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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中备有干粮,清水,木柴,各洞分开,内中还有些许寝具,就算是百数十人住进来,也绝不会挤。
姬雪命人在洞厅当中升起一团火,这阴寒的山洞在六月的夜里显得颇有些冷。
弓真此时已然醒来,他手脚俱折,虽想爬起,但哪里能够,只得仰躺着与王绝之等人说话。
洞中很静,此时勿需人服侍,那些部下,姬雪已吩咐他们各自收拾洞室,自行去睡。
木柴霹剖之声在深夜洞中显得份外响,王绝之、王羲之、姬雪、谢玄、穗儿围坐在火堆旁,弓真也被移至穗儿身旁。
弓真道:“王大哥,你又救了我一次!”
王绝之摇了摇头道:“这次救你的却是姬姑娘,我可是半点功劳没有,当然,我这位谢贤弟也是功不可没。”王绝之拍拍谢玄。
弓真感激地望向谢玄。
谢玄淡淡一笑道:“我们只是多此一举,十九哥其实已把你救下了。”
王绝之摇头叹道:“幸好是你们救了弓兄弟,如果换作是我,见了弓兄弟如此模样,只怕当场就会犯上驴脾气,不顾后果,与刘曜闹将起来,那样决计救不回弓兄弟。”
弓真叹道:“弓真无用,连累大家为我奔波,实在是过意不去!”
王绝之笑道:“我与姬雪是你二人的主婚人,我第一次当主婚人,这新郎新娘尚未将孩子生下便去了一个,我这主婚当得岂非无趣,想必姬姑娘也有同样想法,好歹我们得等个结果出来。”
弓真听着王绝之调侃之语,呐呐不能再言,那穗儿更是羞得将头埋进胸膛。
姬雪自小到大在轩辕龙身边长大,来往之人俱是高门豪土,谈吐自然雅气十足,几曾听过王绝之这般风流浪子之语,忍住笑,一张脸胀得通红。
她心中虽也责怪王绝之口无遮拦,但似乎又想听王绝之这么混说胡说下去。
谢玄接着道:“你也不必谢我,我那兄长谢天曾与你有共难之缘,是以我来助你乃是顺我哥之遗愿,你要谢就谢他吧!”
弓真看着身边之人,眼中不觉流下泪来,叹了一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穗儿掏出手帕为他拭泪。
弓真虽没见任何打斗,但这群朋友从刘曜数十万军中将他救出,光论这份勇气便弥中可贵了。
王绝之见气氛过于沉闷,遂笑着对穗儿道:“我这弓兄弟不远千里为救一个不甚相干的女子,几乎落个身死,难道你也不阻一阻么?”
穗儿摇摇头,望着弓真,道:“无论他做什么事,我都相信他有要做的道理,莫说那张姑娘曾与我们同生共死,就是真不相干的人,他要去救,我也绝不拦阻,只可惜我身无武功不能与他同赴险地,倒成了他的累赘。”
弓真望着穗儿,眼中闪动着异彩,如若此时他能动,只怕已将穗儿紧紧搂住。
姬雪瞥了一眼弓真的眼神,心中忽有一种酸楚之感,她看了看王绝之,希望王绝之也能这样看看她才好,哪怕就一眼,一眼她也就满足了。
说来奇怪,这时王绝之好象有感应般也抬头向姬雪望了望,那眼神是什么样子,姬雪却没有看清,只是没了勇气和王绝之对望,慌慌张张将头埋下。
王羲之忽道:“这张天师忒的不长进,好端端一个女儿却要送去施什么美人计,这样就算成了天下,也只怕会被人看不起!”
王绝之道:“有机会,我倒要与他讨教讨教,说不得也要赏他二耳括子!”
这话旁人说来,尚是笑话,但由王绝之说出,那就意味着这事或许能成事实。
五斗米教教众甚是广泛,王绝之却说要去扇教主张天师的耳括,这份狂劲也只有王绝之能有。
弓真仿佛此时才想起王绝之在与自己分手之时,武功全失,忙问道:“大哥的武功想必已经恢复了!”
