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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对于一个已然湮灭的古城,在世界各国都是奉若珍宝的。因为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标志和旅游资源,这种古城可以招徕大量的游客和访问学者。无论是抱着什么希望或是本着什么目的而来,有种想法就会油然而生。那是因为任何一个人一踏上这样一片土地,都会在时间和空间中变得焦虑起来,比如说意大利维苏卫火山下面的庞培古城,比如说君士坦丁堡的旧拉司塔古城,这就给世界研究古城的学者们带来一个非常错误的误导——他们都无一例外的在千里之外的欧洲。
其实事实上在南中国的一隅,也有着一片带有历史沧桑的古城,这个古城的年龄远远在拉司塔古城之上,论起庞培古城,也和他的年龄不差上下,而且这座古城所保留的基座、甚至出土的文物,都比庞培古城要精致的多,在文明程度上也要先进的多。很可惜这座古城直至目前并不被更多的人所知,甚至身在武夷山风景度假区的他,由于地方较偏,连旅行社都不安排去那里参观,更不会作为重点项目予以推出。千年前的古城到了最后居然成为了一座半壁孤城,这座孤城,就是曾经名动国际考古界,被世界学术界称之为“东方庞培”的闽越古城。
在到武夷山之前,就早知闽越古城的大名。那是因为在两年前曾经有一个多年经营古玩的朋友给过我一本书,就是关于闽越古城的介绍,这本书是一本论文集,论文多半是会议上的发言,很可惜论文的作者都是地方学者,洋洋数十万字的作者竟无一是学术泰斗,也无一是学界巨擘。但是看完论文我感到了一种惊讶,一方面这种惊讶来源于这些学者们的睿智,中国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名校未必出大师,在闽北一个小小的研究馆出了这样一批代表学术水准的论文自然而然也是正常之事。另一方面,既然有这样的龙虎,那么出现藏龙卧虎的地方也属于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就是这些疑问,就是这些思索,一辆半新不旧的出租车,将我带到了一片荒山之中,猛然间,看见一片荒芜了的土地,地面上的层层沟壑仿佛在诉说另一个朝代的背影,日落在地平线周围,恍如暗火涌动一般。
血红的阳光在我的脸上晃动了一下,忽然阴沉了下去。
在四十八万平方米的土地上只有我和我的父亲。
那曾是一个如此恢弘的王朝。
关于王朝的更替,英国历史学家科勒恩一直认为是简单的螺旋式上升更替,他把欧洲一千多年的王朝归结于一种一成不变的定义,那就是无论是波旁王朝还是詹姆士王朝、拿破仑王朝都是如此,一个旧王朝的消失,肯定是新兴王朝——抑或是新兴生产力的作用,消失程度和生产力的影响力成正比。这个观点先被写入了欧洲的历史教科书,再被日本历史学家室田浩二引入日本,继而在中国学术界引起较大反响。
很可惜,科勒恩没有接触过中国的王朝,至少,他不知道闽越古城。
关于闽越古城,在史记上只有寥寥数千字的介绍:这个曾经在南中国——泛珠江流域建立了恢弘文化的政权被称为百越。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在越地置闽中郡,闽北的部族首领无诸被废为“君长”秦朝末年,闽越王无诸率闽中兵将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反秦大起义,继而又参加了汉高祖刘邦对楚霸王项羽的战争。闽中军骁勇善战,无诸为刘邦战胜项羽起到了不可小觑的作用。公元前202年,刘邦登上皇位,复立无诸为闽越国王。无诸成为西汉中央王朝首封的少数民族异姓诸侯。
闽越的灭亡,和英布、韩信如出一辙。英布、韩信之死,消失的是肉体个人,闽越王朝消逝在一片火光中,从此之后,南越的文化遇到了断古绝今的断层,这一断,就是一千五百年。
文明的源头是火,火也带走了文明,文明会在火中涅槃,然后创造出新的火光。
二
闽越王城的具体位置在福建省南坪地区武夷山市,这是一个很官方的地址。这个地址会给很多人带来一种误导,那就是闽越王城是武夷山的一种附庸,武夷文化就是闽越文化,殊不知今下之行政区划远远不是当年的文化地域,物是尚且人非,更何况物都已经大异,人更不会有相同之处了。
关于闽越王城的湮灭,司马迁在史记中有一段精彩的描写,也被后来人引用为关于闽越王城的圭臬之作:
