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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莫府大摆流水席。
最后府上人手实在忙不过来,我这个远客也被委以重任,穿起长衫襟口挂了红绳站在门口迎客。
“好热闹啊。”我忙里偷闲的瞄着门口车马长队感慨。
管家笑道:“那可不是!光请柬就发了六百多张出去,再加上家眷下人什么的,我们晚上也有得忙喽。”
我问:“都是莫少爷生意上的朋友么?”
“大多是,不过也有早些年接济过莫家的,若不是他们,少爷也没有今天。哎,李老爷,您怎么亲自来了,真是让我们受宠若惊啊!您老里面请,过门槛悠着点儿……,”他将一位身着花褂的老人搀扶进门,又走出来道:“譬如说刚才那位老先生,他的来头可不小!是曾经县长的老舅舅,当年给少爷指点过门路的。虽说如今家里败下来了,咱们也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是不是?”
我连忙点头,“是,不能忘。”
从早上一直忙到中午,客人这才渐渐稀少下来,我提着茶壶连喝三大碗。
管家打量我,猜测道:“看你也不是出来做过事的人,没想到竟能忍住没抱怨。”
或许在他眼中,我就是个游手好闲蹭亲戚的米虫吧?随他去,反正……又不是什么外人,我宽慰自己说。
要开饭时,突然有几个身着粗布的人行色匆匆的赶过来,皆是两手空空。
管家上前拦住询问道:“请问几位到府上何事?”
一人道:“我家里出了点急事,特地前来找莫少爷帮忙。”
身后几人皆附和,“是啊,求求您麻烦支会莫少爷一声,我们不进去,就在这儿等着。”
管家为难道:“今天府上有喜事,想必你们也知道。客人来的多,少爷也是忙的坐不得……你们倘若有事,不如改日再过来吧,别在这个时候给我们少爷添麻烦啊。”
一人红着眼圈道:“真是对不住,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实在耽误不得。能否让我见上莫少爷一面,求求您了。”
“人命?”管家这才上了心,抬手安抚他,“你别急,有什么事先跟我说说……小莫,你去看看少爷有没有空。”
我连忙跑去找祖父。
祖父正在跟人谈话,见我一脸慌张,便走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外面有几个人找您,说……是关系到人命的事。”
他皱起眉头,“走,过去看看。”
门外几个人闹哄哄的,管家也是一脸焦急,看到祖父出来忙道:“少爷,出大事了……。”
祖父道:“别急,慢慢说。”
“少爷,现在……,”管家打量四周,方小声道:“青宛在闹瘟疫!”
“什么?”祖父道:“消息从哪儿来的?可否属实?”
一人上前道:“此事我可以作证,千真万确!几日前张屠夫两口突发暴病去了,只因这两人极不受邻居待见,死了也没人收拾。隔天,离他们近的住户就有人出现异常,今日我到附近几个乡去做木活儿,看到他们那里竟然也有人得了这病,这不是瘟疫是什么?这是我的几个邻居,家里也有人染病的,本来想请莫少爷过去看看。如今您……这席宴千万莫再摆下去了,万一里面有人已经染上了病可如何是好。”
管家忧心道:“少爷,不如散了,过了这段时间再办好了。”
祖父未回应,又问那人,“你家的病人都是什么症状?”
那人立刻道:“开始是胃口极好,接下来是胡言乱语丧失理智,看见什么吃什么,如今连人都敢下口咬!”
听的我一阵恶寒,也劝道:“还是散了吧,这么多人在府上感觉太不安全了。”
“少爷,少爷!”有人从府里跑出来,“不好了,有两位客人好像犯了精神病,胡乱咬人!现在人已经被绑住了,要不要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我的老天爷!”管家拍胸口道:“府上的喜事儿看来暂时不能办了!”
祖父对那几个人道:“你们现在回去,尽量不要到人群处走动。还有,最近这些天尽量不要吃肉,麻烦回去把这两条告诉给认识的人。李叔,先去告诉那些客人,今日府中有事席宴推迟,让他们各自回家,改日我会抽空上门一一道歉。阿福,叫人把那两个病人抬到后院去,先不要叫大夫。还有,让人通知阿香和夫人,不要随意出门。”
“我呢,有没有什么地方用得着的?”我站出来问。
祖父看了我一眼,“你是客人,不如先回房间休息吧。”
说着从走廊前往后院,我连忙跟过去,“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房间里,两个中年男人背靠背绑在一起,坐在地上嘿嘿傻笑,嘴角还残留着几滴血。
我禁不住打个冷战,祖父立刻看向我,“你看到了什么?”
“有鬼啊……,”我指着他们衣服说,上面正散发着浓重的黑雾,不断变化着形状,似面目狰狞的人类又像是愤怒的妖怪。
“你能看得到?”祖父立刻吩咐道:“拿毛巾堵上他们的嘴巴。”
我拿起毛巾,提心吊胆的按住他们的头将毛巾塞上。
有人一突然崛起来,差点咬到我的手腕!
“小心。”祖父将我拉开,“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拿件东西过来。”
“好,您要快点回来啊。”
祖父很快回来,手中拿着一个盒子,打开后,捧出一个紫鼎置于桌上。啊?这不是祖母后来给我的那个东西吗?
