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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久久不得平静。
她若平静得下来,反倒是奇怪了。世人皆言西参娘娘生性凉薄,高傲至极,为人严肃,对事冷淡好似所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词汇,都可以砸在她的头上。然而她终究不是如他们口中所言那般脾性,可不食人间烟火却是有几分真,区区一个周自横的出现,就已经令她如同置身云里雾里,欢喜地忘了回家的路。
这长街一条,姻姒则是在想,或许自己也当真没有多在乎另一个男人。
本当做一声诅咒的名字,很快就淹没在周自横微微勾起的唇角边。
他笑起来,当真是好看,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扶桑神明都要好看——更不必说她没见过的。
周自横变得比先前沉默起来,只是握着她的手,很紧。她也不知这意味不明的感情究竟因何而生,可将手递给了他,习惯了他掌心的温度,就再也舍不得收回来了。
她在买折扇的铺子前停下脚步“我送你个东西。”
好啊。他欣然接受。
“街头之物,自然比不得你手里的那把名贵,不过,素日里把玩倒是不错。”姻姒低头仔细挑选扇子,开合间却见那扇面里外皆是空白;那生意人一副穷酸书生模样,旁边还搁置着纸笔,一直在朝二人点头微笑,目光暗含期待。
应是家境贫寒的读书人乘着灯会热闹才在这摆了间扇子铺罢?描得一幅画,题上几个字,赚几个读书钱,买一身体面的衣服。她心有不忍,想着今日这扇子恐怕是买定了。
“我会睹物思人。”周自横笑,接过女子挑的一柄折扇,握在手里比划几下。
“这扇骨脆得很,经不住你当兵器耍你若喜欢,改日我回了家乡,替你物色几柄更称手的;这个,便只用来‘睹物思人’好了。”姻姒嗔怪着从他手里夺过东西,琥珀色的眸子望向书生,轻唤道“先生,借你笔墨一用。”
那书生恍然,赶紧将毛笔饱蘸浓墨,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她想了想,提笔写五字:有暗香盈袖。
扇面仍是空了许多,她琢磨着临行前若是能在南坪寻个顶好的画师,依照她的描述好好将浮台景色画在这扇面上交给周自横,倒也是件叫人值得记挂的事——他既说过要去找她,纵然百年之后也寻不得,她亦不觉得有遗憾。
趁她分神,周自横微笑着将折扇接过去端详,随即面上的笑容慢慢凝固。
姻姒觉察到他神色的异样,关切道“怎么了?”
“没什么,觉得你的字很好看。”墨迹已干透,男子合上折扇,转过脸看她,一双黑瞳有些骇人,他声沉若水“字如其人。”
姻姒静静看着他,极力想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什么,可他偏偏又隐藏的那么好,淡淡的疏离感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她一时也说不清——低头想去查看那扇子,哪知周自横死死将折扇攥在手中,碰也不许她碰。
两人间沉默了好一会儿,待姻姒搁下银子给书生的一瞬,他才迟疑着开口“你很讨厌那个人吧?”
“诶?”
“你不是在生意上有个对手吗?隔空相争数年,受尽了欺压,啧,那只万年的老狐狸。”
姻姒自然知道他说得是谁,微怔着答话“约莫是很讨厌的。”
周自横长长叹了口气,折扇重重敲在掌心。
姻姒陪着笑,故意扯着他的衣袖喃喃唤“你为何忽然问我他的事情?怎么,还心心念念着想要与他较量一番?这样与你说罢,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他的,我也见不到”
“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了呢?”打断女子的话,周自横出声“如果有一天,他就站在你面前,那又如何?”
“大概会抽他一个耳光罢?”连声音都是颤的。
姻姒想过一千种可能,可是每一种与东商君殷肆相遇的可能,随即又被她彻底否定——无法相见便是无法相见,千万年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守着扶桑这个莫名其妙的规矩,不曾有过差池。如果仅仅凭借心中所想便能改变一个人的心意,她想她要的,恐怕就不仅仅是见上一面如此简单了。
大朵大朵的烟花猝不及防腾空而起,她与周围的游人一同抬头去望。烟火在夜空中绽放,幻化的流光四处散开,好似一颗心,碎成很多块,烧成灰烬,慢慢的连颜色都褪了,再也无影无踪。
很多东西都敌不过时间,敌不过忽然闯进心里的人。
周自横收回目光,扬了声音“只因为他扣了你的货,逼得你道歉,故意羞辱你?”
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是。”她摇摇头,目光略含疑惑看了他一会儿“因为很多事,因为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事——就是因为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却什么都不知道,我才会讨厌他。”
周自横皱眉。
“知道么?你的字真的挺好看的。”许久之后,他才幽幽道出这么一句。就好似暴风前宁静的深海,平淡无奇,谁都无法预测下一刻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凭着姻姒对周自横的了解,这句话,绝不会是简简单单的木讷重复。
这个看似轻浮的男人心中所想所念,总是她令猜测不到。
“我忽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去去就来。”他开口嘱咐“你等我。”
“什么事?”姻姒皱眉,从他的神态中看不出任何焦躁不安“看完灯再去不行吗?”
