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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妈妈的走过去，轻轻抚着他的肩膀，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话没出口泪先下来了，说儿啊，听妈妈的话，呵？这是最后一次了，妈妈保证，只要你考上6级，妈妈就永远不要你考了，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也很想睡觉。可是儿啊，你睡在床上没有人把6级证书送给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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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级这天，自由职业者、钢琴家庭教师江枫和古老教授都到江城来了。江枫有好几个学生参加今年的“钢琴大赛”。老头子不用说，他是专门冲着自己的外孙来的。
往年钢琴考级全都集中在省城，地点就在音乐学院内。如今考虑到考生太多，就分地区设了几个考点。就地考级，免去了炎炎夏日旅途的奔波劳累，对当地考生应该说是有利因素。但对小亮来说就不同了。
小亮在当地的学琴圈子里多多少少有点名气，许多人虽未见其人却早闻其名。江城一些吃钢琴饭的教头今天也算是聚齐了。平时他们相互不服气，相互拆台、相互诋毁。但今天机会来了。就象我们在武打片里看到的那种比武大会一样，吃钢琴饭的教头们今天也要通过各自的徒儿相互逐个高低。他们尤其要看看省城音乐学院的那个教头功夫到底如何，她的那些高足尤其是号称江南“肖邦”的那个小亮到底是何面目，偌大一个江城都没有他看中的老师就像神话里的那个孙悟空，除了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偌大一个世界都找不到一件称手的武器……
这些日子来，正是这种压力像镇压孙猴王的五行山一样沉重地压在了小亮的心头当然还有他的妈妈古月。
为了节省时间，古月和小亮出门时叫了一辆带空调的出租车。到校门口一看，其他考生均是打的或专车接送。似乎不谋而合。
仪式的隆重带来了气氛的隆重。而在隆重的气氛里，紧张情绪往往就变得不可避免。那些小考生们看上去一个个面色铁青，表情严峻，让人联想到《辛德勒名单》里那些走向集中营的犹太人。
在这些琴童的行列中，小亮的个头显得鹤立鸡群。没有人比他更高了。也就是说，他是应试者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却站在6级的方阵里。小亮自己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排在队伍里，尽量弯着腰，将头埋得低低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发着高烧。古月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故意将头转向一边。
小亮的临场状态很让他的妈妈为之担心。她知道在此之前的36小时里，小亮只睡了2个小时。《循环音阶》还是弹得十分勉强。很不稳定。有时碰巧能一口气弹下来，有时却要连续错上好几处。此刻像他这样疲劳、萎靡的临场状态能发挥出正常水平吗。
这时江枫江老师急急地来了。说她已经抢先在一个练习教室挂了号，是第1号。她要小亮立刻进去弹一遍让她看看。谁想小亮无论如何不肯去。嘟着嘴赖在一棵树底下，就是不动。古月拖了半天也拖不走。江枫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说快一点快一点，好多考生在后面排队等着呢，让你第一个练多不容易！
古月还是头一回看见江枫发脾气。江老师一急，就影响了古月，她忍不住伸手在儿子头上拍了一下。江枫又急忙劝道不练就算了别打他影响他的情绪那就考场上见吧你不要紧张你一定能通过的，记住：万一弹错了不要停下来你只管继续往下弹千万记住，好了我先走了还有好几个学生在那边教室等着练琴呢……
8点多钟，夏天的太阳升得很高了，光焰很烈，照在脸上很有些烤人。小亮仍然抱住那棵树不肯移动。
是不是怯场了？古月有点六神无主地瞪着他，她忽然间发现儿子那张苍白的脸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很憔悴，萎头耷脑的像个小老头儿，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万般怜惜。
她走过去，轻轻抚着他的肩膀，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话没出口泪先下来了，说儿啊，听妈妈的话，呵？这是最后一次了，妈妈保证，只要你考上6级，妈妈就永远不要你考了，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也很想睡觉。可是儿啊，你睡在床上没有人把6级证书送给你啊……
小亮你不要担心，那些主考老师都是你外公音乐学院的，有的还是外公的学生，你没看见今天外公亲自来了，和他们在一起？他会给那些老师打招呼的，你别怕，他们会照顾你的。你千万别紧张，呵？……
小亮，刚才江老师说了，你今天一定能通过的，一定能通过的听见没有记住，万一你弹错了，不要停下来，就按原来的节奏继续往下弹，听见了？……
好了我的好儿子，听话呵，前面30几个钟头都挺下来了，最后再坚持十分钟好吗？再过十分钟，一切就结束了，就像做梦一样，永远就结束了，你想想，这有多好？妈妈答应你，一考完，就让你睡觉，妈妈陪你一起睡，睡它个一天一夜好不好？对了对了，笑一笑，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好，我们走吧，这里太晒人了，我们坐到考试教室里去吧……
小亮这天的应考情况比古月预想的还要糟得多。古月坐在听众席上，坐在一大堆琴童、家长、教头们中间，脸上烧得像一块红布，然后渐渐白得像块僵馒头。用她自己的话说：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小亮刚上去的时候，她还敢抬起头朝教室四周看一圈，他看见老爸面色严峻地站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古月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反正等她想起来抬头去找他时，他已经从教室里消失了。
评委们就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评委只抽了一条b大调的音阶《基本练习》就让小亮弹曲目了。
这短短的只有四小节的《基本练习》小亮竟然错了两处，还停了一次。一双手僵硬得简直像两根枯树枝。小指更加直直地翘着，像树枝上的小树杈。小亮的脸本来就发灰白色，这开头一错更像抹了一层泥石灰。
坐在最边上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女评委（听说是带队教授）很亲切地对他说：是孔亮吧？孔亮小朋友不要紧张，呵，就像平时在家里练习一样，呵。教授故意给了他两分钟时间，然后说，孔亮，你先弹巴赫的《二部创意》吧。
《二部创意》还好，弹得还算顺利。但连古月也听得出来：小亮没有表现力。尤其没有将乐曲要求的几处左手dimimuendo（音量逐渐减弱）和cresc（音量逐渐加强）弹出来。
接下去一首是车尔尼的《作品299o。11》。听上去没有pp（非常弱）和ff（非常强）的对比，而且中间还明显停顿了两次。古月忍不住朝他直喊：别停！别停下来！惹得全场的人都伸直脖子朝她张望。小亮闻声一愣，又停了一次。
下面是门德尔松的《102o。3》。虽没有停，但弹得明显拖泥带水，与乐曲resto（急板，迅速、灵活）的要求相差甚远。
而当弹到最后一个附加曲目《循环音阶》时，最难堪的场面出现了：刚一开始就卡住了。反复了几次。仍过不去。像公路上堵车。像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又吐不出。
慈祥的女教授再次对小亮发出了亲切的微笑，说你太紧张了，其实不用这么紧张，呵，这是一首附加曲，仅供参考，你弹不好也不要紧，只要把你平时练习的水平发挥出来就行了，孔亮小朋友，你听懂了吗？
讲台上的古小亮面色惨白，呆呆地望着教授，连点头的勇气都没有了。教授又故意拖延了两分钟，然后让他重新开始。
于是小亮又开始吃力地朝下弹。结结巴巴，或快或慢。每一声音符都如耳光刷在古月的脸上。
在第三段“新的难题”面前，小亮再次溃不成军，将“三十二分音符同步反向运动”的左右手全都弹乱了。幸好他将错就错弹了下来，没有停顿。但听众席上已经嗡声一片。
最后琴声突然在第四段第5小节戛然而止场上的嗡声也像受开关控制似的变成了一声惊呼人们看到台上的弹琴者像只面口袋一样绵软而沉重地倒在了琴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