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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 凛冬将至。长安城的寻常百姓家都会挑着天气好的时候,将新鲜河鱼、藕等物制作成“鲊”。
所谓“鲊”,便是唐人经过加工制作能储存许久的鱼类食物。
李白一大早将整整一竿子鲜鱼挑了回来, 按阿寻说的洗净切片,撒上细盐放在箩筛里头,再以布裹起来,叫七娘往上压一块大石头。
七娘打着哈欠照办,嘴上还要碎碎念“不就搬块小小的石头, 干嘛要把我喊起来, 我都还没睡够呢。师父你可真是老了”
李白没好气地弹她脑瓜“逆徒要不是你扎我, 我这几日能不敢弯腰吗”
七娘闻言,卖乖地晃了晃耳边两只垂鬟, 蹦跶着把余下的大石都给压上去。
晌午的日头最好, 这么暖融融一晒,盐腌制的鱼块就沥干了水分。阿寻从悲田坊回来之后, 只需要将鱼肉置入腌菜的大坛子里, 加入花椒、莳萝、茴香和葱姜醋酒等物,封罐倒置候着就行了。
阿寻见七娘好奇,难得多说几句话“等彻底腌透,七娘子就能吃了。虽然味道比不上鲜烧的荤菜, 但胜在冰天冻地的时候, 有一口肉吃。”
七娘吸溜着口水“是是什么味道哒”
“酸甜口, 还带着一股酒香。”阿寻答。
李白听到有酒香味儿, 顿时乐得不行“等过几日, 我寻些冬藕和蒲黄根浦笋回来,我们再弄个藕稍鲊、浦鲊吃吃。”
这东西在长安也不算难得,使些银钱, 便会有农户争着去泥塘子、河边、灞上挖取。
阿寻约莫是猜到李白打了这种糟蹋银钱的主意,顿了片刻,道“秋冬天里绿蔬少,因而咱们长安人家还有一种菹齑,是将水芹、胡蒜、荠菜等植物用盐醋腌制的。今年时令菜已经过了季,太白先生若是有意,待明年我便早早备下。”1
李白抚掌叹道“嗯,这个好我听贺兄还提起过一种翰林齑,用时菜五七种,满瓮清美极有食欲。等到明年我们都试一试”
阿寻便在七娘的欢闹声中笑着应下来。
十一月十五日,月圆之夜,西京终于在百姓们的惦念中落了一场雪。
今岁的初雪不大,只是后劲儿十足,纷纷扬扬的雪粒子接连落了三日。等到屋檐上都盖了一层雪帽儿,马蹄声隆隆从西城门外而来
兵部尚书萧嵩回京了。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
李隆基穿着一身帝王的衮冕服正坐于龙椅之上,底下跪着刚刚入京的萧嵩。
萧尚书年轻时候一副好皮相,如今年过六十,长于练兵驰骋沙场的经历倒叫他愈发带了几分老辣之气。
李隆基挥手叫人起身,笑道“朕听闻萧尚书此番大破吐蕃军队,是用了什么法子,且来说与朕听听。”
萧嵩谨慎道“陛下过誉了。此事说来也巧,是从族中一顽劣子身上得来的巧思。老臣在河西设下反间计,诱使吐蕃赞普杀其大将悉诺逻恭禄,才能有机会在青海大破吐蕃军队。”
李隆基许久没有这般开怀了。
开元十四年,凉州刺史、河西节度使王君chuo被回纥诸部背叛刺杀。消息传出,河陇震骇,京师天子一怒,命萧嵩为兵部尚书兼河西节度使,火速前往判凉州诸事。
没成想这才一年有余,便能得个“大破吐蕃军”的好消息。
李隆基放声大笑道“好啊好可见我大唐有才的儿郎前赴后继,源源不绝。萧尚书族中这位郎君可曾受了门荫如今做个什么官”
这话显然是有提拔萧氏后人的意思。
萧尚书却肃目请辞“不过是个整日招猫逗狗的旁系子侄,不值当陛下留意,且随他去。”
李隆基闻言笑了笑,果然没再追问。
兰陵萧氏乃顶级门阀之一,萧嵩这一脉更是梁武帝萧衍的后裔,自有他们族中想要栽培的人。
帝王连朝政都有些懈怠,又哪肯花心思去管他这些家事。
李隆基指尖在桌上轻扣几响,开口吩咐高力士“既如此,便加萧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拜为左相。原先一切职务照旧,与朝中众副相也算是平起平坐了。”
萧嵩闻言连忙跪地领旨谢恩,一番君臣和睦互动后,这才得以离宫归家去。
等人走远了,李隆基拄着小臂,面上笑容冷下来“高力士,且别急着让中书省制诏。”