王绝之摸摸鼻子,笑笑道:“当然恢复了,只是我现在想起那疗伤过程还心有余悸。”
王绝之并没有向姬雪道谢,毕竟杀胡世家为他疗伤,利用的成份远大于情谊,而且,竺佛图澄终是死在杀胡世家家主轩辕龙手中,王绝之多少有些不满。
王羲之笑道:“若是连十九哥也心有余悸,想必天下尚还没有人能够忍受。”
王绝之摇头笑道:“痛倒不是太痛,医神,毒神,药神四人的本事大得很,刚开始时尚有一点,到后来却一点儿也不痛,只是无论是谁,身上扎个数千根深入数寸的银针,心中都会很不舒服,这倒也罢,那医神四人还在我脸上也扎上了数百根银针,我王绝之一张好端端的脸立时成了麻子,想着再也不能指望它去讨女孩子欢心,你说我是不是心有余悸。”
王羲之道:“怎的现在看不出来?”
王绝之道:“这便是医神等人高明之处,但当时我还是被吓得心情大为黯淡,以为再无前途可言!”
姬雪和穗儿被逗得噗啼笑出了声。
谢玄依旧淡淡地,不停地将干柴扔进火中,弄得那堆火始终红彤彤的。
姬雪等人虽未谈及从中山王府劫出弓真的情形,但可想而知,必是一场浴血奋战,几方人都有惊无险,又仅是年轻人,一时倒也谈得开心。
王绝之望了望火堆,道:“我那十奶奶病重,我须去看望看望她老人家,此事一了,我便可无牵无挂地与石勒一战!”
王绝之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这番言语,倒有些像决别。
弓真道:“王大哥若与石勒一战,弓真一定要去。”
王绝之拿了一个小木条,拔弄拔弄了一下火堆道:“也许,我这一生中最不愿打的便是这场,也许,我这一生中也只能再打这么一场不能不打的架了!”
王绝之的脸上显出迷惘。
弓真道:“你能不能不打?”
王绝之摇摇头:“绝不能不打!逃不掉的!况且我本就不打算逃。”
王绝之的话犹如石块抛入静湖。谢玄、王羲之、姬雪心中立时泛起了波纹。
王绝之取过缠在腰际的少阿剑,笑道:“这是我从刘曜手中讨要回来的,现在物归原主。”
几人心头忽的起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犹如阴影,盘桓心中,挥之不去。
王绝之沉默了半晌,忽的大声道:“怎的无酒,有酒谋一醉方才痛快!”
王羲之素知这位十九哥向来不喝酒,怎的此时忽然想起酒来了呢?
姬雪道:“此地倒是有酒,只可惜不是什么佳酿!”
王绝之道:“只要是酒便成,取来谋上一醉,明朝各奔东西,若是王绝之尚有命在,再与大家相聚!”
姬雪心知王绝之所言非虚,一番江湖游历之后,姬雪的见识长了许多,再也不是当日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蛮小姑娘。她也知道,除了父亲以外只怕尚无人能敌得过石勒,此番分离,当真是未知生死了。
在场之人都曾在生死河边打过转,对生死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想着有些人日后只能怀念不能相见,心中不免还是有些黯然。
姬雪从储藏洞中取出一个大瓮,瓮高四尺,胸径亦是三尺有余,这瓮酒只怕是有上十余斤。
六人之中只有王羲之和谢玄能饮,酒虽不好,但极烈,弓真伤重不能多饮,三两碗喂下肚,早已醉得脸色酡红,他还待饮,却被王绝之阻住。
王绝之道:“你此时伤重,喝个晕沉就够,若是象我们一样喝得乱醉,折了手臂,那岂不是要拖累穗儿一世。”
穗儿却道:“只要相公喝得尽兴,就只管喝,我来照管他!”
弓真却摇摇头道:“我且看着王大哥他们喝,他们喝得尽兴,我就很开心,让你喂酒,总无自己亲自饮的痛快,他日再相逢时,我再痛饮,只是这酒的确不太好喝,又辣又苦!”
