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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环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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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级考级,只要及格就行。小亮去年参加过4级的考试,有一些临场经验,这对冲刺6级肯定有很大的好处。按考试规定,一首曲子弹错(或者停顿)一次算及格,错二次就算不及格。

    1

    小亮坐在琴凳上,弹着弹着腰就弯了,手指在琴键上也站不住,面条似的软下来,于是妈妈手上的钢皮尺就准时到了叭地打在腰上,腰就直起一点;叭地打在手腕上,手指就站起一点。

    午夜的石英钟刚刚“唱”过0点。此刻已经是第二天(7月24号)了,离考级的“倒计时”已不足32小时。这条车尔尼的《》已弹了好几个小时了,不,好几天近两个星期了,还是达不到要求。当妈妈的已渐渐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手里的钢皮尺挥舞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重。好几次小亮被打得眼泪鼓鼓的,含在眼眶里不敢掉下来,然后又干掉了(抑或被眼球重新吸收了)。然而眼皮还是越来越重,就像课文里说的:“像灌了铅一样”。

    现在小亮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睡上一觉,或者让他趴在钢琴上眯一会儿也行。但他知道不可能。他今天至少得将这条《》从头到尾准确无误地弹上一遍才能提出睡觉的要求。以前的无数日子训练了他这种本能,知道该在什么时机说“我困了,我要睡觉”。当然不是现在。

    现在身旁的妈妈正像一头焦躁的狮子,正找不到“吃”他的理由。以前的极限都是0点。五个小时前妈妈把他赶上琴凳时说,今天把《》弹好了就早点睡觉,弹不好就弹到12点。

    在小亮的印象中,这是个极限。放暑假前的极限是10点半。因为第二天早晨6:18分他要准时爬起来上学(6:18,听上去是个奇怪的数字,却是经过了好几次调整,最后被认为是最适合小亮的)。

    上初中以后,小亮的作息时间虽不敢说以秒为单位,但精确到分绝对不是弄玄。小亮的生活成了石英钟上一根不需上发条的分针。放暑假后,小亮的作息时间略有变动,最高兴的是晚上睡眠时间被增加了十几分钟,变成了0点8点。爸爸说,睡眠不在于数量而在于质量,提高了数量必然降低了质量。也许爸爸说得对。小亮的睡眠质量总是很好,总是倒下就睡,一觉睡到天亮,用妈妈的话说:“跟死猪一样”。

    不过暑假里小亮的弹琴时间比过去增加了好几倍。一天差不多要弹8个小时。但晚上从没超过0这个极限。再说超过这个极限周围邻居也不答应呵。过了夜里10点,钢琴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大。这时候小亮就不得不踩住钢琴左下的那个弱音踏板。但就这样上下左右的邻居还是不断地用拖把柄敲墙敲地板、关楼下的电闸,或者将自家的防盗门摔得砰叭响以表达他们对琴声的不满。小亮妈妈经常上门对邻居们陪笑脸,陪不是,希望得到他们的谅解。

    奇怪,今天早就超过0点了,怎么没人摔门或者关电闸?小亮这样想。想着想着眼前一黑小亮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终于有人关电闸了!我可以睡觉了!……

    叭!手腕上及时清脆地挨了一下,小亮的眼皮就蓦地睁开了:眼前仍然是白花花的夜晚,亮得刺眼。眼前仍然是那本五线谱钢琴大师车尔尼的《》。

    考6级本来不需要弹《》的。根据1995年省器乐考级委员会的《钢琴(业余)考级规定》,6级的考试曲目是车尔尼的《作品299o。11》,巴赫的《二部创意曲o。8》和门德尔松的《无词歌102o。3》三首。但今年又临时增加了这首车尔尼的《》。原因是发现这两年某些考生偷机取巧,不练基本功,除了考级的几首规定曲目,其它的一概不会,甚至不识谱。“下有对策,上改政策”,主考官们决定从今年起每级增加一首“附加曲目”,事先保密,直到报名时才将曲谱发给你这时候你离考试时间只有两个星期了。也就是说,没有一定的基本功,这么短时间你是爬不上老车的《》的。