余善刻“武帝”玺自立,诈其民,为妄言。天子遣横海将军韩说出句章,浮海从东方往;楼船将军杨仆出武林;中尉王温舒出梅岭;越侯为戈船、下濑将军,出若邪、白沙。元封元年冬,咸入东越。东越素发兵距险,使徇北将军守武林,败楼船军数校尉,杀长吏。楼船将军率钱唐辕终古斩徇北将军,为御儿侯。自兵未往。故越衍侯吴阳前在汉,汉使归谕余善,余善弗听。及横海将军先至,越衍侯吴阳以其邑七百人反,攻越军于汉阳。从建成侯敖,与其率,从繇王居股谋曰:“余善首恶,劫守吾属。今汉兵至,觽强,计杀余善,自归诸将,傥幸得脱。”乃遂俱杀余善,以其觽降横海将军,故封繇王居股为东成侯,万户;封建成侯敖为开陵侯;封越衍侯吴阳为北石侯;封横海将军说为案道侯;封横海校尉福为缭嫈侯。福者,成阳共王子,故为海常侯,坐法失侯。旧从军无功,以宗室故侯。诸将皆无成功,莫封。东越将多军,汉兵至,弃其军降,封为无锡侯。于是天子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复,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闲。东越地遂虚。
太史公曰:越虽蛮夷,其先岂尝有大功德于民哉,何其久也!历数代常为君王,句践一称伯。然余善至大逆,灭国迁觽,其先苗裔繇王居股等犹尚封为万户侯,由此知越世世为公侯矣。盖禹之余烈也。
这就是关于闽越王城湮灭最典范的记叙,司马迁虽然因为为李陵辩护而遭宫刑,然在史记中仍旧是为整个汉王朝的角度来写的,这并非是歌功颂德,也并非是迫于政治压力,而是在那样一个气势磅礴的时代,所有的作者都有一种天下为己任的心态,司马迁也不例外。
汉武帝的削藩政策和推恩令制度在这个少数民族的聚居地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可谓是双管齐下,两手齐抓。先是以“谋反”的借口诛灭了这个城池,继而将所有的居民“内迁”到内地,再然后将闽越古城分为三个部分,分而治之。
为了政权的巩固,将文化化为乌有,在那个特定的社会,在集权的制度下才有可能实现,一把大火,野蛮的摧毁了一座不亚于长安或是洛阳的城池,一段文字,把这些事情变得轻描淡写,什么文化什么文史结构,灰飞烟灭之后,只剩下惨淡的几根柱子,几片瓦砾。
沧桑之后,人们从那些尘封二十个世纪的焦土之中陆续发现了让他们惊讶的物件、带有文字的卷牍、某些建筑的断壁残垣。在那一刻,工业时代的人们幡然省悟,这些东西的文明程度远远不亚于洛阳城或是长安城的那些坛坛罐罐。
他们在地底下湮埋着,任凭世事变迁,依旧灿烂如昨。
在中国人的传统眼光里,汉文化是一个最具包容性的大圈子,其余的文化是等而下之的。无论是古城还是古村落,都在此列。一旦某个文化个体在形式上不属于汉文化圈,就会马上被从形式上排斥掉,继而在本质上让其湮灭。
闽越古城就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实际上,从汉文化在黄河流域兴起的时候,就遭到了其他形式文化的包围和挑战。这种文化的力度本身是不亚于汉文化的。汉文化之所以能够在后来成为主导文化,在很大部分上是因为三大思想体系的建立,一个是仁义的儒家体系,一个是虚无的道家体系,一个是生世的佛家体系。这三个体系成为了中国思想界的铁三角,一直稳固至今。这种文化体系经过了漫长的发展,逐渐成为了思想主流。
站在闽越古城的断壁残垣之上,黯淡的天空让人觉得一阵深层次的压抑。这个王城被汉文化遗弃了多年,说它是越文化的古城,整座城池全部是中原文化的结构,说它是汉文化的历史遗迹,可惜它地处苗蛮,身居化外。古往今来,星转斗移,四十八万平方米的土地上并不乏凭吊之人,随手拈来,就是极佳之作。
1743年,被贬为台湾任候补道台的扬州籍散文家李镳路过闽越王城,在那个甚是落后的时代,东有武夷,西有巫山,天险之外,一座荒草中的古城变成了一片孤城,诗人怅然感怀,奋笔疾书,愤懑之情,跃然纸上——
怀古登临一望赊,昔年城郭半烟霞。
英雄去后遗基在,满眼桃花映杏花。
三
关于闽越王城,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关于中原文化与台湾文化的关系,这个问题,是目前国内学术界的热门问题,也是国际汉学界的关键问题。
众所周知,汉文化圈目前的构成是分为三个层次的,一个是中原文化圈,一个是泛亚太文化圈,一个是华人文化圈。泛亚太文化圈也就是海外学人成为“大中国”的文化圈,区域是东南亚、日本、韩国以及港澳台等地。
中原文化传入东南亚是源于广州的开埠,传入日韩是源于唐宋的宗教往来和战争,而港澳本身与中原无地理隔阂,台湾的中原文化,源自于闽南,可闽南的中原文化又来自于何处呢?
