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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婵苏醒时,感觉浑身很重,重的连眼睛都睁不开。
屋子似乎染着熏香,是种清新的茶香,茶香四溢,让她在死寂的黑暗中寻到了方向,她的意识顺着茶香向前走,然后终于走到了身体里,沉重的新的身体与灵魂慢慢聚合,融为一体。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被一双冰冷的手牵住。
这手上带着厚厚的茧磨在她柔嫩的手背上,触觉异常清醒。
温暖而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女声,她说“是不是醒了”
另一道高亢一些的女声“哼”了一声,没有认真回答问题。
“小妹。”
“醒了醒了醒了”
说话的正是玄素和玄女两人。
玄素从屋子里拿出厚厚的外氅裹在玄女身上,然后将她抱到轮椅上,推着她出去,在她说话之前,把她带回了一直闷着的屋子里,然后盖上了被子,十分熟练地掏出一本兵书塞到玄女手里。
玄女却不爱看了,她放下书,望着窗外的杨婵的方向,说“这些书我都看过了。”
玄素双手抱胸,嘲道“姐姐不是因为看过了不想看,而是因为心思不在书上。”
玄女“嗯”了一声,忽然说“杨婵长得不像云华。”
玄素给她掖了掖被子,说“姐姐,不要在任何人身上找别人的影子。”
“我知道,”玄女捏着书脊,说,“可是杨戬长得很像她,我以为”
“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像母亲的,可能她是像父亲。”
“是吗”玄女沉思片刻,说,“可我与你一模一样。”
玄素从侍女手中端过汤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烟,坐在玄女床前,告诉她这位顶顶聪明的姐姐“因为我们是双生姐妹,她和杨戬不是。”
玄女转过头看她,又说“但昊天和云华也是很像的。”
玄素语塞,端着温热的药碗,说“好问题,待你把我手中的药喝了,我慢慢给你讲为什么。”
玄女老老实实地喝完了,玄素也遵守诺言跟她讲为什么,玄女听着这些不大感兴趣,过了会儿就说“你走吧,我想看书了。”
这是又嫌她吵了。
玄素“哼”了一声,收了药碗就走了出去,关上门,又吩咐侍女注意给房间及时加炭后,又来到了杨婵这里。
杨婵醒的依旧很艰难,但至少意识和新的身体是融合到一起了,只要再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彻底苏醒。
玄素坐到她床边,抬起手,盖到杨婵额前,杨婵眼皮抖了抖,颤颤巍巍地撕开一条缝,看到了玄素的样子。
玄素没有出声,反倒盖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玄素半威胁半嘱咐道,“在这具身体和魂魄完全融合之前,我奉劝你,不要乱来。”
杨婵眼皮抖了抖,果然听话的不动弹了。
她本来就非常不适,让她不要挣扎,她
索性就躺平不动了。
接下来就是半梦半醒的一天又一天,与她相伴的除了穿着绿衣的为她诊治病情的玄素外还有一阵风。
这阵凌烈的风意外的十分暖和而柔软,只要玄素不在,它就会那样安静地呆在杨婵床边,替她掖一掖被子,或者将换一换香炉中已经燃尽的熏香,守在她身边,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但是当杨婵意识稍微清醒的时候,它又不在。
差不多一两个月以后,杨婵的灵魂和身体终于彻底聚合到一起,玄素扶着她坐起来,仰靠在床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我想出去。”
玄素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不屑道“就你现在这状况,连女娲宫都出不去。”
杨婵眨了眨眼睛,问“这里是女娲宫”
玄素看着她,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问“你脑子怎么长得我以为你第一句问的才该是你在哪。”
杨婵迟钝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问“我在哪”
玄素略微惊讶地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难道黄土出了问题,还是我医术出了问题,肉身再造时不小心把脑子给造没了”
这句话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很可怕。
然而玄素只能验证后者。
她当时就把抛出问题的杨婵丢下不管,转头跑到书房里去了,不知道又去捣鼓些什么,独留杨婵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望着门外的风雪,一动不动。
这里是没见过的地方。