“三郎可还有什么吩咐。”高力士顿了脚步折回来,弓身候着。
“叫他们再下一道旨意,朕观兵部侍郎裴光庭,沉静少言,寡于交游,却颇有政务才干,特迁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兼御史大夫,与萧尚书同日拜副相。”
“去办吧。”他终于满意道。
高力士向来对李隆基的制衡之术颇为信服,今日也不例外。
朝中都知晓,裴光庭与萧嵩同在兵部多年,关系却闹得十分僵,甚至萧尚书几度将裴光庭这个兵部侍郎引进的人才尽数送出长安,做了外职。
这样两个人同拜副相,岂不又是一对杜暹、李元纮那般的“掐架相公”。
高力士是一心向着李隆基的,凡事于国无大害、于圣人却有利,他都愿意一力护之。索性叹口气,弓身出了勤政务本楼,在化雪的冷天儿里慢慢挺直了脊梁。
裴光庭做了宰相,这对裴家来说可是大喜事。
崇仁坊内,宴席的喜庆之意眼瞅着要溢出坊门了,裴稹却不在府中陪客,而是躲到了李白的小院里偷懒。
一脸颓相的裴三郎鞋底靠近炭炉,等着炉子上的酒温热,已经打起盹来。
七娘正专心地用火钳翻动着烤栗子,像一只等吃食的小松鼠。她见裴稹和李白的酒已经热了,又太占地方,索性敲了敲炭炉边“裴三稹,李十二白,你们的酒好啦”
宛若一位辛勤的食堂大妈在喊号子。
李白差点被逗得呛住,咽下嘴里热乎乎又甜糯的板栗,伸手去拧她耳朵“胡闹,怎么称呼三郎呢”
七娘知道李白没使劲儿,却还是做作地龇牙咧嘴“那还不是他们都叫你十二白,我想喊得亲近些,才叫裴三稹。其他人求我我还不乐意喊呢。”
说到这里,七娘又有些好奇起来“师父,你们名字都是单字,才会十二白、三稹的这样喊。那要是双字呢比如陛下,难不成是喊李三基”
“基”字念到一半,七娘的嘴就被两只大掌慌忙捂住。
裴稹那点瞌睡也被完全吓醒了,又爱又恨地捏着七娘脸蛋“你这丫头是真敢说啊”
七娘瞪他一眼,待撞上李白凶巴巴的视线,连忙低下头,软和着声音道“我错了,师父。”
裴稹心软,见不得小娘子这般,也跟着求情和稀泥。
李白便幽幽道“七娘什么德性你还没吃透吗认错比谁都快,一旦有机会,她下次还敢,皮且厚着呢”
“师祖说了,我这样的性子去军中才不吃亏。说不准还能建功立业呢,”七娘插空小声为自己找补。
李白有些头疼“别提你师祖。”
自从七娘扎了他的腚,裴旻再喊他练剑,便也会进行这般魔鬼训练,逼得他剑技短期内提升了一大截。
裴稹闻言,跟着七娘乐起来,方才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一扫而空。
李白这才端了酒碗与他碰杯,问道“怎么,今日裴府宴席上的御赐名酒不好喝,跑来我这儿讨酒”
裴三郎苦笑“旁人不清楚,你还不知晓吗我阿耶此时拜相,可算不得一件好事。”
李白用无声表示了对裴稹这话的认可。
炭炉上的栗子壳烧得爆开,发出一阵脆响。须臾,烤栗子的香气就扑鼻而来。
七娘慢悠悠剥开个红壳毛栗,犹豫了一下,递给裴稹“别怕。贺家阿翁跟我说,他的天塌下来,有张九龄在前头顶着呢。你阿耶也找个天不行吗我看张家阿翁就很不错嘛”
裴稹乐了“张相公听过这话,不知作何感想。”
事实上,裴光庭还真考虑过这件事。
张九龄是张说走后的“文学派”主心骨,值得托付;而宇文融一派有李林甫在,裴光庭断不能融入。最重要的是,李林甫近日升任了刑部侍郎,这人生性阴柔,工于心计,裴家有大娘子武氏这层关系在,免不得会被他算计。
李白明白过来裴稹心中所虑,问“前任张相公与宇文融,究竟因何事对上的”
“听我阿耶说,两派关系完全破裂,是因为吏部铨选的十铨问题。”裴稹掰着脑壳,把他知道的那点陈年政事都抖搂出来,讲给李白和七娘听。
原来,自太宗朝起,吏部铨选便有一套固定的三注三唱程序。
因为需要从每年的十月持续至次年三月末,耗时太久,工序复杂,已然压得吏部有些喘不过气来。到了开元十三年 ,当今陛下东封泰山,铨选一再延误,宇文融便出面请奏,分吏部为十铨。
