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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星道上也并非日日夜夜都有那堵镂花冰墙,阻绝西参东商视线——神魔皆会的小小术法,只在需要它出现的时候被筑起。
今日的屏星道,无端显得宽阔。
嘱咐玄苍在宫门外候着,姻姒独自一人缓缓走在通往勾陈帝君寝宫的回廊上。未有通报,不请自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作风;然怎么样才是对的,才是像的,她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她希望从殷泽口中了解更多关于东商君的事情。
按照这个目的,来到这里约莫就已经是对的了。
临行前特意吃了几颗海泽送来的脆梅,口中还留着丝丝甘甜,垂目思量,心中莫名也多了缕复杂情愫:传闻中的东商君,从小念到大的东商君,精明强干巧捷万端的东商君尽管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让这份仰慕变成厌恶,他也一定是个顶顶优秀的人,一定有许多旁人不了解的喜好。
她想知道。非常非常想。
此番造访勾陈帝君寝殿固然有些唐突,转念那一百筐青梅又何尝不是出乎意料呢?殷肆认为无碍的事情,自己当然也可以做。她也很感谢东商君殷肆这份始料未及的礼物,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抛出一丝丝希望的光亮:关于浮台濒临的灾难,关于她与周自横无疾而终的感情——尽管两点细细思量都飘渺如若云烟,但至少,她的脑袋里索性又有事情可想了。
“不知西参娘娘在此,小仙有失远迎。”正立在回廊外云海中的百花仙子见她不由有些惊愕,慌忙收了修剪园中奇珍异草枝叶的金色剪子恭恭敬敬欠身行礼。
姻姒望着纷飞花瓣沉思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接话“不必多礼,我只是忽然有些急事要问勾陈帝君,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起了罢。”
“是。已经起了。”仙子点点头,又言“那我去通报。”
“不用劳烦仙子。此事甚急,我自个儿与他说去。”她与殷泽在先任帝君葬礼上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幼时一包松子糖骗得这家伙几万年来推心置腹和“苦苦相逼”;即便殷泽成了扶桑千万神魔之上的帝君,她的顶头上司,二人交好关系却从未改变,自然而然也带来了很多所谓“特权”——每每回忆至此,姻姒就会觉得当年的决定还真是在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可惜殷泽不并知道松子糖是因为姻姒没有机会送出去给他哥哥才随手给了自己年幼的男孩子本能地又将糖果分了一半给九天娘娘家的小女儿,于是之后的很多年,勾陈帝君的私人生活过得一直不怎么太平。
“西参娘娘您莫要去在里面呐。”
仙子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姻姒只想着自己的心思并未听得清晰:见到勾陈帝君之后究竟要问什么呢?虽说“不知道送些什么回礼”是个绝好的理由,但问得不得体,恐怕也免不了叫他调侃一番罢——问殷肆平日喜欢吃什么小食吗?还是问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什么料子?又或者喜欢的颜色?平日里有什么爱看的书?是喜欢丰满型还是纤细柔型的女人?嗯,或许生辰八字也该问一下,以后有机会偷偷去找月老给算一卦
隔扇门,屋里稍稍有些动静,姻姒没在意。
时辰略尴尬,即便殷泽起了,约莫也是在洗漱早茶。若不是她心急火燎,也不会选在这个时辰来——索性也不会有别人来就是。
门外未有侍候的仙童仙娥,她轻手轻脚扣了扣门,唤了声勾陈帝君;然而迟迟无人来应,姻姒不由有些恼怒,大着胆子一脚踹在门上。
木料断裂的声响,房门大敞。
她三步并作两步冒然走进去,口中还不忘数落“你到底在做什么?敲了半天也不开啊,小神不知帝君这里有客人,失礼,失礼了”却惊觉屋中还有另一人,两人一左一右分坐桌案两侧,正在下棋,桌上搁着的茶盏还幽幽冒着热气。
未料到自己鲁莽行径竟叨扰到了勾陈帝君会客,她尴尬后退几步,垂下眉眼冲勾陈帝君行了一礼,不忘偷偷用余光打量着与坐于殷泽对面的家伙:这个时辰,谁会得到允许入内殿?