她赤着脚走到地上,踏出屋外,仰头望去,看到了空寂的宫殿和远山之外白雪皑皑。
这里,是哪
好奇和困惑同时缠绕着她,然而身居陌生的地界,她竟然一点戒备心都没有,就这样赤着脚在女娲宫中乱晃悠,直到走到主堂,看到了巨大的女娲像,被宫中的侍女们发现。
神像上的女娲蛇身人面,她衣着单薄的云裳,神情慈悲,目光炯炯,强壮的臂膀高高举起五彩石,如同远古时的盘古天神,双手撑天,蛇身踩地,将混沌的天地分开。
她看着女娲,女娲却看着天。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鬓间的发簪发出五彩的光芒。
“呀,姑娘怎得出来了,会感染风寒的。”侍女们将她团团围住,然后为她穿上了鞋子,裹上了厚实的衣裳。
杨婵初醒,变得十分迟钝,她望着女娲像,再一次问“我在哪”
侍女们说“姑娘在女娲宫呢。”
“女娲宫在哪”
侍女们看着杨婵懵懵懂懂的样子,觉得可爱,纷纷笑成一团,捏了捏杨婵的脸,说“女娲宫在昆仑山呀。”
“哦,”杨婵转过身,看向远山之外的雪,“原来这里是昆仑山。”
头忽然变得有点疼,杨婵手抵着额头铭刻在灵魂上的记忆在脑中陡然炸开,杨婵头痛欲裂,跪倒在地上,侍女们慌作一团,说要去找又不见影子的玄素大人。
玄素手里还没忙
完,就听到杨婵又出事了,她跑到杨婵屋里见她疼得滚成一团,赶紧用神力将她包成一团,等杨婵稍微镇定下来后,手中有幻化出诸多细细的银针,摁着她的脑袋插在她脸上的穴位上。
杨婵脑子里记忆太多,太混乱,一下子搅在一起,让她感觉十分混乱,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的。
浑身上下唯一察觉到的真实好像只有铭刻在灵魂上的魂契,她死死抓着胸口,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出去。”
玄素一脑门官司,心里一边想黄土只有一块救了杨婵就救不了姐姐,现在要是杨婵了出了事,那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一边又想母亲的黄土不可能出问题,出问题只可能是自己,她行医谨慎,从未治死过人,要是一死就死玄女付出生命也要救的杨婵,她也别活了。
两方兵荒马乱直到熬到夜里才好一些。
玄素瘫在床边,看着杨婵蜷成一团,窝在床里,嘴里还在轻声嚷嚷着要出去。
这回玄素没有嘲弄她了,她翻了个白眼,问这个麻烦精,打算出哪去。
杨婵答“我要找哪吒。”
玄素听到这个名字头都大了,她说“哼,你们倒是情谊深长,可怜我姐姐和女娲宫因为你们的姻缘遭了好大的罪。”
杨婵睁开眼,看着她,眼中流露着困惑,玄素看她那双纯澈的金眸,一肚子苦水终于有处倾倒了。
她说“你的好情郎为了你大闹女娲宫,叫我姐姐拿救命的黄土来为你再造肉身。”
“等你彻底好了,就能跟你家的情郎甜甜蜜蜜、长长久久,我姐姐却没几年好活了”
她吼完,也不管杨婵一个病人能不能接不接受,转过头,就坐在床下,双手抱胸开始生闷气。
身后的杨婵一直沉默,玄素也不指望她能说点什么。
她年少时就跟着伏羲在人间晃荡,做大夫的人情冷暖看的最多,她晓得人心复杂,恩情越大越无法偿还,人们就越是逃避,一开始或许感激涕零,但到后来好像不存在这样的恩情似的,或者说施展这样的恩情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一旦收回这样的恩情又会将曾经的恩人当作了仇人。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便是如此了。
这样的人多了去了,玄素都不奢求付出能有所回报。
她发脾气也只单纯是发泄不满而已。
可是杨婵躺在她身后,忽然说“对不起。”
玄素一怔,紧紧抱住的双臂都松了松,她偏过头,看月色倾撒在杨婵的床边,问“你对不起什么”
杨婵说“剥夺了你姐姐的生机。”
玄素吸了吸鼻子“算了吧,那是她自己给的。”
“她愿意去死,我有什么办法,你又有什么办法”玄素声音明明已经变得破碎了,她揉了揉眼睛,还故作潇洒地说,“躺着受恩吧。”
杨婵不言,过了会儿,她不说出去的事了,她说想见玄女。
玄素顿了顿,问“你见她做什么”
杨婵记忆混乱,但还记得玄女是云华的师父,玄女愿意把救命的东西让给她,肯定不是因为素昧平生的自己,而是云华。
她说“我想见见我阿娘的师父,也想见见这个将生机让给我的恩人。”
杨婵说要见玄女,可意外的是玄女并不愿意见到她。
玄素守在门口,问里头看书的玄女,说“你真不见”
玄女很坚定“不见。”
玄素听话得很,她走回杨婵房里,跟杨婵说“放弃吧,我姐姐不见你。”
“为什么”杨婵问。
好问题
玄素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给不出答案,很严谨地说“你等我问问哈。”
说罢,她转头去玄女屋里问“你为什么不见她”
玄女翻过一页书,答“没有为什么。”
玄素毫无探究精神,说啥就是啥,转头又跟杨婵说“姐姐说没有为什么。”
杨婵坐在床边,闻言,沉默许久,然后掀开厚厚的被褥,赤着脚踩到地上,转头走出屋,横冲直撞。
