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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仙儿说着说着,眼泪已流下来,幽幽地道:你知道,以前我那些钱,都已听你的话分给人家了,你难道不信?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信,只不过。我应该养你的,我不能让你受夺。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们两人既然已这么好了,你就该再分什么你的,我的,连我的心都已是你的,你难道不知道?
阿飞闭上眼睛,将她的一双手紧握在手里,只要能永远握住这双手,他再也不要什么别的。
阿飞终于睡着了。
林仙儿将自己的手悄悄地从他手里抽出来。
然后,她悄悄走了出去,悄悄地关起了门,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从一双简陋的小木箱里,取出了个小木瓶。
她倒了杯茶,又从木瓶中倒出些闪着银光的粉末,就着茶吞了下去,这些银粉她每天都不会忘记吃的。
因为这是珍珠磨成的粉,据说女人吃了,就可使青春永驻。
望着手里的小木瓶,林仙儿不觉笑了。
阿飞若知道这瓶珍珠粉值多少钱,一定会吓一跳。
她发觉男人都很容易受骗,尤其容易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欺骗,所以她一向觉得男人不但很可怜,也很可笑。
她从未遇到过一个从不受骗的男人。
也许只有一个--李寻欢。
一想起李寻欢,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今天已经是十月初五了吧。
李寻欢是不是已死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远处忽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矮健的青衣少年抬着顶小轿健步如飞而来,就在门口停下。
过了半晌,林仙儿悄悄走了出来,掩起门,坐上轿,将四面的帘子都放落,竹帘并不密,别人虽瞧不见她,她却可以瞧见别人。
轿子已抬起,向来路奔去。
往前走,就是片树叶还未枯落的密林,密林左面有个小小的土地庙,右面是一堆堆荒坟。
轿子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前面的轿夫,自轿底取出了个灯笼,燃起了烛火,高高挑起,上面还画着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灯笼一燃起,就忽然鬼魅般出现几条人影,分在四个方向,向轿子这边奔了过来。
这四人脚步都不慢,神情似乎都很兴奋,但发现除了自己外还有别人时,四个人脚步都立刻变了,脚步也缓下,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中都带着些警戒之色,还带着些敌意。
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是个圆脸的中年人,身上穿得很华丽,看来像是个买卖做得很发财的人。
但他的行动却很矫健,武功的根基显然不弱。
从坟堆间走出的有两个人,右面的一个短小精悍,看来仿佛有些鬼鬼崇崇,轻功却可算武林中的高手。
左面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看来丝毫不起眼。
但他的轻功却似比那短小精悍的黑衣人还高一筹。
从祠堂走出的一人年纪最轻,气派也最大,虽施展轻功,但脚步沉稳,目光炯炯,武功也显然比别人高。
林仙儿显然知道来的是这四个人,也没有掀帘子瞧一眼,更没有下轿子,只是银铃般笑了笑,道:四位远来辛苦了,这里也没有备酒替四位洗尘接风,真是抱歉得很。
四个人听到她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本来仿佛想抢着说话的,但彼此瞧了一眼,又都闭上了嘴。
林仙儿柔声:我知道四位都有话要说,但谁先说呢?
