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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枪响了,麻杆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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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杆要枪决人!这事在村里足足传了好几天。

    这天我们学校也不上课了,组织我们去刑场看枪毙犯人。我、萍、秋芒、峰、芹与同学们一早就朝塬上赶。越走近塬,人越多,人们从四面八方往这里赶,就是要看枪毙犯人。我当时只知道这是热闹的事,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对枪毙人这样起劲,热闹个啥。一个的人死去,不管他是好是坏,值得这么多人热闹。多年后,我看动物世界,听赵忠祥的解说,一只狮子死了,母狮还要守着尸体好几天。可是人,看到同类地死亡,怎么会不但无动于衷,还去看热闹,人的同情人怜悯心,什么时候消失了。狮子这个凶残的动物体内还存在的同类相惜的品性,人却没有了?当时,我们娃娃们不懂,可大人们也不懂。大人们会说,我们当娃娃时,也是这样看热闹的,一代代就是这样传下的,都麻木了,谁去细想这事的根苗。

    有信叔也去了刑场。他腰里悄悄藏了把铁勺子,听人说人的脑浆,吃了能治羊角疯病,他想乘乱挖点被枪毙人的脑浆子回来给老婆治病。

    刑场上,麻杆与九名民兵排成一排,他们将枪上的刺刀都打开,明晃晃的刀在塬上闪光。

    公安局长双手插腰,对麻杆他们说:“就看你们的了!”说着拿出了十发子弹,一个发一颗。

    局长让大家将子弹都压到枪膛里,然后说:“这十发子弹九发是假的,一发是真的。假的是空弹,真的才有子弹头。哪个是真的,我不告诉你们。”

    局长说的轻松,麻杆听了腿肚子直转肋。局长说:“毙人都是这样,一发真子弹在你们谁的枪中,你们不知,谁的枪打死的人你们就不知道,所以心里不会落下刽子手的影子,也不会有啥担心,担心半夜鬼敲门,怕枪毙的死鬼来寻你了。哈,当然这是句笑话,但这绝对也是为你们好!”麻杆与那九个人点点头。枪手们端枪走向塬跟。越往前走,他们一个个都向后面溜,麻杆的腿开始发软,这是去杀人吗?还是在梦中,他咬了下自己的嘴唇。麻杆又一想,局长说得对,十发子弹九发都是假的,就一发是真的,哪能偏偏让自己遇上哩?

    当麻杆看到塬跟一排靠在塬土坎坎上的犯人时,他怔住了:姚叔!

    我爹与犯人一起被绑着,他们背后插着一个个长长的木板,上面写着xx犯xxx。爹靠倒在土塬坎坎上,他也看到了麻杆,我爹没见过枪毙人,心里也怕,但比起麻杆来强多了。我爹明白,反正是在陪法场的,不会自己吃枪子弹,就像陪酒席,你不是主客,只管多吃菜,不用自己喝醉酒。

    麻杆与我爹相互看着。他们没有说话,这场合说啥呢?几个人走过来,将靠在一排的人分到两边,中间留下的就是那名要枪毙的人。公安局长左右看了下,说:“再拉开些!再远些”他是担心枪子弹歪了,误到陪法场的人,也怕血溅到他们身上。待陪法场的人向两边退了好远。公安局长让人对枪毙的犯人验明证身,然后对着话筒大声宣读法院判决书。黄黄的、长长、尘尘扬扬的黄土塬的天空,回荡着公安局的声音,实际上没有几个人在听,人们在盼望听到枪声,就像听到过年的鞭炮声,看秦腔大戏时的开场锣声一样。

    宣读完判决书,公安局长下令执行死刑。就像戏里测演的黑脸包公一声吼叫:“开——铡——”使这场枪毙人的戏热闹到了顶点。麻杆与那九位枪手,举起了枪,麻杆在心里不断的念叨:“我这枪里是假子弹,真子弹不会放在我枪里。”

    一个小红旗一挥,九杆枪一起射击,麻杆咬牙扣动了枪机“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九杆枪都响了,都冒出一一股子清烟。麻杆看到,随着自己的枪响,犯人“咕咚”一声倒地,就像树桩一像被人刀砍一样,直直的栽到地上。正在麻杆怔怔地看着时,这犯人倒地后,突的蹦了起来,像一条被人钓到岸上的鱼,挺起肚子翻了个身。“妈呀!”麻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枪也扔了。

