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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我这么称呼你,你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吧。我们毕竟差了一辈,你的爸爸是我的堂哥。你知道堂哥是怎样的一种亲属关系吗?就是你的爸爸是我的爸爸的姐姐的儿子。把你弄糊涂了吗?希望不会。弄糊涂了也没关系,你只要记得要喊我叔叔就可以了。所以啊,我喊你孩子也不为过,虽然你的叔叔也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成人世界中的孩子。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来到这个世界还只有八天呢。那个时候,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亡,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个相熟的人遭遇感情的折磨,然后遭遇疾病的折磨,最后遭遇死亡的解脱。前前后后,也不过只有三四个月吧。虽然那个离去的人还算不上我的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但是亲眼目睹一个熟悉的生命萎靡,消亡,仍然是一场痛苦的体验,尤其那时我正踌躇满志,对自己和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还只有肤浅的理解。所以啊,当我看到你这个新鲜的小生命时,真得充满了由衷的兴奋和喜悦。
你知道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吗?你那个胖啊,就是一个小肉团连着一个大肉团,大肉团上伸出四个肉肉的小棒槌。你那个可爱啊,皮肤近乎透明,颜色白里带红,像掺了草莓粉的荔枝布丁,我真想咬上一口。你那个拽啊,我大老远地去医院看你,你连眼睛都不睁开一下。你知道我多关心你吗?我看到你的鼻子上面有一粒粒黄色的小包,还紧张得问你妈妈要不要紧。她说是正常的,再过几天就退掉了,我才放心下来。
在你面前,有那么一刻我在胡思乱想。我思忖:这个世间是不是真得有轮回转世?你是不是那个从我身边消失的人又重新在我的身边出现了。你别怪我的自私,也别笑我的愚蠢,因为你们有同样的性别,有同样胖乎乎的体形,离去与来临的时间又如此巧合,还有那时我刚读了一本叫丰饶之海的书,满脑子里都是生死轮回,神经兮兮的。
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我给你起过一个名字,叫“思佳”佳者,佳人也。愿你得上天的眷顾,出落成一个标志的美人。但我不希望你只做一个佳人,我希望你做一个会思考的佳人,就像我的一个网友标榜自己喜欢懂事的帅哥一样。相貌是天生的,智商也有一部分是天生的,智慧就不是,你可以不漂亮,不会交际,不聪明,不会读书,但你不能不会思考,不会思考自己和自己的人生,思考他人和周遭的一切。当然,我的这番心意最后没有用上。他们为你准备了另一个名字,叫“煜华”煜者,火焰也,进而引申为明亮、照耀之意。他们的解释是“照耀中华”我想你美貌,智慧,有一个快乐的人生;他们望你前程远大,光耀中华。名字的意蕴原本是虚无飘渺的东西,但从中可以看到你的父母对你的冀望有多大,大到我在一旁都有点担心了。
我第二次见你的时候,已经是五年多之后了。在这五年多里面,你叔叔我把自己放逐到了一个遥远的国度,去认识自我,接受自我,解放自我去了。在这个过程中,我在无可救药地变老,你自然也在不可逆转地长大,以至我们重逢的时候,我一时接受不了你的新模样,就像我一直抗拒自己老去一样,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还是以一个新生儿的形象存在着。相聚的日子很短,我甚至没有和你说上几句话,一来你的父辈、祖辈总是出现在你我同在的场合,应付他们占据了我过多的时间,牵扯了我过多的精力;二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和你这样一个年纪的孩子交流。但是,我仔细观察了你,你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你和你的父辈、祖辈之间的互动。不幸的是,随着观察的深入,我越来越担心你,因为我觉得你正在被他们教坏。
当你的奶奶在你的面前挑拨你和你的妈妈之间关系的时候,我这么认为。
当你的爸爸当着你的面,说那些不堪的话的时候,我这么认为。
当亲戚们在你的面前教唆你和你的爸爸作对的时候,我这么认为。
当你真得在你的爸爸面前无法无天,开口骂他,动手打他的时候,我这么认为。
当亲戚们恨屋及乌式地呵斥你的时候,我这么认为。
你叔叔我不是一个喜欢在别人背后说他(她)是非的人,当然,当面责难的事我干过不少,所以,有人讨厌我,也有人喜欢我。但是,在这里,我要向你讲讲我对你生长的环境和围绕你身边的人的看法。即使我不说,你也有大把的机会从他人的口中听到。
你出生的地方在这个以繁华闻名于世的城市中被称作“下只角”这里覆盖着这座城市独有的弄堂建筑,这些房子像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火柴盒,首尾相连,纵横交错,蔓延四散。这里记载着这座城市的历史的背页,因为没有一个城市的历史是单页打印的。一个外地人来这里走一走,就会看到这座都市真实的另一面。听说越来越多这样的建筑正被抹去,这个“下只角”也变得越来越小。不过,你赶上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其实,无所谓幸与不幸,对一个成长的孩子来说,没有一个地方是十全十美的,就像你长大以后会发现没有一条道路可以让你看遍全部的风景。我也有一半的童年在这片土地上度过,我可以带几分感同身受地对你说,在这里,你没有太多奔跑的空间,但也没有太多寂寞的时间;在这里,你很早见识了生活的琐碎,但也很早体会了人情的温凉;在这里,你看不到许多的美,但也看到了许多的真实。