王羲之笑道:“酒为穿肠药,初时甚苦,愈饮弥爱,至最后终不可拔,个中滋味,利弊得失各人自有体会,酒后能显真性,只是十九哥勿需饮酒,他本真人”
几人饮了一夜,那瓮酒居然让他几人给喝了个干净。
王绝之酒量不好,却最先醒来,口中干燥,头脑晕沉,更觉胸口堵闷,似乎有重物压在胸口,尚未睁开眼睛,鼻间先闻得一股少女体香。
睁开眼睛却发现姬雪的头枕在自己胸口,两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腰。
王绝之骇了一跳,忙轻轻摇摇姬雪。
姬雪迷迷糊糊哪里愿意松开,象只寻奶的小狗,直往王绝之怀中钻。
王绝之心中暗暗叫苦,姬雪乃是杀胡世家中身份尊贵的小主人,如果这番情景让杀胡世家之人看到,势必不好。
山洞依旧静幽,王绝之仿佛作贼一般,向四周打量不停。
此时依旧深夜,王羲之和谢玄倒在一旁,和衣而卧,那酒大半由他二人饮了去。
弓真已被穗儿拖到一边的榻上,一动不动,睡得甚是安详,穗儿则半倚着墙壁,双眼微合,也睡着了。
王绝之口中干燥,他拍拍姬雪的脸颊轻声喊道:“姬姑娘,姬姑娘!”
姬雪恍恍惚惚,只觉王绝之的气息非常诱人,双手始终不愿放开,此时听王绝之叫喊,尚自以为是在梦中,待得清醒过来,忙不迭的将手放开,脸色通红,一颗心咚咚乱跳,哪里还敢用眼去看那王绝之。
王绝之倒没在意,轻声道:“姬姑娘,我口中渴得很,却不知水在何处?”
姬雪心中咚咚乱跳:“我竟抱了他睡了半夜,我竟抱了他睡了半夜!”耳中对王绝之的话语一点儿也没听见。
王绝之无法,只得自己起身去找清水,刚刚站了起来,就听姬雪低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王绝之只得又道:“我口渴得很,去找清水。”
姬雪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弄点来!”
语音轻柔,宛若小绵羊般,脸上那嫣红尚未退去,竟有说不出的妩媚。
王绝之呆了一呆,心道:“这小丫头倒也十分可爱,只是身为轩辕龙之女,最后少不得许多杀劫,未免有些可惜!”
正胡思乱想之际,姬雪已弄来了一大碗清水,王绝之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心头那股燥热和口干的感觉方才尽皆除去。
姬雪目不转睛的看着王绝之将水喝完,他那滚动的喉节和已有些微须的下颌竟让姬雪有种莫名的悸动。
“喝完了么,还要不要!”姬雪柔声道。
王绝之似乎不认识姬雪般,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姬雪方才送给他喝的不是水,而是一种迷幻剂,迷幻得他连对方是谁也认不清楚。
王绝之似乎很困难地摇了摇头,道:“够了!”
姬雪道:“你明日便走么?”
王绝之点点头道:“无论王家有何等大事发生,我都不会关心,只是我那十奶奶对我恩重如山,爱护有加,我不得不报!”
缓了半晌,王绝之叹口气道:“只可惜我十二岁便离家而走,至今未回过家门一次!”
姬雪秀眉微蹙道:“你为何被逐出家门呢?”
王绝之望望已不是太旺的火堆一眼,悠然叹道:“所谓名门世家,实则也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家长之位的争夺比之皇宫大内丝毫不会逊色,只是大家颜面重要,许多事不愿公开罢了!我自小脾气便倔,说话口无遮拦,家族上下长幼尽皆嫌我,我父亲王衍一是为保住家长之位,二来怕我奇言怪论惹祸上身,只得将我驱逐出门。”
姬雪从未听说过父母将子女赶出家门之事,不由好奇,当即等问道:“究竟你哪些怪言论弄得琅琊王家上下不安!”
王绝之道:“何止上下不安,简直提心吊胆,只因为我乃王衍之子,无人敢言罢了!”
忽的另有一个声音道:“他小时简直就是王家的混世魔王,每每言语出口,令人张目瞠舌、手足俱抖!”
姬雪笑道:“一垂髻幼子,便有这番利害,我却不信。”
王羲之道:“待我与你讲个故事,你便知道我这十九哥为何在王家呆不下去。”
姬雪饶有兴趣道:“你倒讲讲看!”
王羲之道:“那时尚是朝庭未曾南渡,三伯王衍平息八王之乱立了大功,先帝为彰昭三伯之功,御驾王家,王家上下自是荣幸不已!十九哥自幼过目不忘,聪慧已极,早有些名声。先帝一时高兴,便招他去相见,见了皇帝自然要磕头叩拜,偏偏我这十九哥死也不肯磕头!”
