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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惜光一凛,轻轻打了个寒颤,伸手拂开了掷上他额角的小雪团。掷中他的小男孩格格笑着跑开,脆生生地嚷道:“妈妈让我掷的,妈妈让我掷的!”男孩约摸四五岁,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调皮。一个年龄相若,玉雪一般的女孩儿叫道:“我替爹爹掷回来!”手中一枚雪团投向男孩,却偏了半尺,她又抓起一把雪去追赶男孩,男孩手脚伶俐,早已先掷来雪团。
范惜光注视着他这双粉雕玉琢的孪生儿女,嘴边终于露出了笑容。孩子的母亲撅着嘴晃到他面前,乜斜着他道:“每到下雪天你就对着梅花发呆,练的是什么功?”她很年轻,很俏丽,有时神情间还象个大孩子。
她叫莫喜,嫁给他已有六年,是当朝内阁大学士莫文渊的小女。当初她邂逅他时,她的少女情怀就被他冷漠抑郁的气质所吸引。她的姐姐名叫莫愁,是当今皇帝的宠妃,她悄悄去求了姐姐,皇帝才将她赐婚给了范惜光。范惜光并不清楚这一点,当年剿匪之后,父亲范知恩就因功入京就任吏部尚书,他曾经动过念头,离开父亲去浪迹天涯,但一接触父亲明亮严正的目光,他就无法开口。他延宕着,以为过几天会说出来,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念头终于消失了。他是离不开从小浸润其间的书香、茶香、细瓷餐具和雅洁的居室,还是没有勇气去违抗父亲认为天经地义的一切东西?甚至当他的痛苦被父亲犀利的眼睛看破时,他竟会生出一丝羞愧——他,一个饱读诗书、深明义理、久食皇禄的清贵公子,怎能对一个匪帮女子念念不忘呢?
有时回想前事,他会大感惊讶,那个热血慷慨、冲动冒险、等闲生死的青年真的曾是他范惜光么?其实他隐隐知道,那时的自己并不完全真实,当他从老蔡叔口中得知,他早已服下了焚心丹解药时,不是突然间双膝发软、心尖发颤吗?
起初他想起梅嫣,往往痛得心如刀绞,喘不过气来,但一年两年,这痛苦还是渐渐淡了。当他被皇帝钦点为礼部侍郎,继而又赐婚皇妃之妹,他就逐渐摆脱忧郁繁忙起来,尤其是美丽的妻子为他诞下一双龙凤后,他就已觉得,生活原来是那么温暖、快活。
诚如莫喜所言,每到下雪天,他就不由自主对着梅花发呆,是冥冥中那个永世囚于死牢的幽灵还不肯安静吗?但她没能借飘花飞雪显形,他发呆时其实什么也没想,不过这一次不同了,当儿子掷中他雪团时,他竟恍惚以为是牢狱中那双狰狞舞动的手抓到了身上。
半个时辰前,他接到来自遥远青州的快报,那名关押了八年的女死囚离奇越狱了!
来报信的是狱卒田大。八年来,他与何三按范大人吩咐一起看押那女死囚,每日供给她两顿饭食,她一直都很安静,在牢房里走走坐坐,或是抚摸一阵身上的铁链,瞧不出有何异样,然而七日前的掌灯时分,那闭目端坐的女死囚突然放声大笑,声音很难听,很可怕。何三走近前去喝斥,却被她一把抓住脖子“喀喇”一声扭断。当时他惊呆了,不明白她怎能抓到牢门外的何三,事后他才想起,原来她一扑之下,石壁上的铁链就被她生生拉断了。她扭断何三脖子后,慢慢抽出肩窝里的铁链,这么多年来,铁链已跟肌肉长在了一起,抽动时鲜血直流,她却仍在哈哈怪笑。她抛掉铁链,轻轻捏下牢门上的铁锁,飘一样走出牢门,一直走向监狱大门。她经过他筛糠般的身体时,他以为自己的脖子也会喀喇而断,但她只是扬起一只手冲他晃了晃,便象一阵风般消失了。他清楚地记得,那双手比寻常男人的还大,骨节暴突,青筋坟起,掌心鲜红如血
田大惊恐抖索着叙述这一切时,范惜光心里反复念着两个字:“来了,来了”他明白梅嫣之所以不杀田大,就是让他来告诉他——她、来、了!