是个男人。一袭紫黑色华服显得整个人尊贵无比,窄瘦长袍及地,允文允武,金线绣出的大朵木槿花暗纹隐隐浮光;男子乌发未有束冠,松散散披在右肩,绑以黑羽青玉坠饰;一柄折扇搁在桌上,一只玉笛悬在腰间。
那人唇角浮着笑,似乎也正在看着她。
而弯起的两瓣薄唇似乎有些熟悉三个字始终在脑海中萦绕。
呼吸停滞,猛然抬眼,姻姒一下子惊退几步,顾不得殷泽惊愕神色,只是见鬼般抬袖指着黑衣男子的脸断断续续吐着句子:你、你你周自横!仿佛有巨大的黄色闪电从脑袋后面横着劈过去,意识到撞见了何等人物后,有着琥珀色双瞳的女子顿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殷肆微微笑,坐在位置上动也不动,只是淡淡唤了一声西参娘娘好啊。
她又是一怔,细细打量男子半晌,张口已然是笃定语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啊,我为什么在这里呢?”殷肆佯装百思不得其解,苦恼地用手中折扇抵着脑门佯装为难——不同于在尘世行走时的装扮,一身墨黑色仙家华氅更显得他身形修长,气质凌冽。
殷泽未料到两人相识,一时间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姻姒没再说话,紧抿双唇径直抡起身旁的红木雕花靠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笑意盈盈的男子,殷肆身影倏然挪至一边,轻而易举躲过。可惜了一张白玉棋盘,好端端被砸成两半,黑白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蹦跳着滚落到她的脚边。
她低头看着棋子,黑白二色渐渐融合,再抬眼时,那个男人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
强忍着眼睛的干涩,姻姒故意将头扭开,快步走过去推开呆若木鸡的勾陈帝君,拾起折断一脚的靠椅,反身又往黑衣男子身上狠狠掷去
殷肆蹙眉,飞快解下腰间玉笛横在面前阻挡。然而到底对手是她,莫名间底气就少了三分,动作也迟缓起来。他抬起右手臂重重吃下一击,随即扬笛将靠椅从正中一破为二,碎片和木屑四下飞去,一番躁动之后才得以站稳身子,却不想抬眼就被姻姒冲过来扇了一巴掌。
脸颊火辣辣地疼。他立在原地,有些不能释怀地凝视着面前怒容未消的女子。
姻姒亦回望,模样倔强且不屑。
“哥,哥你没事吧?”勾陈帝君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去检查他的伤势。
声音刺耳。姻姒怔神,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勾陈帝君,你方才说说了什么?你叫他你叫他哥?殷泽,你管他叫哥?”
隐隐觉察两人之间有着不小的过节,殷泽尴尬陪着笑,将黑着脸的殷肆揽到身后,小心翼翼探着话“啊啊,是啊。那个阿姻,我来介绍下,这位就是我哥东商君殷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有多大仇需的在我这里大打出手?还有,你们、你们之前应该没有见过面吧?”
殷肆。东商君殷肆。他是东商君殷肆。
他又是周自横:不是什么长相相似,那面孔,那身段,那声音,那语气,那眼神,那对她的恶劣态度他们分明就是同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她终于明白屏星道上他为何不回她的话,为何要发出那样的笑声,又为何从海泽送来青梅,嘱咐她对沙海一事宽心。
可是她哪里能宽心?哪里能释然?是他将她一人丢在拱桥之上,是他将她赠的折扇丢进河岸淤泥之中,是他主动对自己示好又无情地让这个故事无疾而终是他让她好不容易重燃的希望破灭成绝望。
现在的他,又碾碎了她从小到大的另一个念想。
她想东商君殷肆真是她此生的劫难。犹如整个人坠入冰窟,连手心都开始沁出冷汗,姻姒浑浑噩噩几欲晕厥,若不是及时扶住一旁靠椅,只怕当下就会瘫坐在地上
想见一个人,却无法相见;想爱一个人,却不敢去爱;想怨一个人,却难以忍心;想忘一个人,却不舍遗忘——姻姒忽而觉得有点可笑,此生所有跌宕的感情,全浪费在了同一个男人身上。
她所怨恨无比的,她所在意至极的,原来都是他。
殷肆仍在望着她,欲言又止。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此刻的西参娘娘,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海面,任何一颗小石块,都有可能激起水下千丈暗涌。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勾陈帝君,殷泽和事老般介入两人中间摆着手“你们两个见都见了,扶桑历来‘参商不相见’的规矩都坏了,不如大家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你这么早来寻我,也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吧?”他偏头想了想,又向姻姒道“阿姻,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有话想与东商君当面说,要我安排你们二人见面吗?那眼下正好”“多谢帝君记挂,不过,我好像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她不再闹腾,美眸冷冷扫过殷肆的脸,轻哼了一声“即便有事,现在恐怕也什么都不必说了叨扰二人博弈雅兴,姻姒就此告退,望勾陈帝君,东商君万福安康。”
女子欠身恭恭敬敬行礼,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只留殷家兄弟二人,在一片狼藉中面面相觑。
“她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殷肆揉了揉被扇痛的侧脸,佯装不解反问。
“‘参商不相见’的规矩都坏了,哥,要不诏德泉你就让给阿姻罢!你也知,浮台地处沙海之中,到底是不比海泽”殷泽苦着脸“这事儿我也与你说了好几次,你不烦我都烦,她今儿忽然来寻我,恐怕还是因为这件事。”
“坏了就坏了,又什么关系?要不,你顺势将她许给我好了,我挺喜欢这位西参娘娘。”殷肆笑了笑,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姻姒今日出现在他意料之外,然而他也知道,尘世一别,终究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只是时间早与晚的问题——还没来得及改变她对他的偏见便短兵相接,结果可想而知。
稍微有点遗憾呢,他如是想。
“不行。”只当他说得是玩笑话,殷泽也绽开笑颜“我喜欢阿姻,哥你不能与我抢。”
“天底下的漂亮姑娘你都要喜欢的,当心这话给安淑仪听见,还不得闹给你看:昨晚我在你这儿留宿,已经扰了你与她幽会,倘若再听得你胡言乱语,还那小妮子会怎么去与她娘亲哭诉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吧?”他用折扇敲着殷泽的脑袋,俨然一副宠溺弟弟的好大哥模样,沉默了片刻,他收回手,目光移向大敞的房门“我有事,先回了,你好好休息,多念些书,莫要贪玩。”
“诶,哥你去哪里?不下棋了吗?”
殷肆走至门边,忽而又笑“见都见了,打都打了,总得去与西参娘娘好好打声招呼罢?”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