那模样最现凡的一点表情也没有,还是站在那里,似乎不敢和别人争先。
那蓝衣少年皱了皱眉,背负着双手,傲然转过了头,他显然不屑和这些人为伍,是以也不愿争先。
那圆脸的中年人脸上堆满了微笑,向黑衣人拱手,道:兄台先请。
黑衣人倒也不客气,纵身一跃,已到轿前。
林仙儿笑道:两个月不见,你的轻功更高了,真是要喜可货。
黑衣人阴鸷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抱拳道:姑娘过奖了。
林仙儿道:我求你做的两件事,想必定是马到成功,我知道你从未令我失望的。
黑衣人自怀中取出了一叠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宝庆那一帐都已完全收齐了。这里共九千八百五十两,开的是山西同福号的银票。
林仙儿自轿子里伸出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将那叠银票全都接了过去,似乎先点了点数目,才笑道:这次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好。
黑衣人眼睛还盯在林仙儿的手方才伸出来的地方,似已看得痴了,这时才勉强笑道:谢字不敢当,只要姑娘还记得我这人就行了。
林仙儿道:但那说书的孙老头和他那孙女呢?你想必已追出了他们的下落吧。
黑衣人垂下头,道:我本来一直跟着他们的,但到了中道上,这两人就忽然失踪了,这两人就像--就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
林仙儿不说话了。
黑衣人轻笑:这两人的行踪实在神秘,表面上虽装做不会武功,但我绝不想念,只要姑娘再给我些日子,我一定能追出他们的来历。
林仙儿沉默半晌,叹口气,道: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一定跟不住他们的,这件事你虽未做成,我也不怪你,等会儿我还有要求你帮忙的事。
黑衣人这才松了口气,站到一旁,也不敢多话了。
那圆脸的中年人这才向另两人抱拳陪笑道:失礼,失礼--他一面向轿子这边走过来,一面不停地作揖。
林仙儿笑道: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你现在真不愧是个大老板的样子。
这人一揖以地,满脸带着笑,道:我只不过是姑娘手下的一个小伙计而已,姑娘若不赏饭吃,我就得卷铺盖,大老板这三字,我是万万不敢不的。
林仙儿柔声道:说什么老板,讲什么伙计,我的生意就是你的生意,只要好好地去做,这生意总有一天是你的。
这中年人满脸起了红光。
他一连谢了林仙儿好几遍,才从怀中取出叠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这里是去年一年赚的纯利,也开的是同福号的银票,请姑娘过目。
林仙儿道:真辛苦你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但老实可行,而且人又能干--她早已将银票接了过去,一面说话,一面清点,说到这里,口气忽然变了,再也没有丝毫笑容,道:怎么只有六千两?
中年人陪笑道:是六千三百两。
林仙儿道:去年呢?
中年人道:九千四百两。
林仙儿道:前年呢?
中年人擦了擦汗,道:前年好像--有一万多。
林仙儿冷笑道:你本事可真不小,居然把买卖越做越回去了,照这亲戚再做两年,咱们岂非就要贴老本了么?
中年人不停地擦汗,吃吃道:这两年不兴缎子衣服,府绸的赚头也不大,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就一定会有转机了。
林仙儿默然半晌,声音变得温柔,道:这两年来,我知道你很辛苦,也该回家去享几年清福了。
中年人面色骤然大变,颤声道:可是--可是那边的生意--林仙儿道:我自然会找人去接,你不用操心。
中年人满面惊恐之色,身子一步步往后退,话未说完,突然凌空一个翻身,飞也似地向暗林那边逃了出去。
但他刚逃几步,突见寒光一闪。
惨呼声中,血光四溅,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那蓝衫少年掌中已多了柄青钢长剑,剑尖犹在滴血。
那灰衣人瞧了他一眼,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淡道:好剑法。
蓝衫少年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将剑上的血渍在鞋下擦了擦,挽手抖出了个剑花,呛的,剑又入鞘。
灰衣人静静地站着,也不说话了。
他等了很久,见到这蓝衫少年并没有和他抢先意思,才微微拱了拱手,慢慢地向轿子前走了过去。
林仙儿也许早已知道这人不是两句好话可以买动的,也没有跟他客气,一武器就问:龙啸云已回了兴云庄?
灰衣人道:已回去快半个月了,和他同行的除了胡不归之外,还有个姓吕的,据说是吕奉先的常弟,用的也是双戟,看样子武功也不弱。
林仙儿道:那卖酒的驼子呢?
灰衣人道:还在那里卖酒,这人倒真是深藏不露,谁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林仙儿笑道:但我乐--你必定已打听出一点来了,无论那人是什么挛,要瞒过你这双眼睛却困难得很。灰衣人笑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错,那驼子必定和说书的孙老头有些关系,说不定就是昔年那背上一座山,山也压倒的孙老二。
林仙儿似也觉惊异,又沉默了半晌,道:你再去打听打听,明天--她声音越说越低,灰衣人只有凑过头去听,听了几句,他平平板板的一张脸上也露出了欢喜之色,他走的时候,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林仙儿的确有令男人服贴的本事。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着那灰衣人,似乎恨不得给他一刀。
但这时林仙儿已又从轿子里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春葱般的手,在夜色中看来更是莹白如玉。
黑衣人痴了。
林仙儿柔声道: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后天晚上--她悄悄地在黑衣人耳旁说了几句话。
黑衣人满面都是喜色,不停地点头道:是,是,是,我明白,我怎么会忘记。
他走的时候,人似已长高了三尺。
等他走了,那蓝衫少年才走了过来,冷道:林姑娘你倒真是忙得很。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有什么法子呢?他们可不像你跟我,我总得敷衍他们。
她又伸出手,握住了这少年的手,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蓝衫少年板着脸道:哼。
林仙儿吃吃笑道:你瞧你,就像个孩子似的,快上轿子,我替你消气。
蓝衫少年还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凄厉的惨呼--
声音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
灰衣人本已走入树林,此刻又一步步退了出来,他一步往后退,鲜血也随着往下落。
黑衣人也正想往树林里去,瞧他这样子,脸色也变了,刚停了脚,灰衣人已倒在他脚下。
他莫非在树林里遇见了鬼么?