“十铨”以礼部、刑部、工部尚书、右散骑常侍、户部侍郎、蒲州刺史、魏州刺史、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郑州刺史、怀州刺史十人分掌,试判之后再入禁中,在御前直接决定人选。3
主打一个谁都拥有参与感,独独吏部被排斥在外。
“总之啊,就是宇文相公身兼数职,权位甚重,还公然插手吏部铨选事宜,动了已故张相公的地盘,就嘭炸了。”
裴稹总结完毕,已然明白,他们裴家的路,早就被陛下给算好了。
李白笑呵呵盛了两碗酒“不过都是盘中棋子,何必再自困呢。来,先为今日的裴相公,干”
爆竹声声起,开元十七年悄然而至。
这一年,在整个盛唐史上都拥有完全不同的特殊意义。不只是因着中枢政局一连三变,更因当今天子李隆基,雄赳赳气昂昂步入了四十五岁中年男子的大关。
八月,李隆基在臣子们一浪赛过一浪的“春秋鼎盛”吹捧中,逐渐迷失了自我。随即颁出一道前无古人的诏书
“将朕之生辰八月初五,从此定为千秋节,大唐疆域内百姓同乐,举国欢庆,岂不美哉”
自秦始皇一统天下以来,哪有皇帝上赶着“自我作古”的这是要人明着把他当神敬拜啊
朝野闻之震惊。
独独圣人自个沉浸在那种居功甚伟、骄傲自大的情结中拔不出神来。
张九龄劝得太多,已然惹得李隆基不满;就连高力士此番也忍不住寻了个机会,试图提醒他家三郎,还被李隆基狠狠踹了一脚,骂他“败兴”。
千秋节似乎无人可挡。
于是,到了八月初五当日,长安城上下都陷入了一场荒唐又奢靡的欢庆盛典中。
兴庆宫前挤满了人,李白带着七娘也在其列,往旁边挪两步,还能瞧见贺知章、裴稹、王昌龄等人。
陛下不知忽然起得什么兴致,还效仿隋帝亲手调羹,赐朝中肱股之臣饮用。张九龄自然是在其列的,贺知章竟然有幸也得了一碗。
七娘眼巴巴瞅着贺知章喝完,仰头问道“贺阿翁,好喝吗陛下亲手做的羹吃起来有什么不一样”
贺知章笑着向东方遥遥一拜,跟赐羹的内侍说几句寒暄语,等人都走了,才对着七娘抚须摇头直叹“陛下怕是不认得盐与糖”
众人沉默。
宫中的御用盐与七娘的岩盐相比,颜色上要偏黄一些。而唐人的白糖已经能够做到色泽绵白,实在是很难才能混淆。
七娘扁扁嘴“悲田坊的孩子也分不清,因为他们从前都没怎么见过青盐白糖,更别提吃了。”
陛下却是正好相反呢。
这一碗糖盐不分的赐羹,叫处在热闹中心的臣子们都有些迷惘起来。
千秋节之后,陛下不知被何事吸引了注意力,长安城中勉强安生了两个月。
李白这才有空停下来,好好给剑南写一封回信。
去年四月,他借着登科入仕与家中书信往来时,便已经托了阿耶与安陆许相公家三房商议亲事。
婚嫁之事,终究不是儿戏,需得按照六礼的流程一步步来。即便李白自己不在意繁文缛节,为了许二娘的声名着想,也得事事周到顾全。
于是,从纳采、问名、纳吉到纳征,便足足拖了一年有余。好在,上月兄长李凝已经代李家前往安陆下聘礼,听李客信中提起,聘礼的动静似乎还搞得不小,绵州府衙吓一跳,还当他们家是要搬出剑南道了。
李白对兄长与阿耶的夸张早已习以为常。
倒是七娘,自从知道了许葭真的要嫁给李白,几乎每日都要问问“许家阿姊什么时候到长安啊”。
李白听得耳朵长茧子,忽悠道“快了,月末应当就来了,自己掰指头数。”
信以为真的七娘开始兴奋地翘首以盼,盼着盼着,盼到了十一月月末,依旧不见动静,七娘便有些着急起来。
土灶灶屋内。
阿寻正在案前切菜,而七娘撅着屁股跪在灶台底下,正专心研究着如何才能点起火。
李白解了官袍扣子,一进门便气哄哄嚷道“好哇,好哇陛下今日亲谒五陵,已经定下自己的陵墓安葬之地了我看这盛世气数也是”
将尽了
话未说透,李白的怨言便被打断。
“什么,陛下要死了”七娘从土灶底下钻出个小脑袋,一脸的炭灰,遮不住澄莹眸子里的担忧,“那他老人家死了,会不会耽误你迎许家阿姊进门啊”
又道“他怎么这么不会挑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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