姬雪笑道:“果然犟脾气,小小年纪便已有狂儒之风!”
王羲之笑笑道:“他不磕便罢,可他说的一句话几乎将王家上下三千余众尽数葬送!”
王绝之亦笑道:“那司马老儿忒地无量,我那时年仅九岁懂得什么?他偏偏就搞出一大堆事来,现在方才明白,那是他恩威并重,软硬皆施的权术罢了!”
姬雪笑道:“你那时究竟说了什么话,竟造成如此影响?”
王绝之也忍俊不禁笑道:“司马老儿入得我家中,王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对之叩头行礼,我心中自然是大不服气,待他招见我时,我便问他,为何皓首老人对他也行重礼,这岂不有违养老之道,他道,联乃皇上,是为九五之尊,天之骄子,因而无论何人都需向联行礼,我一听便怒,冷笑道,若是我也当了皇帝,岂非你要向我行礼,不过你年纪大了,我倒也还不忍心!”
姬雪听得几乎笑出声来,心中暗道:“这番言论足以让你王家数代积累下来的功业毁于‘一言’。你爹若不将你赶出家门,只伯王家已被你拖累了。”
王羲之道:“我当时亦小,根本也不知害怕,只是觉得十九哥胆子极大,如此盛大的场合,他居然指手划脚,毫无惧色。”
王绝之笑道:“我可能也就只是胆子大些。”
王羲之道:“我当时瞧见三伯、七叔、九叔,几乎所有的人都脸色惨白,齐齐跪了下来,那颗心都快跳至嗓子眼上!待后来三伯要下手除去你时,却不知要害怕。”
王绝之叹道:“我爹他要顾全王家上下,也是不得不为,若非十奶奶求情,那司马老儿定会让我爹将我除去!”
姬雪听着王绝之,王羲之二人讲那幼时之事,心中开心已极,暗道:“想必你幼时定与众不同。”
三人唠唠叨叨,不知不觉已至天亮,谢玄、弓真、穗儿也陆续醒来,姬雪部下送上汤水,服侍几人梳洗完毕。
王绝之道:“弓兄弟安心养伤,待伤好后,寻个地方住下,日后有缘,再傲啸江湖!”
弓真叹道:“此番出游,我倒也逐了心愿,大事我实在做不来,莫如寻个深山荒野和穗儿二人打猎耕种,也算不枉此生了。但大哥与石勒一战,我也要去,希望大哥看望祖母之后,唤上弓真前往!”
弓真双臂双腿告折,养好伤痛至少需月余时间,月余时间,想必王绝之江南之行已然结束。
王绝之不语。弓真见王绝之不语,又道:“你与石勒一战,我绝不干涉半点,你活,我放心,待找到那安静之处,也好有你去为我们解个闷。你死,我替你收尸,便葬在我种田务农之处,青山绿水,远离烦嚣,想必能如你愿。”
弓真这番话慷慨激昂,无点滴谈生论死之悲,听者数人俱皆豪兴大发。
王绝之道:“好,如此甚好!”说完,王绝之又对姬雪行了一礼道:“这其间联络倒需借助姬姑娘了。”
“谢兄弟,二十六弟你二人此时有事需办,本想和你们多谈两日,只是十奶奶恐怕时日不多,我得赶紧回去,他日有空,再谋一醉。”
语声中,王绝之白袍一摆,飞身跃下山洞,转瞬不见。
姬雪几次张口欲言,终却止住,长叹了一口气道:“他倒跑得快!”
王素之道:“这就是我最佩服十九哥的一点,行事绝不拖泥带水!”
穗儿到底是女儿家,姬雪方才的表情俱已落至她的眼底,她心中暗道:“这位姬姑娘实是位好人,若是能同王大哥一起的话,倒也挺好!”只是此时王绝之已走远,姬雪与她和弓真二人到底有些隔膜,穗儿虽敬这位心中的大姐,但无论怎样还是不敢和她相亲。
姬雪心中若有所失,忽听山的那边响起悠悠扬扬的歌声:“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堂处零落归山丘。”
声音传至此山,已是浑浊含混,不太清晰,声音渐远渐小,终至不可听闻,众人皆知王绝之此时已然行至数十里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