没人告诉她玄女住在哪,她就乱走,玄素吩咐青蟒把她薅过来,然后给她穿上衣服和鞋子,说“不想生病就别瞎折腾。”
杨婵轴的很,偏偏就要瞎折腾,她径直走到庭子里,任由冰雪在她身上堆积。
玄素喊“麻烦精,你杵在那做什么”
杨婵回“我要等玄女大人见我。”
说罢,她就打算在哪里站到天荒地老。
笨蛋玄素都看不下去这种白痴行径了,她拉着杨婵走到了玄女屋门口,说“你孝敬也要孝敬对地方”
杨婵看看天,看看地,然后回了个“哦”。
笨蛋玄素指着她,趾高气昂地说“真是个笨蛋。”
杨婵没理她,对着屋子里的人喊“玄女大人,我想见你。”
玄素也陪着喊“姐姐,她要见你。”
玄女不应。
杨婵向前走了一步“玄素大人说你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生机,我想当面向你致谢。”
玄素帮腔“是的,她是想感谢你的。”
玄女还是不应。
杨婵站在雪地里,始终没有等到回音。
玄素在一边说“你看见了,我没骗你,她真的不见你。”
杨婵问“为什么”
玄素老老实实地复述“没有为什么。”
不,杨婵知道,凡是都有个为什么。
她傻愣愣地在雪中站了许久,玄女一直不应,玄素让她回去,她不回去,玄素就又给她裹了一件衣裳。
她站在雪里陷入沉思。
仔细想想她和玄女素昧平生,联系就只有云华了。
那么云华与玄女之情如何呢
云华曾抱着她在杨府里,在夏日蝉鸣的午后,将每一张石墙用水画满了阴符经的字句。
她写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杨婵此时在雪中,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念“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杨婵阴符经里的内容一字不差的念了出来,玄女的屋里忽然传出无法压抑的咳嗽,玄素一惊,喊“姐姐”
玄素急急冲入屋内,杨婵却径直跪到了雪中。
她身处在昆仑山的风雪中,却置身在记忆中云华带来的那一场夏日的清风里。
她的声音和云华重叠在一起。
云华喊“母亲。”
她将头磕到雪中,喊“祖母。”
那扇紧闭的门忽然被扑面而来的暖风打开了,露出玄女那张寡淡的病容。
玄女死死盯着外面的人,看到杨婵从雪中缓缓抬起头,看清了那张看了许多夜也依旧看不够的脸庞。
杨婵那张与云华并不相似的脸和很多年前置身于风雪中的云华重合在一起。
云华那时跪在雪中,抱着剑,一遍遍地喊“母亲。”
她可能在那时是想跟自己撒娇的。
但是,在那时玄女守在温暖的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对她饱含着孺慕之情的孩子,一遍遍地告诉她
“我不是你母亲。”
年幼的云华泪水落了出来,她哭着丢了手里的剑,跑上前,想要拥抱她。
可玄女推开了她,云华挣扎不过,便栽倒在雪中。
她埋在雪中,冷得浑身发抖,玄女将她拉了起来,她又立即惊喜地抬起头,却见玄女将那把冷冰冰的剑交到她手里。
她说“没有战士会丢掉手里的剑。”
云华问“我不可以丢掉手里的剑吗”
玄女回“谁都可以,你不能。”
“为什么”
玄女望着雪,通透到凉薄,告诉她“因为你出身九黎,今日还是众星捧月的神女,可若我死了,便可能被打到地狱里去成为罪奴,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母亲”云华还是不想要冷冰冰的剑。
但不管是她手中的剑还是她眼里的母亲都是冰冷的。
玄女再一次推开了她,她说“我不是你的母亲。”
“母亲。”
玄女让始终不死心的云华死心“我是你的仇人。”
云华一怔,趴在雪里,怔愣地看着玄女,听到她说“你的母亲,你的族人,全是我杀的。”
云华下意识反驳“不是”
“云华,”玄女将剑与云华紧紧绑在一起,擦干了她软弱的眼泪,命令道,“永远不要放下你的剑。”
“哪怕这剑是为了指向我,
杀了我。”
“你懂吗”
云华或许懂了,因为自那以后,她便再没纠缠着叫她母亲。
玄女咳了又咳,她久病缠身,云华还在宫中时,她尚且能下床走一走,可病到现在,她已经是个废人了,就算要看杨婵,也只能借着风,或者,隔着一扇门,遥遥地望着她。
玄素用神力治愈她的病痛,玄女扬起手,让她停手,转而问杨婵“为什么这么叫我”
杨婵理所应当地说“阿娘唤你母亲,你便是我祖母。”
玄女那些沉稳通通散去,她急切地问“她这样唤我”
杨婵肯定地点了点头。
玄女紧紧捏着书脊,挺直的脊梁弯下,玄素拍着她的肩,轻声喊“姐姐。”
玄女低声说“如果我当年应了这声母亲,她就不会下山了。”
玄素闻言一怔,竟然落下泪来。
“我不应这声母亲,她只能下山往九黎那里去,可是,可是,九黎也不是她的家”
“我”
玄女又开始咳嗽,最后竟然咳出血来,玄素大惊,神力全部包裹在玄女身上,玄女稍微从病痛中缓解了一些,她抬起头,颤抖着手,捧起玄素的半张脸,看着她眼中的泪水。
玄素这一生替家人流尽了眼泪。
如今,这眼泪便是替玄女落下。
“小妹,”玄女声音低哑,问她,“可是我杀了她的母亲和亲族,又怎么做她的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