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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玉这毒舌一出,顿时满堂鸦雀无声。
老太太的笑容僵了,继而骂道:“舒儿!来者即是客。你见到人家公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又转身,换上一副慈祥的面孔:“冯公子,舒儿年纪小,不懂礼貌。方才所说都是无心之谈。与孩子一般计较倒失了分寸,你不要放在心上。
“祖母,我说的是实话呀!”舒玉眨巴着大眼睛,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却不敢苟同自己表情正常:“冯公子是外人,而我们林家有三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以后大家还是少见为妙嘛,否则传出去对女儿家的名声不好。”
“冯公子是救了你妹妹的大恩人。怎么会是外人?舒儿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老太太已经糊涂了。一向乖巧懂事的孙女怎么今日黛玉附体了?然而看孙女一脸庄重,绝不是开玩笑。老太太只能感慨少女的心,二月的日头,说风就是雨。舒玉又刻薄了几句,无非是想声明“我不想见冯紫英。老太太您另外选人得了!”期间卫若兰不幸躺枪:“哎呀,不过几日,这三年一度的大考就到了。不知卫公子怎么样呢!”
“你这丫头魔怔了罢了罢了。冯公子你别将这孩子的疯言疯语放在心上,她平日里不见外人,如今见了外人,一时间不能适应。”老太太着急地打圆场,目光如炬射向舒玉,舒玉挺直了腰,这一回她就是不想被摆!弄!才十五岁的少女,就安排相亲已经不妥,还安排个炮灰男,真是高估了她的心理底线!
冯紫英的面前摆着一个缠丝白玛瑙的盘子,盛着晶莹剔透的荔枝。听方才舒玉的一番刻薄,这修长的手指就停滞在半空中。如今听老太太打圆场,这才下得去手。不过这能够令妃子一笑的甘甜之物到了嘴里,却品不出什么滋味了。
面前的少女,与自己从前所见的皆有不同。那些达官贵族,倘若将女儿摆出来与自己见面,无非是想做成姻缘。而这些女儿,大都矜持端庄,温柔娴淑。也有那戴权的侄女戴蓉骄横跋扈,目中无人。见了自己还指指点点,不知分寸的。也有那保龄保龄侯史鼐的孙女史湘云,娇憨可爱,不拘小节,像个假小子的。也有薛家的宝钗,木纳少言,却最为温婉恭敬遵守礼法的。其余的深闺红颜,他大多的不记得了。
但是林家这位,眉眼中都是对自己不屑一顾,冯紫英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尴尬的见面很快结束。临走的关头,老太太忽发奇想:莫非孙女是因为自己瞧着,不胜羞赧,拒绝与外男说好话,所以才这么抽风?吩咐下去:“舒儿,冯公子是我们林家的恩人,我走不动了。你就替我送送他。”
“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送他一程。”舒玉咬牙切齿,蓦然瞪向冯紫英,周身寒风嗖嗖。冯紫英尴尬至极,实在不懂自己哪里得罪了林大小姐。出了门去,瑞珠瑞瓶两个开始还跟着,后来各自缠着洛兰,喜梅两个去打梅花络了。一前一后地走呀走,居然走到了水榭边。忍冬花早已凋谢,唯有未融化的积雪学做梨花开。
冯紫英欲言又止,出来走了一趟官场,一趟红尘,还从未有过得罪人之处。上至王侯之家,下到寻常七品小官,无不对他的长袖善舞啧啧称赞。更未曾有过与人争执过。如今却遭受了林大小姐一顿嘲讽,实在是无妄之灾。侧首看舒玉,这通身的气派,这娇嫩的容颜。实在难让人不想入非非。但是印象最深的,还是当初灵隐寺的哭泣罢。几年不见,这少女已经不会哭了,却也不会笑了。未名的感慨涌上心头。
“冯公子,你也知道——”舒玉抬手拨开挡路的枯枝,冷冷道:“林家不比贾家奢侈,不比薛家豪富。只不过是一个世代清贵的仕宦之家。家中女儿奉事父母,儿郎则是以文章举业为主。您若是要找把柄,可以,就说林家的大小姐不知礼数。将来绝对是个河东狮子,这话由你这般八面玲珑的人传出去,谁不相信!”
浓浓的火药味藏不住了。听到此等刻薄的话语,冯紫英任是再好的耐心,此刻也忍不住了:“在下未曾想加害于林府,姑娘何出此言?!”
男子加快一步,却是追上了舒玉。挡在她的面前,少女落落大方注视着他,一点儿也不避讳。也许是第一次有少女如此大胆,听舒玉的话像是从头顶上飘出来的:“冯公子,昨日我听秦钟说你与秦老爷是旧识,而秦家救了冯渊的老仆人,你是抱了怎样的忠心。将人证拉拢到身边的呢?是为了义忠亲王,还是暗地里的主子忠顺王爷?!”
冯紫英愣了半晌,忽然冷笑道:“舒玉姑娘何出此言?”