你的爸爸是咱们这个大家族中最没有人缘的一个,我也不喜欢他,不愿同他亲近。我不想叙述太多你爸爸的故事,以后亲戚中自然会有人说给你听。嗯,我只讲一件我印象最深的吧。你知道吗?我是你爸爸婚礼上的伴郎。找一个堂弟来作伴郎在我看来是有些奇怪的,但我若不给他作,也就没有人给他作了。我没有想到,我前半生中最不堪的一场醉酒就发生在婚宴当晚了。把我彻底灌倒的是你妈妈那边某个爱恶作剧的亲眷,他逼我喝下了半杯黄酒白酒的混合物。后来,我才明白这种混酒是酒桌上的大忌。而当天早些时候,我和你爸爸一同在发廊里作头发的时候,我还要为自己的那一份买单呢。所以,我希望你明白为什么我不想自己的人生与他有过多的交集。但我不认为这全是他的错。你的奶奶为你不曾谋面的爷爷(他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生了三个女儿,然后才生下你父亲——这个期盼已久的唯一的儿子。他出世之后,奶奶、妈妈、三个姐姐围绕在他的身边,五个女人对他的娇惯宠溺是可想而知的,他长成之后秉持的个性和思考的方式也就不足为奇了。很可惜,这个家庭把他养成这副样子以后又把他绑得太紧,他从来不曾出门远行,独自生活,他也就始终没有机会发现和修正自身的问题。
你的妈妈,我和她没有太多的接触,不是很熟悉,我觉着她应该是一个不很聪明但很质朴的人。从我听到的、见到的来看,她在你们家中的生存空间一直是蛮有限的。你的奶奶和爸爸对她的不聪明和低学历耿耿于怀。我记得在你出生前,有一次你爸爸问我,是不是儿子像妈妈,女儿像爸爸。我说,不清楚,好像没有什么科学根据。他很不满我的敷衍,希望得到确切的答案。我奇怪地反问,这跟你有关系吗?他说,有啊,这决定了我要生个女儿,还是儿子,我的小孩才不要像她那么笨。我还曾听说,你妈妈在给朋友的信中写过“我婆婆嫌我没学历,笨,看不起我”类似的话。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她的私人信件中的内容?那天,你的奶奶进到她写信的房间,打断了她的倾诉,她匆匆忙忙之中没有把信藏妥帖,后来被你的奶奶翻了出来,又转述给我们听。你看,你的妈妈真得“不聪明”连一封信都藏不好,连一个慌都撒不好。但我要告诉你,孩子,你不要看轻你的妈妈,就算她真得不聪明,不会读书,她能够教会你那些聪明的、会读书的人不会的东西。我想我比谁都有资格对你说这句话,因为亲戚们会告诉你,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是这个家族中最聪明、最会读书的人。这是他们说的,我并不承认。
你的奶奶,我不想评论,她毕竟是我的长辈。我只能说,她影响了你的爸爸,又影响了你。她也曾稍稍影响了幼时的我,后来我从她的身边躲开了,把那些痕迹抹去了,但你们躲不开,也抹不去,这是我比你们幸运的地方。
你的亲戚们,让我怎么说呢。你真得不能苛求他们太多,他们有自己的孩子。可如果他们将对你爸爸的不满发泄在了你的身上,那就是他们错了。你记得吗?在不久前的一场饭局上,你调皮地嬉闹,几个长辈声色俱厉的呵斥你,我实在看不下去,脱口说了一句“你们不要这么吓她,她还只是个这么小的孩子”我不是充好人,我就是这么想的。小孩子,有什么错呢?他(她)就被养成了这样子。他(她)有的选择吗?是命运选择了他(她)。
在这么多的亲戚中,有一个与我有特殊的关系,就是我的爸爸。他因为去照顾我的高龄的奶奶,时常借宿在你们家。我知道你和他还蛮有缘的,蛮亲近的,是吧?你的奶奶和爸爸还怂恿他长住下来,好让他多辅导你的功课,因为他们看见他培养出了一个这么会读书的我。听说这些的时候,我只好苦笑。有时候,眼睛看见的不完全是真的,或者还有更多没看见的。他把我教成了什么样,我就不说了,我们的家事,就不对外宣扬了。我只开玩笑似的对你的奶奶和爸爸说,让我老爸教,你们可要当心,后果自负。我不知道你和他的相处对你的将来会有怎样的影响,希望是好的吧。
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和其他亲戚一样,你别苛求我太多吧。以后你的生日,只要我在那个城市,我都会给你买礼物。但我不会给你买食品,因为我觉得你已经吃得够多了;我也不会给你买衣服,因为我对女性的审美缺乏了解;但我会给你买书、音乐cd、电影dvd我希望这些东西能帮到你,因为这些东西也帮到过我。
我没有注视过你小时候的眼睛,我相信里面一定清澈明亮,因为你那时候还没有见识过这个落寞的人间,体尝过里面的炎凉。而如今,某些时候,我已经在你的眼中看到了困惑、迷茫。随着你一天天长大,你眼中的光芒会沾染更多的杂质,会变得更加混浊。你叔叔我没本事,作不了你的守望者,当你每次从麦田奔向悬崖的时候,我没有办法都抱住你,我也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这么做,包括你的爸爸、妈妈、奶奶你既然被带到这个世间,生于这个环境,你就注定要经历这些。不过,你不必太担忧,因为人生本就是一场体验,每个人都有他(她)的注定。
好了,不再唠叨了,现在的你是不会懂我的话的,去画你的画,看你的动画片吧。叔叔我写下了这封信,好心的编辑阿姨会把它放在网上。以后,你长大了,就可以看到,不管那时我在哪里。希望那一刻你的眼中会有一抹暖色,因为你终于知道在你很小的时候,确实有人爱惜过你,关心过你,祝福过你,以一种他认为正确的方式。
再会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