杀的厉鬼。
黑衣人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一伸手,拔出了鞋筒里的比首,眼睛瞪着那黑黝黝的密林,嗄声道:是什么人?
树林里寂无人声,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高而颀长,带着顶宽大的笠帽,紧压在眉际,遮去了面目,他不但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佩剑的法子也和别人不同,只是随便地斜插在腰带上。
剑不长,还未出鞘。
这人看来也并不十分凶恶,但黑衣人一瞧见他,也不知怎地,全身都发起冷来,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这人身上竟似带着种无声的杀气。
荆无命。
荆无命既然还活着,死的自然是李寻欢。
林仙儿笑了。
但她只是笑心里,面上却像是怕得要命。将那蓝衣少年的手握着更紧,颤声道:这人好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蓝衣少年勉强笑道:不管他是谁,有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林仙儿嫣然道:我不怕,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只要在你身旁,就绝没有任何人敢来碰我一根手指。
蓝衣少年挺起胸,道:对,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敢过来,我就要他的命!
其实他已也被荆无命的杀气所慑,手心里已在冒着冷汗,只不过他还年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死也不肯示弱的。
荆无命已走到那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手里虽握着柄比首,他用这柄比首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硬是不敢将这柄比首刺出去。
他已看到了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眼睛。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连瞧都没有他一眼,冷冷道:你手里这把刀能杀得死人么?
黑衣人怔住了。
这句顺得实在有点令人哭笑不得,但别人既已问了出来,他也没法子不回答,只有硬着头皮道:自然能杀得死人的。
荆无命道:好,来杀我吧。黑衣人怔住了,半晌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
荆无命道:因为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黑衣人不由自主后退两步,突然咬了咬牙,比首已闪电般刺出。
但他的比首刚刺出,剑光已飞起。
接着,就是一声惨呼,再看荆无命的剑已又回到鞘中,仿佛根本没有拔出来过。
好快的剑!
蓝衣少年也是使剑的名家,自己一向觉得剑法已够快了,从严也不信世上还有人的剑法能比他更快。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
林仙儿看他的肯角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动,忽然放开了他的手,道:这人的出手太快,你--你还是快逃走吧,用不着管我。
蓝衣少年若已有四五十岁,就一定会听话得秀很,一个人活到四五十岁时,就会懂得性命毕竟要比面子可贵得多,若有人说:生命固可贵,爱情价更高,这定是年轻小伙子说出来的。
说这话的人一定活不到五十岁。
蓝衣少年咬着牙,嗄声道:你用不着害怕,我跟他拼了!
他口气还不十分坚决,也没有冲过去的意思。
林仙儿道:不--你不能死,你还有父母妻子,还是赶快逃回去吧,我替你挡着他,反正我只是孤伶的一个人,死也也没关系。
蓝衣少年突然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林仙儿又笑了。
一个女人若要男人为她拼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他知道她是爱他的,而且也不惜为他死。
这法子林仙儿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从来也没有失败过。
这一次不但心里在笑,脸上也在笑。
因为她知道这蓝衣少年永远也不会再看到了。
这蓝衣少年不但剑法颇高,用的也是把好剑。
刹那间,他已向荆无命刺出了五剑,却连一句都没说,他早已看出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用。
荆无命居然没有出手。
蓝衣少年这五剑明明都是向他要害之处刺过去,不知怎地,竟全都刺了个空。
荆无命忽然道:你是点苍门下?
蓝衣少年的手停住了,第六剑再也刺不出去,这人一双死灰色的眼睛仿佛根本就没有看他。
他实在不懂这人怎会看出他的师承剑法。
荆无命道:谢天灵是你的什么人?
蓝衣少年道:是--是家师。
荆无命道:郭嵩阳已死在我剑下。
他忽然无头无尾地说出这句话来,好像前言不对后语。
但这蓝衣少年却已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