    再看这犯人,瞬间又栽倒,头都要钻到黄土里了。一名穿白大褂子的公安医生走上来,伸出手指头放在犯人鼻子上试试有没有气,再翻开犯人的眼睛,抬头对局长说了声:“死了!”就走了。

    麻杆被人拉起来了一同上了辆警车,一路扬起浓浓的黄尘,夹杂着汽油味,扑向看热闹的人群。

    戏散了,我根本没有挤到前面,有人对我说,你爹陪法场了。我说:“你爹才陪法场!”

    峰对萍说,他看到我爹站在法场上了。萍没理会他。我们往家走,碰见了有信叔,有人问他挖没挖到人脑子,他摇头说,没有,一看见这架式,他吓得腿肚子直转肋,哪敢上前凑。

    第二天,麻杆回到村上,他疯了。

    “人不是我打死的,我的子弹是假的。”麻杆见人就上前,见人就说这一句话。没人时,他就一个人嘴里嘟嚷。

    麻杆媳妇梅花对我娘说:“这日子以后可咋过呀?”

    我娘说:“你在怪你姚叔,给你介绍了这个人家吧?”

    梅花摇摇头:“谁也没有长后眼,我咋能怪我姚叔,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命苦。”

    “麻杆的胆小也太小了,见到打枪就吓疯了。”我娘说。

    梅花说:“麻杆疯了,以后我这日子咋过呀?”

    后来三爷给麻杆媳妇出了主意:“找公安局去,这事由他们引起的,就得找他们!”

    “咋找呀?”梅花问。

    “你得抹下脸,当回麻麻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搅得他们不得安省才行。能给麻杆转正就好,转正不了,也得有个说法,不能让人白疯了。”三爷说。

    麻杆媳妇找到公安局,说要见局长。见局长啥事?一位年轻公安挡住了她,说局长岂是说见就见的,有啥事跟我说。

    麻杆媳妇说:“我男人转正当公安的事有啥说法?”

    年轻公安笑了:“麻杆人都疯了,咋当公安?”

    麻杆媳妇说:“他疯还不是因为开枪打人吓出的病?”

    年轻公安说:“谁知他胆子小得像猫,这样胆小根本当不了公安!”

    麻杆媳妇说:“当不了公安,你们不能甩手不管了吧!你们不管,我要告你你们。”

    “公安局咋管?你要告尽管去告,告到哪里都成,公安局还怕一个婆娘告状了,你也不睁大眼睛看一看,公安局是弄啥的?”年轻公安根本不吃这一套。

    麻杆媳妇一看硬话不行,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你哭啥的,有话你说!”年轻公安有点慌了手脚。

    “老天爷,你得为我作主,我男人疯了,公安不管,谁管?”麻杆媳妇边哭边诉冤。

    年轻公安拉也不是推也不是,惹急了大声吓唬道:“你再哭闹就将你抓起来。”

    麻杆媳妇顿了下,又哭了起来:“你将我抓起来倒好了,我巴不得你抓我,你抓了我,就有人管我吃管我喝了,我死也赖上公安了。”

    “你个麻麻子,没见过这样难缠的婆娘。”年轻公安说着就要去找局长,这事他弄不了。

    麻杆媳妇一看有门了,便从衣兜里取出一瓶农药来,说:“我不活了,死在你们公安局算了。”

    年轻公安见状吓得忙上前夺过药瓶,跑去喊局长。局长来了,对麻杆媳妇说:“你威胁公安局还了得,死了也白死。”

    麻杆媳妇见到局长哭声更大,他扑向墙上的电插销,说:“白死,就白死,反正我的男人被你们逼疯了,我活着也没啥奔头咧!”

    局长见这婆娘真的是麻麻子,让年轻公安拉住,然后对她说:“行了,行了,你有啥要求说!我今儿就给你解决。”

    麻杆媳妇停止了哭泣:“麻杆疯了,你们不能不管!”

    局长说:“你让我们咋管?”

    麻杆媳妇说:“让麻杆当公安。”

    局长说:“笑话,一个疯子咋能干公安?”

