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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绝之漫步踱回阵营,忽然想到:至今为止,已有四拔人发现了我的踪迹,那伙小毛贼只是碰巧遇上,可以不算,只是杀胡世家、张宾的五秘杀手,先零走却是如何得知?待会定得揪住先零走,问他一问。
要知江湖之中,本无秘密可言。王绝之以计引走了石虎的军队,人人以为他的粮车已失,他却暗渡陈仓,悄悄上路。
他虽不指望可以长久瞒到别人,总以为消息可以保密三、五天,到时自己路程走了一半,也算是多了一重安全。谁知消息走漏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广,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也令他此行多添了数分危险。
王绝之回到粮车所处时,见到了无数火光。
他和杀胡世家的一场激战,是在拂晓前开始的,那时曙光未露,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刻。其后连场激战,再经过一番疗伤、休息,此刻已近午时,金乌当空,照得天地皆明。
中午时分,日比火还亮,燃起火有何作为?
王绝之唯一庆幸的是,粮车还未被火把烧光——但是再烧下去也差不多了。
只见绝无艳、伏飞鸟以下百多人,全部受制,人人脖子架了一把刀,连英绝、皇甫一绝也不能幸免。照说以伏飞鸟的轻功,江湖上能够生擒他的人,寥寥可数;英绝高飞万里,纵使本领大如王绝之,也无法将他擒下。
唯一的理由,是他们在猝不及防之下,受到暗算,一举受制。
制住他们的人当然就是先零走那批羌族武士。羌族武士一共有一百七十三人,除了制住绝无艳一伙人之外,余下的人各持火把,守住了一辆辆大车。
先零走见到王绝之,厉声道:“站住别动!否则火把无情,把所有的粮车一并烧光,你的同伙,更一个也别想活下去!”
王绝之依言站住不动,他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万万不能在瞬息之间,杀掉一百七十三人,同时将人、车救出险境。
他苦笑道:“我真是有眼无珠,竟然听信了你的鬼话,相信你真的是羌人。”
先零走道:“我本来就是羌人。”
王绝之道:“你既是羌人,为何却要施用奸计阴谋来阻我相救迷小剑?”
先零走淡淡道:“无弋爰剑的子孙,分为一百五十种,至今仍存有八十九种。归附迷小剑的,不过仅仅二十三种而已。其余的羌人,非但不受他的管束,许多还视他为仇敌,恨不得欲其速死!”
王绝之叹道:“你们羌人各自为战、相互攻讧,怪不得你们的人数虽然远在诸胡之上,然而匈奴、氐均已立国,羯族的石勒、鲜卑的段匹单、慕容嵬亦各有地盘,只有你们羌人,依然飘泊中原,到现在还是流离失所。”
先零走语带讥讽道:“你说我们羌人多而不团结,但你们汉人又何常不是?”
王绝之无以为对,说道:“你们羌人是有了迷小剑这样不世出的一位大豪,而你们不去归附;我们的皇帝司马氏却是不世出的混蛋,使得汉人受尽苦难、无以聊生。迷小剑和司马氏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可同日而语?”
先零走长长叹息道:“迷小剑的确是一位不世出的大豪”忽又厉声道:“然而羌族八十九族相互间的仇恨,比羌人对汉人还要深,我们宁愿见到对方灭绝,更甚于见到汉人灭绝,这点你又可知道!”
王绝之恍然道:“我本来不知,现在可知了。”接着又道:“先零走,你想要胁我做些什么,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爽爽快快说出来吧。”
先零走先是一愕,继而大笑:“看来你不单是奇人、狂人,还是聪明人!你怎么猜到我有事要胁你去办?”语音居然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悲哀。
王绝之淡淡道:“这也不难猜。如果你一心杀人烧车,这里早就尸骸遍地、火光滔天了,你们亦已饱食远遁,怎耐烦在这里摆好阵势,等我回来?”
先零走道:“王大侠果然快人快语,我们便来爽爽快快,一言为定。只需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立刻撤兵退走,绝不食言!”
王绝之立刻道:“什么条件,说!”