“这要感谢钟儿,听他所言,你该是个尊重父亲的人。听闻你们父亲发生了口角之后,一连八年没有见面。这哪里像你平日里大肚能容,还温文尔雅的作风。所以呀,不是你与父亲决裂是装的,就是你长袖善舞的样子是装的!两者一比较,再加上你能劝服忠顺王爷处置了贾雨村,我宁愿相信前者:你与你的父亲并没有决裂。不过是欺瞒世人的障眼法罢了!你们父子二人无论怎样我不管,但你若是想对付林家,我也不怕你!”
舒玉前进一步,长年站讲台,威慑一干学生的眼神不是盖的。
冯紫英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之后就开玩笑道:“看来孔子说的不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难为舒儿对我的事情这么上心!”
什,什么!舒,舒儿!囧!这厮转移话题!不扳回主题对不起广大被教育过的孩子们啊。舒玉倒吸一口气,冷声道:“冯公子,若是你出了林府之后,不要再与林家有瓜葛,我就绝不会将知道的说出去我说话算话!”
“那么,舒儿就试试看,对你的三叔与你的大伯说出这件事,他们会不会将我赶出去。还是让我继续留在林家。”冯紫英负手而立,微微低头,明眸正对着舒玉漂亮的弯弯柳眉。话语间,一种庄重之意不言而喻:“男人的官场,不是你们女人想的那样。它没有派别之分,有的只是明哲保身。它也没有绝对的你死我活,只有利或者是无利。有利的人,即使是敌人也可以留下,无利的人,即使是朋友也可以除去。”
舒玉愣住了。
却刹那间醍醐灌顶,连日来一直想不通的事情也想通了:“所以,贾敏才会背弃四大家族内部通婚的条条框框,不远万里嫁到林家来?”
闻言,冯紫英露一点惊喜之色,目光灼热,却是忍不住赞叹了:
“不错。贾家是四大家族中最懂得明哲保身的一个。贾赦糊涂,不得贾母欢喜暂且不提。那贾政倒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的盟友靠不住了,可以寻找几个外援。比如我们冯家,比如义忠亲王。再比如你们,慜靖公之后姑苏林家”
舒玉绞着手中的锦帕。这下不用说,另一件萦绕心头的疑问也豁然开朗了:为何老太太会阻止自己与沈渭交好?因为林家,其实已经处于斗争当中。是二位爷隐瞒得太好,是她们待字闺中,坐井观天而已。若是自己嫁给沈渭,便是拖拽沈家蹚浑水。而老太太,毕竟姓的是沈的!如何,眼看娘家也脱了清贵的名声呢!
思来想去,舒玉只能问道:“那么,林家也是你们这一派了?是我大伯,还是我三叔?!”
“你三叔身为读书人,为了明哲保身,居然甘愿放弃翰林院的职位。既然付出如此大牺牲,那么谁都强求不了他了!至于你的大伯,长年管理盐运,是个兢兢业业的好官。不过长江上的水贼猖獗,仅凭他一个文官,是做不好这件事的所以,陛下还将治理河道的任务派给了另一个有兵权的人物。就是忠顺王爷。”
舒玉以手触额,头疼:“我明白了,是你们已经抓住了大伯的把柄。”
“常在水边走,哪能不湿鞋。”
冯紫英掸去飘落在肩头的松针,语调温和:“早在七八年前,长江水患倭寇成灾时。老林就向忠顺王爷借了不少银两来救济灾民。事后,老林偿还不了这笔款项,也不想投靠忠顺王爷。无奈之下,他就放弃了清贵仕宦之家的出生,娶了出生武将国公之家的贾敏。想以此与四大家族联手,从而摆脱忠顺王爷。但是老林自己也料想不到:四大家族居然如此腐朽,黑暗。这官也没有升迁,这多赚银子的渠道也没有打通。”
舒玉怒到极点,反而清明了。只是可怜,并且敬佩起林如海来:“只怕,这其中有你们的手脚。落井下石,才是官僚该做的事!”
冯紫英觉得面前的女子实在有趣:“老林他日夜辛勤工作,取得的政绩很不错。但是忠顺王爷从中作梗,使得吏部对他的政绩评价有失偏颇。所以这么多年来,林如海的官职一直停滞不前。而偿还借款的期限也快到了,假如林家再拿不出三百万两白银的巨款,这七年前为了救济黎民的假投靠,就快成真了。”
“假如能拿出来呢?”
“那么,林家还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林家。”冯紫英不以为意道。看两个小厮寻来了,便告辞了,嘴角却挂着浅浅的笑意。这一走开,系统就不断地提醒好感度怎么个升啊升啊。但是舒玉实在没心情听这种事儿,哪怕零分满分她都觉得无所谓。哪怕有人要一巴掌拍死冯紫英,她都懒得去提醒一下下。只觉得林如海真可悲啊,四大家族真可恶加可悲啊:被人坑死了,还在帮着数钱。老辛说的好: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