    麻杆媳妇说:“麻杆为枪毙犯人吓的病,不能当烈士英雄,也算得上因公疯的,因公负的伤,对吧。不能干公安,做别的也行,活人不能让尿弊死吧。”

    局长说:“你个婆娘嘴还厉害。好了,公安局给你一次性补偿费250块钱。”

    麻杆媳妇听了心里一阵惊喜,但她仍哭丧着脸:“死钱花完了,可咋办?麻杆才二十六岁,今后几十年咋个活?”

    局长说:“我还要管他一辈子不成呀?”

    麻杆媳妇说:“一辈子管不了,半辈子也行。”

    局长想了想了,说:“没见过你这样麻麻子婆娘。我跟公社打个招呼,算麻杆基干民兵,每天给他记男劳工分。”

    麻杆媳妇这回踏实了,嘴上却说:“哪得算强劳力,一天得记十二分,按村里的强劳力算。”

    局长有些不耐烦了:“说,成成,算麻杆强劳力,记十二分!”

    麻杆媳妇乐了,她又说:“局长,你看你公安局有没空缺儿,能不能给我安排个营生?做饭,喂猪,扫茅房,做啥我都不嫌弃!”

    局长笑了:“你想得美,凭啥给你安排工作?”

    麻杆媳妇说:“麻杆因公负伤,我是他老婆!”

    局长说:“你别得寸进尺,告诉你,快给我走人,不然我刚刚说的话全作废。”

    麻杆不上工能拿工分,麻杆一家日子倒是能过下去。可麻杆好可怜,村里的娃们围着他,手指做枪的动作,嘴里“叭叭”叫着,麻杆一听蹲下,双手将头抱住,吓得像躲子弹一样。

    人胆小好还是胆大好?法国老头雨果的书里写到:“恐惧与颤抖是人类的至善。”从麻杆吓疯这事上,我读懂了这句的含意。害怕,是长在人心深处的一块善良的肉,凶残与苦难就像一根针,扎到她就会出渗出血来。这块肉,恶人没有,或者有过,却失去了。

    麻杆疯了,疯得好善良。一天黑夜,我问法国老头雨果,是不是凶恶笑了,善良就疯了?雨果告诉我,他在坟墓里,早已经不知凡间的是是非非了。老人让我自己参悟。这法国老头也学会了耍滑头咧。我悟性差,我对善良说,你笑笑,我胳吱你一下,你不能放开大笑,苦笑下也行。你笑,笑如花开。

    麻杆笑了,是疯笑。

    麻杆疯的事在农场传开。我爹说:“这个家以后可咋办?”麻杆和梅花俩口子,是我爹保的媒。

    “你当的媒人,也不能保他们一辈子。”席老汉劝我爹。我爹就是想不通,麻杆咋会那样胆小,一个大小伙子,一个男人,咋就给活活吓疯了?

    席老汉拿出屋子墙上挂的绳子,又在长长的绳子上挽了个疙瘩,这一长长的串疙瘩,每一个疙瘩记下的就是一个个事情,有好事善事,也有恶事坏事。

    我爹一听惊奇地问:“席老汉,这样结疙瘩记事,你不是要秋后算账吧。”

    席老汉摇摇头,说:“记下,这是历史。”

    历史,这是历史?我爹不明白,历史是啥?历史有啥用处?能吃能喝?他想问的多,却没多问。问多了,怕席老汉笑话。

    我爹从此对席老汉手里的绳子充满了神秘和敬畏。他在想,他为二忠女人背黑锅,会不会在席老汉手中的绳子上也打下个结儿。

    我爹没事就爱往席老汉的窑洞里钻,一天,他囫囵个地将他如何为二忠结婚去卖猪,如何被人告密,如何让带细桃偷偷是苞谷地与二忠见面,就连自己喝醋进医院的事,一五一十的说给了席省长。

    席省长听了,在绳子上打了个大大的疙瘩。

    我爹问,这事也算历史?

    席省长点点头!

    “哪你可得给我证明,我可是清清白白,我是为着细桃肚子的娃,为着我二忠兄弟,才去顶的屎盆子的!”

    我爹说完小心的向四看了看,低声对席老汉说:“这事,千万可不能漏出嘴,不然可坑了麻杆了!”

    席老汉笑了,说这是咱俩人的秘密,咋会说给别人?把心放回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