先零走道:“你给我带一件东西去给迷小剑。”
如果先零走说出水里去、火里去诸般古怪要求,甚至叫王绝之知断臂,送去给迷小剑,他半点也不会觉得奇怪,可是开出的条件如此简单,却不由得王绝之不心中一凛:“带什么东西?”
先零走道:“你答应了?”
王绝之生性虽狂,可是际此关头,却不容得他不谨慎,说道:“你先说出带些什么东西,我再考虑答不答应,也还不迟。”
先零走脸上露出诡异笑容:“你不会不答应的。”伸手一招,烧何女走了过来。
烧何女捧着一个人头大锦盒,缓缓跪下,打开盒盖,内里却是空无一物,她的眼眶泪光晶莹,流下了两腮泪水。
王绝之看见锦盒是空的,问道:“礼物呢?”
先零走道:“礼物这便来了!”转头向参狼叱道:“动手!”
参狼早就预备战刀多时,刀光劈下,先零走人头落地。
事情出人意表,王绝之呆在当场,无法说话。
烧何女捡起丈夫的人头,放进锦盒,合上盒盖了,拭干泪水,幽幽道:“我夫郎所指的,便是这个锦盒,不知公子可否应承把这礼物带到迷小剑的手上?”
到这地步,先零走舍命,连头也抛弃,王绝之还能不应承吗?他心中混乱一片,明明知悉内里定然大有蹊跷,可是偏偏理不出一条线索来。
王绝之只有道:“我、我应承你们的条件。”
烧何女打了个手势,参狼大声道:“儿郎们,放人!”
众羌人一听号令,移开刀斧火把。
参狼长啸一声,跃上马背,羌人随着他,上马逸走,迅即无踪。
烧何女还捧着锦盒,尚未离开。王绝之意欲接过锦盒,烧何女却不肯放,说道:“我夫郎的头颅,须得由我亲手交给迷小剑。”
王绝之思忖:看你的行动步伐,纵是会武,也高不到哪里去。就是让你亲手把锦盒交给迷小剑,只需我在旁边,谅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遂点头道:“好,你跟我们一起上路吧。”
就这样,跟踪的四拔人全部烟消云散,王绝之又少了十辆大车,二十四名车夫,却多出一名女人、一个人头。
王绝之安排了一辆大车,给烧何女独个乘坐,命令谁也不得打扰她,却嘱咐伏飞鸟暗中监视。
众人连续不断,又赶了十八个时后的路,已经到达了陇右。
王绝之恐防人马支持不住,下令就地休息一晚,明早再上路,却留下了英绝和二十名车夫守夜。
他们驻扎在小山丘,三面草原,西面则是一个大湖,敌人来袭,远远就被察觉,而且易守难攻,的确是驻营的好地方。
月在半天,白若玉壁,如此良夜,王绝之在车上呆了十八个时辰,也无心睡眠,宁愿舒展筋骨,领略一下夜风美景的滋味。
他沿着山丘,踏着草丛,迂回下走,到了大湖之旁,只见湖水千顷,荡漾无声,美得难以言喻。
忽然听到一声低低喟叹,抬眼望去,绝无艳白衣如雪,宁立在大湖边,长草掩映之处,草草之间见到轻风吹动白衣,翩翩欲仙。
王绝之轻轻走到她的身边,从侧看去,她的眼眸明如秋水,鼻梁挺直得有若胡人,除有女子的妩媚外,也有几分男子汉的我行我素,坚毅不屈。
王绝之心头蓦地地一动:她,她多么像我啊!想着绝无艳的诸般行为作法,不觉痴痴如醉。
他心中说的绝无艳跟自己相象,当然不是指样貌上,而指的是在性格上:两人均是我行我道、蔑视小节、蔑视俗世礼法,面对大节时,却是宁死不屈,硬得像一根铁。两人是多么的相象啊!
绝无艳见到了王绝之,问道:“你想要?”
王绝之诧道:“要什么?”
绝无艳淡淡道:“我想要的时候,过来找你。你想要的时候,我也该回给你一次,才算公平。”
她说得那样的平淡,那样的无邪,仿似在诉说着你请了我吃一顿饭,我回请你吃一顿饭如此简单的事情。
这样平淡的话,王绝之却听得有点震惊: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动人心魄的女子!
