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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像两把出鞘的宝剑,剑气凛然,如同寒冬的冷风,要把人的皮肤一块一块割下来,王绝之感到刺刺的疼痛。
只有真正绝顶的剑客,方能发出这样凛冽逼人的剑气。来者正是两名真正绝顶的剑客。
祖逖、刘琨!
这两名结义兄弟,都是耿耿忠心于司马氏的节士。八年来,互不相见,却做着同样的事情:率领一支孤军,一个在江淮的河间村落,一个在东北的穷山恶水,独力抵抗胡人,如果没有他们,今日朝廷早已沦陷不知“胡”底了。
今日,八年不见的好兄弟终于重逢,看他们含笑的表情,仿佛回复到当年闻鸡起舞、仗剑目空天下的豪情日子,身上隐隐发出比两人合力强出十倍、二十倍的剑气!
祖逖冷冷道:“石虎,你的死期到了。”
石虎不应他,却向着刘琨,跪倒下地,恭恭敬敬道:“石虎拜见恩公。”
刘琨淡淡道:“陈年旧事,何须多提?你我今日胡汉不两立,必须有一人倒下方休。一切的私恩私怨,忘了吧。”
石虎冷冷道:“我这一拜,正是谢过昔日恩情,跟着我将你生剖挖心,绝不会皱眉。”
当年石家故乡战乱,石勒母亲王氏和石虎为鲜卑贼党掳走,以为奇货来要胁当时快崛起的石勒。幸得刘琨一剑扫平贼人,救出王氏和石虎,然后归还石勒;否则石虎落在以凶残著名的鲜卑人手里,只怕难得活命。是以石虎的确欠下刘琨一个救命大恩。
石虎伏在地下,连磕了三记响头,这三记响头磕得隆隆有声,沙石四溅,他却浑若无事,只是擦破了一层皮,鲜血沿着额角流下,他伸出大舌头,舐流到嘴边的血。
刘琨坦然受之,说道:“你可以起来受死了。”
石虎站起身来,对王绝之道:“他们是跟你一道来的。”
王绝之道:“我像这样的人?”
石虎盯着王绝之半晌,仿似要瞧破他的心,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的确不像。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你会这样做。”
王绝之的确不像设陷讲来围搏敌人的人,否则,他也不叫做琅琊狂人了。
石虎毕竟是他的朋友,他要杀石虎,也要堂堂正正地杀之,宁愿战死,也不会邀伙埋伏来杀石虎!
石虎说得对:王绝之是一个血溅五步的江湖人。石虎没有说的是:王绝之是一头执拗得至死不悟的骡子。
刘琨道:“是我们跟踪着王绝之,一直跟到这里的。我们知道,王绝之第一个见到的人,必然是你。”
他和祖逖重遇之后,先前犹疑落拓之色尽去,脸上容光焕发,信心十足,仿似换了一个人般。
祖逖也是容光焕发,气势大盛,难道,这两人重遇,竟然真有双剑合壁,其利百倍的威力?
石虎道:“你们为何要杀我?”
刘琨道:“我们兄弟来到天水一场,绝不以空手而回。杀了你,不啻是废了石勒的一条胳臂,于光复中原大大有利。”
石虎大笑道:“想不到威名赫赫的江左两大将军,竟然也是背信弃义之徒!”
刘琨不动声色,说道:“甚么背信弃义?”
石虎厉声道:“你们与我从父有约,他容许你们遣派高手前来天水,刺杀迷小剑,你们却想在这里狙杀我,岂非背信弃义?”
刘琨冷冷道:“石勒答应过不杀我们,我们可没有答应过不杀他的人,再说,跟你们这些胡人羯狗,何用说道义?”
石虎呸道:“卑鄙小人,一派狡辩!”
一直默不作声的祖逖,缓缓说道:“石虎,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让你死得眼闭。这是石勒背信弃义在先,你在黄泉路上要怨,先怨他吧。”
石虎道:“你在放甚么狗屎!”
祖逖道:“石勒此刻正与迷小剑密议,你可知密议的内容是甚么?”
石虎冷笑道:“此事连我也不知,难道你竟然有顺风耳,可以听到?”