他的心奇异地很平静,不用多想他已决定,把自己交给她,任凭她用幽冥鬼爪将他撕碎,哪怕被她挫成灰、揉为粉,再践踏一千遍一万遍!他想象着这些时心里酸楚楚的,那是一种很快意的酸楚,也许他心里竟在期待着这一刻?
他凝望妻子,柔声道:“你带孩子到外公家住一阵,去收拾一下,我送你们。”这段时间吏部忙于考核官吏,父亲与一班吏部官员均宿于皇宫中,不得回家,再把妻儿送走,他便不会再有牵挂。
莫喜双手挽着他胳膊,眼波转动,笑道:“怎么,支开我去讨二房啊?”她慧黠的模样令他眼眶一热,低头在她发际一吻,骂道:“再要胡说八道,看我把你打肿了。你爹不是早就念叨你们得紧了么?”莫喜道:“那你跟我们一起去啊。”范惜光道:“我要办一件要紧事”
他没有说下去,他的心跳莫名加速,在散发着幽冷香气的庭院中,他忽然嗅到了一丝特异的气息,仿佛羚羊闻到了猛虎的逼近。他异样的表情让莫喜深感恐慌,猛可里他叫一声:“孩子!”他的身形电光般射向近处的女孩,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待他奔向较远处的男孩,迟了,男孩已被一股凭空而生的妖风卷在了半空。
妖风倏然而止,那是一个人,一个跟妖魔厉鬼差不多的人!一身灰白粗糙的单衣飘飘荡荡,仿佛衣服里面只有一具白骨,一头灰白枯槁的长发曳在身后,一直拖到了脚踝。她的脸是来自坟墓的惨白,幽黑的眼睛里,一簇冰凉青绿的火苗闪动着、跳跃着。然而,那扭曲了她面容的大大的“犯”字表明,她不是鬼,是活生生的人!
男孩在她血红可怖的掌中吓呆了,她空着的右手犹然伸出去轻轻触摸他的脸颊。
那拈着花枝盈盈欲语的纤手何在?那缥缈若仙风华绝代的倩影何在?
两股热泪从心口痛得极深处涌上来,范惜光枯立当地,呆若木鸡。
“红酥手,江湖第一邪功红酥手!”莫喜骇然失声尖叫。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祖上便是名满江湖、武功卓绝的江南莫家,只因莫家名气太大,来挑战下帖的江湖好汉太多,其祖不胜其烦,终于一怒而隐,隐入了朝廷中。莫家人聪明俊秀,到莫喜之父莫文渊时,已凭着学富五车而升任为内阁大学士,莫家俨然诗礼之家,但莫家的武功、见识并未抛荒,仍是代代相传下来。莫愁在舞蹈中辅以轻功,宛如燕舞凤翔而得皇帝专宠,莫喜天性好玩好动、喜武轻文,虽不过二十来岁,若是挟武功行走江湖,早已是名动天下的武林翘楚。她见到来人特异的双手,立即认出那是江湖中几近失传的奇门邪功“红酥手”此功专为女子修炼,习练者不仅容貌变老变丑,一双手更会因之发生可怕的变形,因此历来修习者极少。然而“红酥手”一旦练成,搓铁如搓絮,碎骨如捏粉,实有惊神泣鬼之威。
范惜光轻轻道:“梅嫣,梅嫣,你身受的一切苦楚皆因我而起,昔年的一切罪责都由我一身承担,任凭你将我挫骨扬灰,我百死无怨,只请你放了无辜的孩子。”
梅嫣蓦然大笑,两个孩子均被笑声吓得“哇”地哭出来。那笑声于恐怖难闻中蕴含一股凄厉澈骨的悲苦、怨毒,连莫喜也在惊怖的同时心头一酸。
笑声忽止,妖风乍卷,范惜光怀中女孩已被梅嫣轻松夺过。她飘然退到一株梅树下,双手将两个孩子高高擎起,幽绿的眼光在范莫二人身上来回滚动。她的意思很明白,没有人能阻止她做任何事!她的血海深仇、切骨之痛也许只有用疯狂的杀戮才能稍作安慰!
“妖怪,放我下来,放了我弟弟!”女孩忽然边哭边骂。莫喜心头一紧,只怕“妖怪”二字要触得这梅嫣立即发难。然而幼女稚语虽令梅嫣神色一变,身上的凄寒阴戾之气却减了,眼中燃起的怒火使她有了三分人气。她本可以将孩子捏成粉碎,但她仅是双臂微振,孩子脱手飞出。难道她魔鬼般的外貌下,仍葆有一颗不泯人性的心?