著名历史学家、爱国主义者连横先生对于最开始的台湾-福建的“闽-台文化圈”有一段精彩的描写,这段描写被收录于其恢弘巨著台湾通史当中,这段话是这样的——
国人好相攻击,人皆骁健善走,难死耐创。诸洞各自为部队,不相救助。两阵相当,勇者三五人出前跳躁,交言相骂,因相击射。如其不胜,一军皆走,遣人致谢,即共和解。收取斗死者聚食之,仍以髑髅将向王所。王即赐以冠,使为队帅。无赋敛,有事均税。用刑无常准,皆临事科决。犯罪皆断于鸟丫帅,不服,则上请于王,王令臣下共议定之。狱无枷鏁,唯用绳缚。决死刑以铁锥,大如筋,长尺余,钻顶杀之。轻罪用杖。俗无文字。望月盈亏,以纪时节。候草本荣枯,以为年岁。其人深目长鼻,颇类于胡,亦有小慧。无君臣上下之节,拜伏之礼。父子同床而寝。男子拔去髭须,身上有毛皆除去。妇人以墨黥手,为虫蛇之文。
无论是从民风民俗,还是从五刑六典上看,这种风俗和当时的闽越国太像了!几乎是同一个国家!显然台湾的文明是从闽越文化过渡过来的,而闽越古城所在闽北,闽北与江西婺源、安徽绩溪、浙江绍兴等汉文化集散地均一衣带水。正是因为闽北古城的先知先觉,这才导致了整个闽地文化的勃兴,从宋代的闽学——朱熹理学到后来的闽学南迁——台湾地方学术体系的建立,直至泛亚太汉文化圈的形成。
让人喟然的是,这个气势庞大的思想系统工程,居然是“亦有小慧”的闽越人创造的。
整座闽越古城坐落的位置是一片非常开阔的土地,用现代人的眼光看,风景是异常优美的。而我造访的时节又是孟春季节,草长莺飞,天似穹庐,地若棋盘。两千多年以来,这个地方基本上还是处于一种原生态的局面,再加上整个南平地区没有重工业,天空也显露出了他最本质的颜色,或蓝或青,可苍可赭,云开雾起,海阔天空。
在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古城之上,这种感觉都不会有的。我第一次对于文化和历史的反思产生了这样的震撼,没有熙熙攘攘的游客,也没有喧闹的商业店铺,他所有的,只是一展荒野,几片瓦砾,几户村寨,一片青山。它没有丽江的柔软,没有婺源的深邃,简单,原始正是历史的做旧。这种做旧,是任何仿古的园林,公园都办不到的,人们的仿古,只是生活的做旧,而不是历史的做旧,还原历史的,还只是历史本身。
在博物馆里,看到了两千年前的瓷缸、管道以及各种金属工具。这些东西丝毫谈不上精致,但是很有力,很朴实,正是这些东西,飘然而至,一下一下的凿击着历史,在经历了一系列坎坷之后,他们又飘然而去,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又去了哪儿。
我们只知道,我们,是他们的后人。
四
离开闽越古城,我还将去其他地方旅游、考察。
历史注定无界,行者必定无疆。至于那些古城,无论在哪,都成了一片孤城。
我去过丽江,柔软的时光让我对那个地方充满了期待,那些咖啡香水和笔记本电脑让那个地方成为了最时尚也最前卫的地域。古典文化和当代文化的交流,纳西族文化、中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碰撞,让那个地方变得不伦不类,说是古城,却能看得见世界上最新颖的品牌和商品。想起张颐武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丽江是中国最开放的地方。
作为一个旅游景点,显然是首屈一指,但是这样的古城,宁可不要。
之所以说古城是孤城,它必定有着西出阳关的凄凉,在长河落日的时候能够感觉得到贯通古今的沧桑。这种沧桑,只有闽越古城才会拥有,因为它是中国保存最完好的古城遗址,古城必须要是遗址,因为在遗址的背后,是人类对于历史的构想,对于未来的企盼。
闽北有一片山,叫武夷山,有半壁孤城,叫闽越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