然后他走到两个人跟前,手指从那人头顶挑起一缕黑雾,缠在手上一点点往外扯。
每用一下力,坐在地上的男人就发出一声惨叫,撕心裂肺一般的感觉。
“你能帮我按住他们吗?”祖父问。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死死抓住那人肩膀,“可以了么?”
“嗯。”
直至那人昏死过去我才松了手,大滴的汗从祖父额头渗出。最后,那团黑雾仿佛蛇一样紧缠在他手上,祖父示意我将紫鼎拿过来,将手放进去。待片刻后手再伸手出来,上面什么都没有了。
另外一个人也是如法炮制,约半个小时后,房间终于恢复安静。
祖父打开门,叫一个人过来将这两个抬去就医。
待我们用清水洗手时,我问他,“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噬气,人饿死后形成的怨气,会随着厨房烟火传播,借伏到人身体之后开始大吃大喝,直至五脏暴烈而死。”
“借厨房烟火传播?那岂不是每个人都难幸免了?有什么治的方法吗?”这个时候做饭都是烧柴的吧?这可比瘟疫恐怖多了!
祖父摇头,“没有,除非将它们像方才一样从身体里拔出来。”
“那该怎么办?”
祖父看着我,“现在……或许只能靠我们两了。”
“我们?”我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我什么都不会啊?”
“你能看得到不是么?”
“可是我……。”
“你害怕?”
我摇头,“不怕,不过那个鼎是什么古怪东西?”
他顺着我的手指望过去,露出的笑有点骄傲又有一点悲伤,“那个啊,是我们莫家祖传的宝贝呢。”
直到后来,我才读懂他那时矛盾的表情。
莫府门前贴出公告,凡是身染瘟疫的人都可以送来莫府就治。
我问祖父,“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禁了烟火呢?”
他道:“如果禁了烟火,噬气就会暴躁,已经被感染到的人便很难再活。更何况怨气终归有限,越传播便越弱,继续淡化就不会对人有什么影响了。”
虽说如此,前来就治的人数还是超人想象的多。莫府门口彻夜都挤满了人,而我们只有两个人。我又派不上大用途,一个人做什么都不行,只能打些下手,所有的事都依靠祖父。
祖母执意亲自过来送饭菜,祖父却忙得不能和她聊上两句。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半个月,我被折腾的站着靠了柱子都能睡得着,祖父却依旧忙碌不能歇息。
我到这里整一个月时,莫府终于恢复了初来时的平静。
日渐消瘦的祖父却病倒了,连日不休不眠的辛苦已让他体力过度透支。
后来他病的很重,请来大夫个个都束手无策,祖母常抱着教授抱在床前一坐半天。
“他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坚定的告诉自己和周围的所有人。
可是三月底,祖父就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吃饭,筷子啪的就掉了下来。
怎么会?又怎么可能呢?他才二十五岁,儿子才刚满月没多久,小叔叔还没出生,他怎么能去世呢?
我偷偷的去内院,躲在门口往房里看,祖母正坐在床前,脸贴着祖父的脸,仿佛当他还活着一般。
“我真傻,”她说:“成亲前你总是笑着说自己活不长,你一遍遍的说,我却一次都不肯相信……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跟做梦一样,你怎么能忍心抛下我和孩子一个人走呢?”
我也不相信,明明前些天还对我温和的笑呢……怎么会……
我的眼泪随着祖母的话忍不住往下掉,擦都擦不完。
管家走过来,我尴尬的让开,他却对我视若无睹,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哽咽良久道:“夫人,您节哀啊……别伤了自己的身体。有件事我想跟你禀报一下,那位从江城来的客人好像离开了。”
是说我吗?我在啊!他刚才明明看到我了不是么?
祖母身体动也不动,仿佛没听到一样,管家摇头叹息着走出来,我伸手在他面前晃,却被他一下子穿了过去。
怎么回事?我的身体……走到院中去,每个人都对我视若无睹。
这是……我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祖父的葬礼很隆重,那天稀稀沥沥的下着小雨,半个青宛县的人都赶过来了。
我听到无数人在感慨,这么好一个年轻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跟着棺材过门槛的时候我摔了个跟头,爬起来时发现院中场景大变。
顺着记忆中的路走到内院,却看到已经三十多岁的祖母坐在摇椅上乘凉,腹部高高隆起。
阿香婆婆替她在一旁打扇子,轻声劝道:“小姐,姑爷去世二十年了,您还真的打算把这孩子给生下来么?”
祖母微眯着眼睛道:“为什么不?”
“可是不会有人相信这是姑爷的孩子!将来他要怎么成长呢?”
祖母道:“没关系,我已经打算好了,一生下来,我就将他送人。”
“送人?可是小姐,她是您身上的一块肉啊,您不心疼吗?”
“心疼又能怎么办?毕竟我现在还同这孩子没什么感情,可是靖风……我已经养了他这么多年,再不敢拿他的生命当玩笑了……。”
阿香婆婆急道:“可是您为什么不同少爷讲清楚呢?害得他误解您,现在还跑到外头不肯回来。也不知道在那里读的什么书,越读反倒人越糊涂了!”
“他不回来反倒好……这里,将来就让我一个人安静陪着子文吧。”
我越听越糊涂,心里一团疑问,听阿香婆婆的话小叔叔是祖父的孩子?可是祖父明明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啊!
过了几日,孩子出世了,祖母未多看一眼便用斗蓬包了送人。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叔叔会对祖母那样冷淡,为什么直到十六岁他才在我生命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