两个孩子一东一西凌空飞出,莫喜应变极快,刹那间纵身掠起,左臂圈住了男孩,右手一抖,情急间褪下的大红猩猩毡“哗”地展开,堪堪裹住女孩,回腕一收,将女孩抱定,落地后又是几个纵跃,窜入一间厢房中,匆匆叮嘱两个孩子藏好身,从墙上摘下一口长不过两尺的弯刀,弹身冲回庭院。她不知道丈夫和那女子有何过节,但丈夫分明有求死之心,而她和孩子都绝不能失去他!
庭院中没有风,寒气却很浓,梅花簌簌抖落,一点一点嵌在未曾扫开的积雪上。莫喜的弯刀已经出鞘,流转着清冷锋锐的光芒。莫家刀法精妙绝伦,她执刀的手却颤抖着不敢出招。
梅嫣左手扣住范惜光咽喉,右手食指在他胸口轻轻划过,无声无息间,他的锦袍和内衣破裂开来,露出白皙的胸膛。这胸膛曾经伤痕累累,可岁月流逝,那疤痕也变得浅淡了。她凝视那些疤痕片刻,右手按上了他左胸,五根奇峭尖硬的手指慢慢嵌入。
痛楚让范惜光的脸苍白而痉挛,丈夫的鲜血让莫喜混乱而疯狂。她挥刀嘶声叫道:“妖女,住手!妖女,住手!”
范惜光勉力一笑,道:“傻喜儿,你快走,这是我欠梅嫣的,我这颗薄幸虚伪、忘恩负义的心早该挖出来”他闷哼一声,无法再言语。五指穿透得更深,锥心刺骨的疼痛令他呼吸停滞。
“不!”莫喜狂叫着出刀,刀势如洪荒大水,刀光如银河倒泻。天下没人敢轻视莫家刀,即便“红酥手”的主人也不能!梅嫣象扔破帚般扔下范惜光,双手舞动,插入间不容发的刀光之中。“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红酥手磕上削铁如泥的刀锋,发出的竟是金属般的乐音。刀风锐利得吹面如割,那两朵妖异的红莲却总能随处绽放。
忽然,莫喜的乌发飞扬开来,发髻已被红莲掠散。
忽然,红酥手间发出低微冷脆的爆响,弯刀已被揉成一团。
莫喜喉间骤紧,一圈冰凉的巨力迫得她张口吐舌,满眼昏黑。
莫喜不能死!莫喜腹中还有三个月的身孕!
范惜光从雪地上爬起身,奋力冲向梅嫣。他身体里有老蔡叔传给他的五成内力,尽管伤势极重,但尚未致命。梅嫣右手一招,又将他指痕犹深的颈项抓住。她瞧着双双落入她手中的二人,忽然发出低低的笑声。那笑声既无喜悦,也不颠狂、恐怖,只是伤心,很深很深的伤心,很深很深的酸楚。她的眼色转而为深邃的幽黑,里面没有杀气,却似蕴积着无边的凄凉,无边的悲哀,无边的失望。
她的脸孔转侧之际,一缕极短极细的碧光突然从范惜光口中喷出,一下穿入她右耳,直贯入脑。那是半截碧玉簪,是她抓散莫喜发髻时弄断的,带着簪尖的一截正好弹落在范惜光脸边。
喉间仍然冰凉,但那窒人的力量消失了。莫喜奋力扳开那只手,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将丈夫从那僵冷的魔掌中脱出。失去支撑的尸身轻飘飘倒下,落地时甚至没有声音,轻得象一瓣枯花,一片薄纸。
范惜光靠在妻子怀中,尽管伤口疼痛,全身如绵,他仍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压在心里八年之久的罪孽消失了,那不时将他从睡梦中惊醒的双手再也不能搅扰他了。原来他内心深处,真正想杀死的不是自己,而是盘踞心里噬咬着他的梅嫣啊。
“妖怪死了,妈妈快看,妖怪还哭呢。”大胆的女孩儿不知何时来到了院中,男孩尚自怯怯地依在厢房门边。
莫喜转头看去,只见那死尸眼中果真缓缓流出一行泪水,斑斑点点滑落在枯槁的白发上,殷红殷红,却是刺人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