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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章秋谷同着陈文仙到了张园,只到安垲第去转了一转,便要到海天胜处去看髦儿戏。陈文仙道:“这个地方的髦儿戏没有什么看头的,我们何必去看他?”秋谷也不瞒他,竟是直言拜上的,把昨天的事儿和陈文仙说了一遍。文仙听了只是微笑,也不言语。两个人同到海天胜处,走进戏场,拣了一张桌子,并肩坐下。 秋谷刚刚坐定,便抬起头往那戏场上看时,只见场上正在那里做探亲相骂的一出,那扮城里亲家的花旦,叫做玉兰花,却也生得眉目玲珑,身材娇小,狠有几分可爱,却不是昨天见过的那一个。秋谷留心看了多时,总不见他的影儿。秋谷心上有些疑惑道:昨天看他的打扮,明明是髦儿戏班里头的人,怎么今天竟没有这个人的影儿?正想着,忽然觉得陈文仙把自己衣服轻轻一扯。秋谷回过头来问时,文仙对着秋谷把嘴往东边一努,悄悄的说道:“你看那边一个,是不是你昨天遇见的?”秋谷顺着文仙指的一方面看将过去,只见离自己的坐位不远,坐着一个丽人,明眸皓齿,宝靥云鬟;小蛮杨柳之腰,攀素樱桃之口。正在那里和同坐的一个少妇交头接耳的,不知说些什么。虽然不是昨日的那一个人,却也彼此相衡,不相上下。秋谷见了一回,把一双眼睛不住的周围上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他。正看得高兴,忽然那女子回过头来,和章秋谷正打了一个照面。见了秋谷这般模样,不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上眉梢,春融眼角,低下头去微微一笑。章秋谷见了,虽然明知道这一笑不见得就是有什么吊膀子的意思,却由不得心上的一缕情丝便有些摇曳起来。 这个时候,刚刚一个人在外面大踏步走进来,见了章秋谷呆呆的坐在那里,便抢步上去,伸出一只手来在秋谷肩头上一拍。秋谷正在那里出神,被他这一拍,猛然吃了一惊。直立起来看时,原来就是张园的总经理人,姓李号伯惠。秋谷同他向来认得,却没有什么大交情,便随意和他谈了几句。李伯惠就在秋谷后面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秋谷问他髦儿戏班里头的花旦是那一个?李伯惠道:“就是方才做探亲相骂的玉兰花。还有一个叫做月月仙,却面貌生得狠平常,只好算个配角罢了。”章秋谷听了,便把昨日在老洋房门口遇见那个女子的事情一一和李伯惠说了。又把他的面貌打扮,细细的和李伯惠讲过一遍,问李伯惠可认得这样的一个人?李伯惠听了想了一想,也说不认得。?秋谷听了,心上十分惆怅起来,觉得咫尺山河,玉人何处。正低着个头,细细的心上在那里摹拟那个女子的体态,忽地听得那坐在左首的女子对着同坐的少妇口中说道:“我们回去罢!这个戏没有什么看头。”这两句话儿莺声呖呖,直送到章秋谷耳朵里头来。章秋谷听了不觉心中一动,早见这个女子款款的立起身来,同着那个少妇香飘拂的一步一步走过来,恰恰在章秋谷面前经过。起先隔着一张桌子,秋谷看得还未十分清楚,又不好意思走过去打量他,如今见他从自己身边走过,自然要细细的领略他的丰神。只见他俊眼流波,长眉却月;春云作态,秋水为神。那一种清华秀曼的丰姿,隐隐的都在眉目中间现出。更兼秾纤合度,修短得中,步步金莲,亭亭倩影,慢慢的走过来。走到章秋谷面前,不由得偷转秋波,把章秋谷看了一眼。那里知道章秋谷正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他,两下的眼光刚刚的碰一个着。那女子见了章秋谷也在看他,连忙别过头去,装作没有理会的样儿,急急走了过去。 章秋谷到了这个时候,好像被那女子眼睛里头的电气吸了过去的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立起身来把陈文仙拉了一拉,立时立刻的跟在那女子后面往外便走。那女子一面在前走着,却也频频回过头来看看后面。一直走到安垲第门外,那女子便立定了脚步,觉得已经有些娇喘微微的样儿,把手掠着头上的鬓发,略略的立了一回,便叫了一声:“我们的马车在那里?”叫着,早见一个马夫跑过去说了几句话儿,便飞一般的向前跑去。不多时早拉过一辆皮篷车来,那个女子和着那个少妇两个人手挽手儿的一同上去。 这个当儿,章秋谷站在一旁,早已将自己的马车叫了过来,同着陈文仙坐上马车,把丝缰一抖,紧紧的跟着前面的皮篷马车跑出张园外。