祖逖道:“顺风耳我是没有,不过他们密议的内容倒可猜出十之八九。”
石虎道:“嘿嘿,难道你是从父肚中的蛔虫?倒不妨说来听听。”
祖逖道:“石勒与迷小剑商谈连横结盟之计,立心扶持羌人党,成为西方一支强大的盟友。”
石虎冷笑道:“你这番不过是臆测之词,有何根据?迷小剑和从父并为当世两大英雄,从父识英雄、重英雄,欣赏迷小剑的才华风骨,所以才救他一命,并与他促膝谈心。至于羌人党,从父在这七年来,日夕苦思,必欲灭之而甘心,岂有与之结盟,扶植之理?”
祖逖道:“莫非你不知道刘聪病危的消息?”
石虎脸色微微一变,问道:“甚么,皇上有病?”
祖逖道:“当日刘聪在清河遇刺,受到了惊吓,回到平阳后,开始发病,据知他五行失位,太医诊断活不过明年了。”
王绝之听见刘聪这场致命的大病居然肇因于已,又是好笑,又是唏吁。
石虎道:“皇上纵是重病,那又如何?”
祖逖道:“石虎,你还在装佯?刘聪死后,便是太子刘粲继位。刘粲小子既然无德、又无能,更无战功,必然压制不住诸位大将,这个位子只怕会不太稳。主少疑虑,石勒纵无称帝之心,也不得不求自保,扩张势力;与其损耗自己实力,消灭羌人党,倒不如与羌人党结盟,壮大声势,静观中原之变。”
石虎冷笑道:“你这个故事编得太完美了,只可惜从父对皇上忠心千里,可昭日月,这番挑拨离间全不管用!”
说到这里,脸色已有点勉强。
祖逖道:“我说的是否实话,你心中有数。石勒当初与我协议共同诛灭羌人党,如今他却与迷小剑结盟,是他背信在先,倒怪不得我祖逖照办煮碗,要杀他的从子了!”
说罢此句,铿锵一声,长剑出匣,指着地下。他这柄长剑与先前跟王绝之比招时所使用的全然不同,剑长足有五尺开外,差不多长了一倍,剑锋宽了两倍,堪可与青龙偃月刀相比,剑贵轻灵,这样的一柄完全不像剑的巨剑,究竟如何使用?
祖逖双手牢牢握着剑柄,剑柄也足有尺半之长,闭上双目,连望也不望石虎一眼。
刘琨却是反手持剑,剑锋向外,左手持着一把奇短无比的匕首,反手剑、匕首都是偏锋犀利的武功,而他居然同时使用,这路武功的险峻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绝之动容道:“二人三剑,剑之顶尖!”
祖逖悠悠道:“这套剑法已经十七年未见于人世了,想不到还有人记得。”
他二十余岁时,与刘琨相交,每早闻鸡起舞,切磋剑术,穷四年之工夫,创出了这套堪称绝世无双的二人三剑来。当年祖逖、刘琨二人双剑合壁,纵横江湖,别说是从来未逢敌手,连接住他们十招的,也是绝无仅有,连叱咤一时,号称“杀尽汉人无敌手”的氐人武学宗师齐太年,也只接了双剑合壁的九招,便遭分尸寸断。
有人甚至认为,便是谢伯的神剑,也敌不过这套二人三剑的奇技。然而祖、刘成名不久,谢伯便已神秘失踪,谁也不知他们联手,究竟是不是真能胜过神一般的谢伯神剑。
两人成名后,大受朝廷赏识,刘琨远赴燕北,出任刺史,祖逖却因服母丧,拒绝了关东闭候、范阳王司马、高密王司马略,平昌公司马模、东泊王司马越的邀请出仕,直至永嘉乱起,率领部曲共抗胡人,顿成为比刘琨更负盛名的一代名将。
然而两名结义兄弟一个在东北,一个在南方,相隔千里,从此二人三剑的奇技再不复见于人间。
石虎手握刀柄,肌肉紧绷,冷汗涔涔流下,却没有拔刀。
祖逖、刘琨两人一个站在乾位、一位站在坤位,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将石虎的身形夹在中央,石虎只需稍微动作,便不得不露出破绽,剪刀一剪,便能将他分尸——是以石虎非但无法拔刀,连话也无法说出半句来。
石虎纵横天下,虽然在行军打仗上败给祖逖一次,在马上交战败给了鬼地安一次,给方山以毒药毒倒一次,给陶臻暗算过一次,一共败阵四次,可是单以武功而论,可说是所向无敌,未逢敌手,像如今这般的缚手缚脚,全然受制,可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勇猛如他,瞳孔也不禁露出恐惧的眼神。
王绝之心道:“祖逖、刘琨多年不见,默契必然大减,可是这十多年来,两人剑法精进,均成为江湖有数的名剑,剑上威力又非昔日可比,此消彼长之后,双剑合壁的威力,只怕仍比从前胜过数分。”
他和石虎相距不远,却完全感受不到祖逖和刘琨的剑气,又想道:“他们剑上内力已到了劲不外泄的地步,一丝一毫也没有浪费,这等真气变化如此神奇,究竟如何做到的呢?”
