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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女只喝了几杯酒就告辞了,杨戬却拿着已经冷却的酒壶,打量着手中的翡翠,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杨婵带着四象进来的时候,发现杨戬竟然还在原处,看了看他身边的座位,又看了看外面,直到杨戬开口,他说“不必找了,她已经走了。”
他默默藏住了手里的翡翠,抬手,挡住了杨婵伸过来的手,自己把碗筷收拾了。
除夕刚过,正月初一、初二都是团圆的日子,道观里冷清了许多,杨婵又拿着扫帚清扫,然后,照常换了香炉燃尽的香,换上了新香。
她双手合十,低头轻念安魂词,念过后,抬起头,笑着望着哪吒,说“新年快乐。”
微不可见间,手中的乾坤圈传来轻轻的争鸣。
杨婵注意力在哪吒的神像上,没有察觉到乾坤圈的异常。
外面,四象追着哮天犬到处跑,这个小丫头,一天到晚不是在杨婵怀里就是在杨戬怀里,要不然就在哪吒的神像下,让她好好走两步简直是天大的恩赐似的。
这会儿将她放到地上不管她了,她又要追着哮天犬,让它这个可怜的小保姆背着她走。
她走路不稳,跌跌撞撞地跑自然会跌倒,“噗”地一下头先着地,摔了个狗啃泥。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肯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着找娘和舅舅。
哮天犬垂着脑袋,“呜呜”两声,只能认命地走过来,四象抱着它,揪着它的毛,还不高兴,一个劲儿地叫“娘娘,舅舅。”
真是个小祖宗。
杨婵看着哪吒,说“这是个讨债的。”
堂中飘来一句浅浅的冷哼声。
这声音很清晰,轻蔑和嘲讽之意呼之欲出,活灵活现。
杨婵一愣,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令她惊喜到不敢轻易吐出来的猜想。
她低下头,将四象的哭闹声忘到脑后,又一次念起安魂词。
杨戬在她念完又一轮安魂词后抱着四象走近了堂中。
杨婵抬起头喊了一声“阿兄。”
杨戬应了一声,他瞟了一眼哪吒,说“到今天差不多两年了吧”
杨婵点了点头,杨戬“嗯”了一声,开始唠叨一些有的没的,什么晚上不能整夜守着神像,白天也不能过于劳累,难受了就不要用宝莲灯,病了就按着以前的方子抓药
杨婵听到后来,发现杨戬是在跟她告别。
她问“你这就要走了吗”
“再过两天吧,”他道,“我原本是想等到初夏天气暖和的时候再动身的,但是还是不要再耽搁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杨婵皱着眉,“冀州离这里不算远,你来去不过三日,怎么会不知道归期”
“因为我去的不是冀州,”他顿了顿,把杨婵拉了起来,说,“是昆仑山。”
杨婵微微瞪
大眼睛。
“昆仑山很大,是人间里最靠近天界的地方,那里古神众多,派系林立,与世隔绝,我虽师从阐教,但从未去过昆仑山不知道会在那里耽搁多久,所以,在我回来之前,好好照顾自己。”
他带着杨婵走出里堂,走到庭院里,哮天犬跑过来,挨着他的腿走,怀里的四象抱着他,栽着头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昏昏欲睡。
杨婵抓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既然这么危险,去那里做什么”
说完,她看着杨戬的目光,就立即明白过来。
她攥紧杨戬的衣袖,说“阿兄,那么危险不必去了。”
“阿兄,”她说,“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我这不是病,根本没有治的意义。”
她抬起头,坚定地说“我不治了。”
杨戬抓着她的手,拉开,不容置疑地回“不可能。”
“阿兄”
“杨婵,”他很严厉地瞪着她,说,“我没有阻止你的选择,你也不能让我放弃。”
杨婵吸了口气,眼眶一红,她抓着自己的白发,吼道“可是我的身体情况自己能不知道吗我这副身体已经毁了,积重难返,你为什么要为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去昆仑山冒险”
杨戬指着远处哪吒的神像,说“人死了你尚且妄图让其复生,你还没死,我为什么不能孤注一掷”
杨婵一顿。
杨戬又将语气缓和下来,温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危险。”
杨婵皱着眉,虽然不说,但眉宇间还是含着愁。
元宵日刚一过,杨戬便要启程了。
他走时,杨婵一路送到华山下。
华山高耸又陡峭,山上的气温往往比山下要寒冷许多,但这一次,越往山下走,寒意反倒越胜,杨婵抱着臂膀,觉得很不对劲,她抬头看着天色,见天色意外的阴沉,远方雷声滚滚,硝烟弥漫,似乎还有腥臭的血味。
她蹙着眉,心觉不详,抓着杨戬的衣袖又劝着他不要走。
她道“我听山民们说外面在打仗,战火纷飞,死了很多很多人阿兄,外面很危险。”
杨戬听着这话却觉得有些荒谬,他扯开了杨婵的手,将自己的衣袖收回,淡道“凡人打仗关我们什么事这仗总不能波及到昆仑山去婵儿,你多虑了。”
杨婵莫名心慌,听着杨戬的话,还是踏实不下来。
她伸出手,比出尾指,要跟他拉勾,她说“那你快去快回,如遇危险,赶紧回来我的命不能拿你的命去赚来。”