“必须现在去。”男子摇头,惹得玉冠上的流苏轻颤,折着浮灯的光泽,煞是好看。他加重了口气,又道一句“真的。”
她本想说,不能走完这条路告诉我你的秘密之后再离开吗?可是那些流露心悸的话在舌尖只一滚,又被勉强着压了下去。她不喜欢别人特意强调一句“真的”只有骗子才喜欢在说完话之后加一句“真的”迟了一瞬再说这两个字,本来真的东西也变得像假的。
他的手里还握着她写过字的扇子,姻姒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那我在桥上等你。
他没回答,只是匆匆离开,丢给她一个背影。
姻姒偏着脑袋看着那抹修长的英姿融进人群里,消失在视野中,眨着眼无端失落。他本就出现地突然,脱缰烈马般在她的世界里横冲直撞了一番,眼下就这么悄然无声地离开,她倒是觉得不自在。想罢又觉得可笑,不过是去办点事,指不定还是去寻茅厕,弄得如同生离死别奈何桥上等三年,真是庸人自扰。
更加确定自己待这个男人是作真了,因为坠入爱河的女人都是傻子。
她向方才经过的拱桥上走,再转身时,已经看不见他。
观灯游客依然多得令人咋舌,不断有人撞上她的身子。她孤身站在拱桥最高的地方,眺望周自横离开的方向,心想着他若回头,一定能看得见他;待他折回,她第一眼就知晓。
等这条路走完,就告诉他自己是世人传言中的神明西参君,问他愿不愿意随她回浮台,做一对快活神仙,日后若能寻得令凡人长生不老的法子,或许还能永世不分开;又或者,她摒弃浮台的一切,留在南坪陪他百年,成为第二个蜉蝣虫妖小游。
姻姒想过周自横会作何选择,如果他是真的喜欢她,一定会愿意随她走,一定不会让她背负浮台子民的谴责。他有才华,也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他会很好地辅佐她,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夫君。
他是个不输给东商君殷肆的男人。
脸颊微微泛红,姻姒垂目,暗暗思量,好似一切都已按着她的设想落定。
但她却万万未曾料想,这条路,却是再也走不完了。
*
远离喧嚣。
夜幕中,身着华贵黑袍的高挑男子走的很急促。远处的烟火还在大片大片的绽放,墨染的苍穹时不时幻化出新的色彩,风在耳边轻吟,然而呼吸却显得那般困难。
他几乎是逃出来的。
沿着河岸又走了几步,远到那个女人再也看不见,殷肆终于停下脚步。风撩起他的长发,月色将他的侧脸渡成淡淡的金色。摊开折扇,他指尖轻抚扇面上墨迹已干的五字,一双凤目又微微眯了起来。
有暗香盈袖。字字分明。
那女子的笔迹与先前浮台送来的粉蜡笺上所书,一模一样。他反反复复看了太多遍,每一笔每一画都记得清楚明白,然后不止一次想象着,被扶桑神魔比喻成沙子的西参娘娘究竟是会是什么模样?万万未曾料想,原来早已见到。
姻姒啊姻姒,原来是你。
但又怎么会是你?他苦笑出声。
他不是周自横,她也不是香盈袖,同时扮演着与真正的自己全然不同的角色,瞒天过海,只求在尘世遇一真心人,一晌贪欢。
不必再担心这是神明与凡人的禁忌之恋,也不必担心百年之后,喜欢的女子会变作一抔黄土之前所有的顾虑都不复存在,殷肆却一点都不觉得欣慰:执掌浮台神魔之事的她,到底是深深厌恶着自己,将他视作对手,视作敌人,视作不可饶恕的存在。
西参君的心高气傲是众所皆知,如果她知晓方才是与何人拥吻温存,恐怕就不仅仅是一个耳光可以解决的问题了。
到底是造化弄人,倒是一段孽缘,到底该断个干净。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就像星星按照既定的轨迹变幻位置,他们注定要此升彼落——殷肆并非守规矩的神明,东商与西参永不相见也并非是什么不可碰触的严厉天条。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让一个活在他光芒之下的女人欣然接受这个事实:两颗本该背离的星星却在冥冥之中相互吸引。
索性在被她彻底讨厌之前碾断三千烦恼丝还来得及。
殷肆自嘲般冷笑一声,迟疑片刻,将手中折扇扔了出去,落在河岸淤泥之中。
像一颗陨落的星辰。
作者有话要说: 身份正式揭露,后文都是以殷肆这个名字来写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