回心一想,立明其理:“嗯,两人只需将剑气回旋吐出,便能恰好截住对方外泄的真气,真气受截转向,便加剧激射向敌人,哼,他们内力变化的精微还在其次,使者还得内力相同,连半分的差异也不能有,方能做到这步,这份默契实是到了极点。”
王绝之知道石虎处于剑气中央,此刻就如万剑穿身,极不好受,只需再过一、二炷香时分,便得不战而溃,忍不住道:“你们两个成名人物打他一个,这不公平?”
祖逖冷冷道:“江湖人物交战,自然是单打独斗,可是我们和石虎都是军人,从来战阵之中,就是人多者胜,石虎也不止一次恃着兵多来跟我交战,今次轮到我们以多胜少,也算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只见石虎的汗越流越多,并非一滴一滴,而是像河水一般奔流而出,身体也开始颤抖,再也支持不了多久。
石虎心知肚明:与其给他们的剑气逼死,不如豁尽全力,出刀一搏,还有一线生机。握住刀柄,正欲把宝刀拔出,可是全身给剑气压逼,如同盖着一付千斤巨被,哪里腾得出气力拔刀来?
刘琨看见石虎这副模样,不禁想起十多年前,石虎尚是少年,在他军中住了一段日子,心头一软“这厮虽是残暴戾恶,罪行滔天,毕竟与我相交了一段日子,念在这段因缘,今日只废了他,不伤他的性命便了。”
王绝之本来作壁上观,大是悠闲,看见石虎眼下的狼狈样子,当日共抗张宾的情景倏地闪跃眼前,快速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就此眼巴巴的看着他死去?
他一阵热血上涌,大声道:“久闻二人三剑是天下剑术之顶峰,王绝之想领教一下。”
束一束腰带,大步便欲冲往祖、刘“剪刀”之间。
祖逖奇道:“甚么?你刚才不是要杀石虎的吗?怎地现在又要帮他?”
王绝之哑口无言,呐呐不能答话。
一人说道:“王公子的好意,心领了。祖、刘两位的高招,便由我来领教,不劳公子费神。”
只见一名羯人走来,年纪约莫四十出头,身材虽算高大,但比起石虎,却是略矮了些,也略瘦了些,然而脸上身上霸气凌厉,竟让人有呼吸停顿之感。
祖逖脱口叫道:“石勒!”
石勒淡然道:“祖将军,久违了。”
他的眼神忧郁,深邃得难以言喻,仿似蕴藏着无数悲切的故事。如果说石虎的眼神是狂热的、豪气干云的,像一名叱咤意气,一心在战场立功杀敌的风云青年,石勒则像是一名被人杀光全家,逼不得已从戎救天下的悲壮英雄——如果他可以选择命数,他绝不会选择当自己、当英雄,宁愿安安分分的当一名憨厚羯农。
可惜,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命数,多少英雄在乱世出世,像顶羽,像韩信、像诸葛亮,像石勒!
石勒漫不经意,走到石虎的身边,祖逖,刘琨立时撤了剑气。
他们撤剑,并非因为不杀石勒,或者怕了石勒。只因石虎虽在剑网之内,石勒却在剑网之外,石氏父子假如内外合攻,剑网便处于极其不利的位置,是以祖、刘二人必须撤剑再攻,方能重新使出针对石家父子的剑招来。
石勒蓦地一声暴喝,犹如雷霆霹雳,王绝之只觉耳膜嗡嗡,头脑发晕,差点跌倒。
同时,刀光暴起,是石虎的刀!