他佯装平静,摇手道:“不要了。”
绝无艳点点头,继续看着湖水,全神贯注得好像湖中上演着由最有名的优伶演的最精采的戏。
王绝之问道:“你喜欢看海?”
绝无艳没有看他:“这是湖,不是海。”
王绝之笑道:“你喜欢看湖?”
绝无艳道:“我从来没看见过海,也许当我有一天见到了大海,会爱上它,而不爱湖了也说不定。”
她说话的方式十分奇特,像是回答了,细听之下,却又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自说自话罢了。
王绝之道:“你认为湖美丽?”这句话简直是多此一问,但他不想话题停下来。
谁知绝无艳却道:“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正如我对人一样,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不过我倒很少看人。”
王绝之道:“那你又看,而且看了这许久?”
绝无艳拎起一块小石片,轻轻一丢,石片飞到湖的中心,在湖水面跳跃了二十几下,终于沉下水中,在黑暗的水面泛起难以看见的轻微涟漪。王绝之却数得出涟漪的数目。
她像是思想着远古的往事:“我长大的地方,也有一个湖。我们在湖中取水饮食、烹调,在湖中洗濯衣物。在湖中洗澡,甚至在湖中嬉戏。我并不喜欢那湖,正如我并不喜欢那地方,可是看见了湖,总是想起儿时的回忆。往时的回忆也不见得特别快乐,回忆过后,心中老有一阵子的不快乐,然而见着了湖的时候,总是禁不住去看,回想着那许多的回忆。”
王绝之道:“你长大的地方有湖?那湖叫什么名字?”
绝无艳轻轻道:“它叫鄂尔多湖。”
王绝之奇道:“没有听过。那是在何方?”
这五年来,他游遍江湖,东至高丽、西至西域、南至百越、北至大沙漠,很少没有到过的地方,没有听过的地方更少了,不禁好奇一问。
绝无艳道:“我们管这地方叫鄂尔多湖,你们汉人管它叫作剑湖,因为它的形状狭长,像一把剑。”
王绝之恍然道:“哦,原来是剑湖。”
剑湖位于酒泉以北九十里,湖虽小,名气却大,皆因它一片绿草萋萋,湖色美极如画,是西域有名的胜景。
绝无艳道:“我从小就听人说,剑湖是一处很美很美的地方,也许是我从小在那儿长大的关系,反而不觉得它美,从来也没有觉得过,一有空便跑到酒泉,反而好像觉得人杀人、杀得乱七八糟的酒泉,比宁静的剑湖更美得多了。”想了一想,又道:“也许不是美得多,而是好玩得多。”
王绝之道:“我明白。”
他又何常不是如此?他二十岁武功大成,闯荡江湖,走过大江南北,岂不也是爱热闹、爱洒脱、不爱拘束家中?固然王家子弟大可仕身官宦、或者投身从戎,飞黄腾达可期,只是政治腐败,导致民不聊生,他哪甘心昧着良心而就富贵?更何况,在他的心中,浪荡江湖,见尽各色人性,可比呆在京师论政,或者率领千万大军决战,均快活得多了。
绝无艳住下口来,仿佛神驰物外,想着少女的种种快乐与不快,在她的心中,都成了值得回忆的回忆。
王绝之忽然道:“你在剑湖长大,莫非你竟是羌人?”
西域剑湖,正是迷唐羌的聚居之地!
迷唐乃是羌人酋豪迷吾的儿子,羌人在金城生活,因为汉官无道,多次与汉人发生冲突。后汉派出陇西太守张纡向迷吾设宴言和,却以毒酒加害,迷吾一行八百余人中毒身亡,被斩下首级。张纡精于用兵,毒倒迷吾之后,奇兵突起,偷袭迷吾族居住之地,杀四百人,生擒两千人。
经此一役,迷唐与族人向天号哭三天三夜,以刀刺心起誓,必杀汉人报仇。
迷唐与汉人十三年决战,先胜后败,终于被金城太守击溃大军,其后并用反间计、美人计、种种威逼利诱之计,使其部下及诸种羌人背叛于他,使得迷唐瓦解,迷唐忧愤气死,残余族人唯有西走。走了一百年,终于在剑湖定居下来,岁月如流,定居之后,匆匆又过了一百年。
绝无艳茫然道:“我也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的父亲是汉人,妈妈是羌人。父亲在妈大着肚子的时候,逃回汉人的地方去了。据妈妈说,爹一半是汉人,四分一是氏人、四分一是匈奴人,而我外祖却是鲜卑人。你倒说说,我究竟是什么人?”