杨戬见状,叹了口气,抬头揉了揉她的头,无奈地说“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向后走了数米,转过头,见杨婵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中忧愁不散,杨戬又叹了口气,一手压着斗笠,一手抬起,向前摆了摆,劝道“天寒地冻,莫要惹了风寒,让我担心,回去吧。”
杨婵回去后
,日夜忧心,辗转反侧,夜夜难寐。
四象不知家里有了变故,一天到晚还是嘻嘻哈哈,哮天犬的毛都不知道被她薅掉了多少。
一直到初夏天暖时,杨戬也没有任何消息。
忧思过重,加之过度操劳,杨婵到了暖和的夏日还是生病了。
她咳嗽个不停,压住了外面的蝉鸣,哮天犬听着她的咳嗽声,“嗷呜”一声,叼着药包催着她吃药。
小保姆哮天犬是真的很辛苦,左一个薅毛的小祖宗,右一个不治病的大祖宗,整天忙活个不停,再这样下去,都要被逼得说人话了。
杨婵摆了摆手,抚摸了哮天犬的头,压着咳嗽说“忙,不必了。”
说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哮天犬低低哀鸣。
她手里拿着香,照常给哪吒上香,她双手合十,低声念过安魂词后,抬起头,看向哪吒,说“阿兄出走日久,一点消息也没有,你有什么办法吗”
问题是抛出来了,但她其实没指望哪吒能回答。
自上次的异常后,哪吒就再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那一次异常就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然而,这一次出乎她的意料,神像里隐隐泛着金红色的光芒,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去揉眼睛,却见那红光越来越盛,神像外包着一层层浅浅的光,勾勒出一个人形。
杨婵瞪大眼睛,从地上爬起来,站了起来。
她忍不住喊“哪吒”
那层光只包裹出一个人形,外面,里面,都没有任何变化,但是里堂荡出清晰的声音,他轻声唤
“杨婵。”
杨婵霎时间落下泪来,她掩耳盗铃这么久,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看到她的泪珠从眼眶中滚下来,那道红光化作了一道风,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杨婵的面前,它有形无状,轻抚过杨婵的脸,然后轻轻擦去了她落下来的泪水。
杨婵又哭又笑,她说“你等等,我去乾元山请真人,我,我这就去。”
话落,她转身就往外跑,此时日落西山,道观里进贡的山民稀稀拉拉,慢慢悠悠,就只有杨婵着急忙慌地往外赶。
她在哮天犬颇为疑惑的目光中跑过了道观中的走廊,从前庭跑向,拉走了一直在吃饭不干活的马。
这马是太乙送的,极有灵性,识得路途,可以带她尽快赶向乾元山。
她被高兴砸得昏了头,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到底会不会骑马了,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马背,抱着它的脖子,让它赶紧行路。
这马不愧是从仙山上下来的,闲了这些年,竟没闲成个废物,杨婵这么说,晃了晃头,打了个响鼻,抬起马蹄,踩了踩。
杨婵见状,将它抱得更紧,手上的缰绳甚至直接缠到了手上。
“快走,”她催促着,“快走啊。”
马在她的催促下,总算踏起步子,向山下越跑越快。
山路陡峭,马这样快速地往下奔去,让马
背上的杨婵产生了失重感,剧烈的山风呼呼地吹刮,几乎要将马背上的杨婵都要吹跑了。
杨婵眼皮狂跳,那阵不祥的预感在杨戬离去后一直没有消散过,但眼下她已完全被哪吒可能即将复苏的喜悦团团围住,完全思考不了她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忧。
马跑过了华山,跑到山下时,忽然高抬前身,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声,整匹马都在往后仰,差点将杨婵摔下马背。
勉强从七荤八素的晕厥感中抽身,杨婵醒过神,去看马为什么停下,却什么也没发现。
这里就是杨戬出发的位置。
唯一的异常可能就是这里是山口,只要再向下踏一步,就能下山了,在这里外面那股浓烈的有关死亡的煞气扑面而来。
鬼女说外面死了很多很多人,横尸遍野,鬼怪横行。
但是以华山这道山口为界,华山之上寻常安宁,百姓安居乐业,成为一处寻常到不寻常的桃花源。
山下众生生不如死,山上生灵避退三舍。
一到山口,生灵便不愿意往前再走了。
杨婵没有办法,从马背上下来,拉着缰绳,哄了又哄,那马才勉强踏出步子,往前走了一步。
有了一步就有两步、三步,那马精神紧张,但是在杨婵的诱哄下逐渐安宁下来。
见它安生了,杨婵松了口气,又爬上了马。
她骑着马,跑过三里,便见到了山口浓重的血腥气的来源。
那是一处陈旧又新鲜的战场。
血液已经干涸,但是曾经流过的痕迹,然而,在龟裂的大地上这些血有画出了曾经流过的痕迹。
空气也是一样的干燥,现在是夏夜,夜晚出奇的冷,像是萧瑟的秋夜,杨婵呆在马上,冷得瑟瑟发抖,要不是山下蝉鸣依旧,杨婵就以为差点来到了秋天。
来到这里,尸横遍野,寸草不生再不是肤浅的文字。
这雨,已经快有三年未下过了。
饥荒不断,战火不休,民不聊生。
杨婵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心中的喜悦慢慢随着地狱一般的人间和天上清冷的月光的照射下冷却下来,她的心越来越慌,心跳也越来越快。
这种感觉很熟悉。
她颤抖着、恐惧着,缓缓地、慢慢地转过头,然后,听到了最后一片桃花源的陨落声。
大火正将华山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