只见前面那辆马车走不多时,忽地带转马头,把丝缰略略一偏,竟望刺斜里爱文义路一带直跑过去。秋谷也拉马车紧紧相随。前后两辆马车,八个马蹄,好似追风逐电一般。 秋谷见这一条路上地人甚少,便使一个手段,把手内的丝缰的往前提了一提,拔出鞭子来,在马背上微微的一掠,那马放开四蹄,好似那羽箭离弦,弹丸脱手,一霎时早赶过皮篷的马车的前面。跑不上二三十丈地方,又把马头带转来,在皮篷马车的右边直擦过去。只见那女子坐在马车里面,对着秋谷微微展笑,后启嫣然。两下的马车霍的电光一闪,早已两边错过。章秋谷等他的马车已经过去,依旧勒转马车,缓缓的跟在后面,一直钉到新马路人寿里门外,前面的马车方才停住。章秋谷也把马车停在一旁,吩咐陈文仙在车上暂坐一回,自己跳下车来,看那女子同着那少妇一同下了马车,走进弄内第三家,门口贴着个“平江伍公馆”的几个字儿。那女子走到大门里面方才回过头来,看着章秋谷还一个人跟在后面,不觉“嗤”的一笑。听得“呀”的一声,两扇大门已经关上,把一个章秋谷关在门外。真个是阳台春杳,巫峡云封;苍茫银汉之波,惆怅蓝桥之路。一个人立在大门外面,细细的认了一认,便回转身来,同着陈文仙一同回去。 陈文仙见了秋谷这般模样,心上未免有些醋意,却不便说出来。秋谷只在自己公馆里头坐了一坐,想着今天端午,不但有许多朋友请他吃酒,就是自己也有两处台面,恐怕迟了来不及,忙忙的又跑了出来,各处应酬了一回,方才到陆丽娟院中吃了一个双台,直闹到两点多种方才散席。 陆丽娟要留秋谷住在院中,秋谷执意不肯。陆丽娟见留不住,心上就不愿意起来,把秋谷打了一下道:“耐要去末,去末哉!呒啥人来浪拉牢仔耐。倪格搭小地方,陆里放得落耐格位大人!”秋谷听了,还没有说出什么来,阿金妹早接过来说道:“今朝节浪,唔笃两家头自然要双双对对、团团圆圆末好畹。”秋谷笑道:“不瞒你们说,今天端午,我们姨太太一定在公馆里头等我回去,所以我不肯住在这里。”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陆丽娟抢步过来,推着秋谷的背道:“耐豪燥点搭倪请出去,好去陪唔笃格姨太太!晏歇点姨太太动起气来,勿要害耐吃生活!” 章秋谷见陆丽娟粉面生红,蛾眉微竖,认真动起气来,只得回转身来,拉着陆丽娟的手并肩坐下,对他笑道:“你不要生气。我讲一个道理给你听,你就明白了。我章秋谷顶天立地,自然不是个怕姨太太的人。但是既然把他娶到家中,自然要处处和他同心合意方才是个道理。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已经和他说过,今天一定回来。如今不回去,自然没有什么要紧,但何苦哄他一个人在家里冷冷清清的坐等一夜呢!我今天不肯冷落了姨太太,住在你的院中;到了别的时候就也不肯冷落了你,住在别人院内。如今我不肯辜负姨太太,别的时候就不肯辜负你!要是今天我听了你的话,住在这里,丢掉了姨太太;难保到了那个时候,也听了别人的话儿住在别处,丢掉了你。你只要细细想一想我的话儿,自然气就平了。”这一席话,说得陆丽娟一场烈火不知化到那里去了,低着头一言不发。秋谷见了,便又和他并倚香肩,低偎檀口的问道:“我的话儿可是不是?”陆丽娟听了一时转不过口来,只冷冷的回答道:“算耐会说。一只嘴翻来覆去,总归耐一干仔格闲话。”说着不觉横波一笑,立起身来把秋谷推开,口中说道:“耐转去罢,明朝要来格?虐!”秋谷见了,知道他已经心平气和的了,便也趁势说了几句闲话,搭讪着走了。 回到公馆,见陈文仙一个人在灯下支颐独坐,好像心上在那里想什么事儿。秋谷笑着问他想些什么。文仙道:“我在这里想今天张园里头的情景。”秋谷听了,心上已经有几分明白他的意思,便拥着陈文仙在大床沿上坐下,默然相对;文仙也不开口。停了一回,秋谷忽然问道:“我遇着的妇女,也不知多多少少,没有一个不爱吃醋的人。怎么你在我身上,竟没有一些儿吃醋的意思,这是什么缘故?”文仙听了微微笑道:“老实和你说,天下但凡是个女子,没有个不吃醋的人。就是我自从嫁你之后,见你还是那般沾花惹草的性情,我心上也不免有些不快。但是我和你相处几年,狠知道你的性情;虽然外面这般模样,心上却还有些把握;不是那般不分好歹、不知黑白的人。只要你有了别人,不要得新忘故也就是了。”说着不觉微微的叹一口气。秋谷听着陈文仙这几句话儿说得楚楚可怜,觉得心上好生抱歉,跳起身来对着陈文仙打了一拱道:“总算我一生幸福,娶着了你这样的一个人!”正是: 夜阑灯炮,罗帏之私语轻轻;倚影怜声,卧后之清宵细细。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