王绝之看见她目无表情地说出这番话,忽然觉得满心凄楚,把她抱进怀内,抚着她的长发,柔声道:“你这样长大,可苦了你了。”
绝无艳轻轻推开他,淡淡道:“也不算什么苦。我们在剑湖长大的羌人,哪一个不吃苦长大的?我从小便不愁吃、不愁穿,还得以时时走到酒泉,族人已经羡慕我得很了。”
王绝之听着她说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据说迷小剑也是迷唐族人!”
绝无艳一字字道:“不错,我们从小便相识,我还是他的第一个情人!”
她平淡的说出这句话来,听到王绝之的耳中,却不啻青天霹雳,全身陡地一震。
“你你”绝无艳微微苦笑,说道:“他比我小三岁。他从小就很聪明、很公正,族人有什么事,他都能够想到办法解决,十来岁的时候,许多族人已经对他奉若天神,视他作为酋豪了。”
她眺望远方,黑山黑云,虽是一皆漆黑,却是深邃有致,依稀分出形状。
她的目光满是柔情:“当时我要强好胜,他既然是族人心目中的英雄。许多羌人女人都对他倾慕万分,我却非把他抢到手不可。那一天,我十八,他十五,我们终于走在一起,成为情侣了。我们在草原、在马上、在湖边、在山顶,留过了许许多多的足迹,度过了许许多多的快湖口子。”
王绝之听她讲述和迷小剑一起的情况,心里满不是味儿,却又忍不住不问:“那你为什么终于和他分开了?莫非是他太过关心族中的事情,冷落了你?”
他这猜测,绝对合情合理!迷小剑成立羌人党,孤掌力抗匈奴、鲜卑、氐、汉四大强敌,还得对付杀胡世家无休无止的明攻暗袭,他的魄力再大,只怕也不得不冷落情人,让她独捱寂寞。
谁知绝无艳的答覆永远出于他的意表。她摇头道:“不,他很好,他真的很好,我认识的男人之中,没有一个比他对我更温柔、更体贴、更关心的了。”
她对着漆黑的湖水,悠悠说道:“我跟他相处了两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岁。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快活,但是总有一个念头:难道我这一生,便跟他在剑湖默默度过吗?我青春,我美丽,我练了一身武功,不到中原去看一看花花世界,我怎能甘心呢?我越跟他相处得久,想到中原之心便越是强烈,终于,在一个汉人来袭的晚上,我跑了。”
王绝之道:“之后你再也没有见过他?”
绝无艳摇头道:“没有,没有回过剑湖,也没有见过他。”
王绝之长叹道:“一直想不通像你这样的人,金季子究竟可以用什么打动你,令你心甘情愿运送粮食到天水去。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
绝无艳冷冷道:“为了什么原因?”
王绝之道:“你想见迷小剑或者你想救他,不忍见他生生饿死、或战死。”
绝无艳冷笑道:“我也想不通自己为何答应金季子,难道你能比我更清楚?”
王绝之默然无语,心道:“你一向冷漠如冰,如果不是我说对了,怎会因他而对我冷笑?你如果早知到了今天还念着他,当日又何必离开他?”
又想道:“然而,如果不离开,今日又怎会有挂念?你宁愿当日离开,今日挂念,还是一直与他厮守,却是终生的不甘心、终生的抱怨?世事总有遗憾、总难两全!”
绝无艳抬头望着明月,说道:“今晚是月圆。你认为月圆美,还是月缺美?”
王绝之一怔,说道:“月圆有月圆的美,月缺有月缺的美,很难说得上来。”
绝无艳微微一笑,说道:“可是大多数的人,只爱看月圆,不喜欢月亮有了缺口。他们却没想到,没有了月缺,那又如何显得月圆之美?”
王绝之苦苦一笑,忽然一艘小舟突然驶来,舟中人合什道:“如此良夜,公子何不上舟畅游,泛棹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