石虎的刀势蓄劲已久,只是刚才一直为祖、刘琨气所压,使不出来,如今祖、刘撤招,压力一松,石虎的刀便如江河决堤般暴涌而出。
这一刀累积了石虎的浑身功力,如果他不把刀招使出来,真气势必因积聚体内过多,爆体而亡,可是如今刀已发,势道却是有若黄河之水,劲不可当——石虎以往所使过的所有刀招,没有一招及得上此刀的一半霸道!
自从石勒出现,祖逖、刘琨的心情完全放在石勒的身上,一时不虞石虎有此一着。然而他们身经万战,遇上变故时不慌不乱,祖逖已出剑横挥迎往石虎的刀。
王绝之终见识到二人三剑的厉害,看了这招,已觉心旌神怡,惊叹叫道:“真是绝妙好剑!”
他是识货之人,一眼看出。祖逖这一剑挥出,已使出了全力,没有一分气力回守,守招全仗刘琨的双剑保护,心无旁骛之下,祖逖这一剑竟劈出了平时的二十成功力!
而刘琨的长剑短匕,非但保护了祖逖和自己的全身,还隐含杀机,石虎就算有力硬接祖逖一剑,他的反手剑也能趁着石虎挡剑之际,一剑将石虎的咽喉割断。
王绝之虽在一旁,也看得惊心动魄,必想:如果这一招是向我攻来,我该如何抵挡?挡不了、挡不了,只有死命抓住其中一人,拚个对本。只是刘琨守得水泄不通,我就算拚了性命,能够攻得进剑网,跟其中一人同归于尽吗?
看了这一招,竟然脸色惨白,心头怦怦乱跳,仿似这一招攻向的不是石虎,而是他。
刀剑交击,发出震天刺耳的挣声,石虎的长刀竟震成粉碎。
世间没有人能够抵挡祖逖的二十功力,石虎这一刀蓄势虽劲,可是他的内力修为毕竟逊了祖逖半筹,而祖逖的巨剑足有一百七十斤重,又多占了一重便宜,硬拚之下,强者败,更强者胜,剑胜,刀败!
祖逖的巨剑震碎石虎的长刀后,半分也没有停顿,切向石虎的身体。
石虎全身气劲已随刚才那一刀使得干干净净,要想再在丹田提气跃闪或挡架,少说也得半刻调气的工夫,然而不用百分一刻,他的身体已被巨剑砍成肉酱了——以巨剑蕴含真气之盛,这一剑下来,非但将石虎一砍成二,剑上雄浑的真气更足以将石虎的骨肉震成稀烂。
同一刹那,一道璀璨得难以形容的刀光亮起。
石勒出刀了。
刘琨岂会料不到石勒将会出刀相助从子,他的剑早已等着石勒,挥剑挡刀,匕首直往石勒左眼啄去。
他并不期望这一剑能杀石勒,或者伤到石勒的一双眼睛——世间没有人能够一剑伤得了石勒,可是这一招两式又攻又守,已臻剑法的极限,将石勒的刀势完全封住,石勒纵是有天大的本事,就算石勒是轩辕龙,谢伯,也非得给阻上一阻,这时祖逖的刻已然将石虎切成两截,震成肉酱,剑势杀人后并不停顿,而是随着势道再转个圈,削到石勒的身体。
这就是一百七十斤重的巨剑的威力所在:它一旦挥动,便如挥着势大铁锥,第一圈极为困难,然而展动之后,他只需使出少许内力,便能将巨剑转向,加劲,如臂使指,运用自如——唯一不方便的是,由于剑势太劲,收剑之际,也得好一番工夫,非一时三刻莫为,然而这时敌人已死,收剑再慢,也没有相干了。
这巨剑之威,天下无双,就算是石勒,也未必抵挡得了!
所谓说时迟,那时快,从石勒一声暴响之吼,到石虎出刀、祖逖出剑、祖逖破刀、石勒出刀、刘琨迎刀,不过是刹那间光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