit!他刚刚到底都跟她说了什么?
就算她骗了他,就算她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他也还有几千几百种方法可以推断她说的究竟是不是事实,或许,他可以像樊夫人一样把她的玉簪或手镯拿去监定?也或许,他可以请樊振宇或李伯伯帮忙调查她的身分?
他可以做很多很多事,至少他可以听她把话说完,至少他可以陪在她身边,而不是一开始就选择不相信她。
花窨明白他的茶心,所以当初,她不明白他为何选择高价茉莉的时候说,烘茶师五感皆强,纤细敏感没坏人,面对她不懂得的事物,她是那么无条件地选择相信他,可他却质疑她口中努力澄清解释的那些荒谬
他不信任她,就像当初不信任他会靠着茶叶成功的乔猁一样。
因为比一般人纤细,所以,也会比一般人受更重的伤,面对未知的事物,为何他如此自以为是?
他是如此残忍地伤害她
尉真旋足狂奔!
庭院没有!烘焙室没有!
餐厅没有厨房没有!他的房间没有,她的房间也没有!
花窨不见了。
尉真回到家之后,整栋楼上上下下全翻遍,连个花窨的影子都找不到。
如果花窨方才说的话全是真的,那么花窨在台湾这儿认识的人只有他一个,她还能去哪里?
外头那些车水马龙她明明害怕得很,大众交通工具她恐怕也不会搭乘,离开了他,她究竟想去哪儿?
尉真越找心越慌,最后在他的书房内找到一张被花窨那把白玉簪压着的字条,花窨娟秀的字迹洋洋洒洒地写在上头——
尉真:
我知道你心软,想了一阵之后,回头一定又舍不得赶我走。
可是,我很仔细的想过了,台湾终究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在这里,我没有一个能名正言顺留下来的理由。
你说的身分证我没有,我也知道,既然没有身分证这样东西,就代表我不可能嫁给你,就算日后偷偷摸摸嫁了,未来生下来的小孩也是母不详,没有辨法名正言顺。
对不起,这些事情,我早就应该想到的,是我太笨,直到你提了身分证这件事之后,我才后知后觉。
你就当作遇到诈骗集团,被我骗了一回,以后别再挂念我了。
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发簪送你。
我好像忘了跟你说,其实,我早就不怕吹风机的声音了,我只是好喜欢你帮我吹头发
对不起,我真的说了很多谎,但我还是好喜欢你我好想叫你不准再喜欢别人了,可是我不行
我想,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江南第一,在我心里,不管是你,或是你窨的花茶才是天下第一。
我来的时候,忘了跟小黄道别,现在要走了,至少还能跟你说再见。
可是,为什么明明来得及道别,我还会这么难过呢?
是不是,只要不当个五感皆强的烘茶师了之后,就可以不要这么心痛了呢?
对不起,尉真,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好爱你。
珍重。
珍重?珍什么重?尉真眉头深锁,眸色深浓,掌心一捏便将那张乱七八糟的白纸揉绉。
和会失去她比起来,她在这里的原因和理由根本就完全不重要,为什么他刚刚没有选择相信她?
气她随便留张字条就走,更气他刚刚把她一个人丢在屋子里。
她想从他身边逃开,想都别想!
管她是从大梁还是从江南来的,管她现在要去哪儿,就算她一心想下地狱,他也不准!
就算她说谎,只要肯骗他一辈子都不要紧,不论是真正江南第一的烘茶师,或是脑子有洞、满口胡言乱语的花窨,都得陪在他身边。
他不能失去她,不能。
尉真匆匆忙忙将那把白玉簪收进怀里,捞了桌上车钥匙,再度急急忙忙地冲出家门。
疾行的脚步充满忧虑,平日的优雅从容早已消失不见。
不管她从哪里来,都得回他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