    小亮的基本功也不怎么样。主要原因是学迟了。学迟了的主要原因又是因为他们住在孔二学校分的一套“水宅”里。他们又把它称之为“水牢”。

    孔二一家搬进那套“水宅”后,开始的两个夏天没有淹水。每到夏天,广播电视里就开始忙着号召抗旱。据报道农村(用来灌溉秧田的)浑浊的河水已卖到了1角3分一立方。说实话古月并不关心什么抗旱的事。她和广大城里人一样用惯了自来水,不愁没有水喝。就是觉得自水费涨得太快了点,两年来从1角多涨到了6角,大米则从1角多涨到了1元。但就这样,农民还是不肯种粮。嚷着说种粮亏本。对此古月表示理解。她下放过,知道种粮的不易。河水都1角3了,种粮还能赚钱吗。但相对来说,古月还是更关心钢琴的事。俗话说“一年涝十年旱”,据说近几年不可能有什么大涝,古月就开始打钢琴的主意了。

    中国的钢琴到了1993年夏天身价已普遍涨到了5位数。一架钢琴约等于古月三年的工资总额。比起十年前,钢琴的价格应该说是相对降低了些。从这个角度说,形势似乎在一天天好起来。比比过去住抗震棚担惊受怕的日子,古月总觉得自己的生活在一天天好起来。

    房子可以等,但孩子不能等了。1993年夏天的小亮已经9岁了,马上要升三年级了。9岁的孩子学琴已经晚了,若再不学,就更晚了。她也不想让孩子学成什么样儿(将来又不想靠钢琴吃饭)。她只是看到小城这两年渐渐掀起了一股钢琴热,周围的同事、朋友家的孩子都在学琴,说是要培养孩子的高档素质。都说未来有出息的孩子离不开两样东西:电脑和钢琴。邓大爷都说了:电脑要从娃娃抓起儿子学校的教室里到处贴着这样的标语。别人都“高档”了,你还能“低档”吗。那些条件不如自己的人都嚷着学钢琴了,你近水楼台甘于落后吗。何况钢琴并不要自己花钱去买。老师嘛也能找到又好又便宜的。再说还有省城的外公做坚强后盾……

    盘算来盘算去,方方面面综合在一起,得出的结论都是:钢琴可以进门了。

    小亮的外公为此来小城实地“考察”了一趟,回去后表示同意。说正好他们音乐学院服务公司也倒卖钢琴,经理是他的学生。老头儿虽已退休,但人在人情还在,硬是用进价买了一架“王子牌”钢琴,并要求人家送货到家、并免费调音。

    说实在的,开始古月并没有当真。小亮对钢琴可能是见惯了(外公家、他的表哥表姐家都有钢琴,除了大表姐小柴考了个8级以外,其他几个都没有考级),他对“王子”的进门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喜。古月在动员他学钢琴时是这么说的:

    公公送你一架钢琴,你弹着玩玩好吧?

    小亮就问:一天要我弹几个小时啊?

    当妈的想了想(可能是想起了过去自己小时候的遭遇),说:随你,有兴趣一个小时也行,半个小时也行。

    要是我没兴趣呢?

    没兴趣就不弹。当妈的说的很干脆。

    开始古月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2威尼斯钢琴

    儿子的钢琴老师原来是请的江城文工团的卞副团长。卞是古月的父亲古团长当年一手提拨起来的,他还没忘记古老团长的恩情。谈到学费,卞老师无论如何不肯收。当时卞老师在家也带着几个弹琴的小朋友,标准是每课时40元。古月说那我就少给点,30元总要交吧。不料卞团长急了,说你要是再说钱的话我就不教了。古月只好缄口。这就是小亮拜师的过程。

    最后卞老师也没规定上课时间,只说十天半月的,差不多了就来一次,只当是串门儿玩的。

    不料外公古教授听了这个消息极力反对,说姓卞的他了解,不是科班出身,属于自学成才,不能教钢琴,会把小孩子教坏的。他说:万元的钢琴都买了,还在乎几十元钱的学费?他说你在江城请最好的钢琴教师,学费他给“报销”一半。实在不行,他负责在他们音乐学院找最棒的老师,学费可八折优惠,60元一课时即可。他说江城离南京又不远,坐火车两个小时就到了。他还进一步表示:他愿意亲自来教小亮,他们母子来省城的路费由他来承担。

    老爸的激烈态度和超常热情反而把古月吓回去了。她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握着木尺虎视眈眈、用琴盖狠命压她手的吓人的老爸。自己受了他三年罪,她不想让儿子再受这种罪了。古月的4个哥哥姐姐都住在省城,他们孩子学琴的事开始都交给老头的,后来他们一个个都叫苦不迭,说老头变态了,越来越神经了,一见小孩弹琴就急得发疯,稍有不满就又打又骂,用琴盖压小孩的手,压起来没得数,有一次把小夫的小指骨头都压断了,到医院看了一千多元钱但永远也不能弹琴了。

    有了前车之覆,古月更不敢要老头教了。当时她的头脑相当清醒:她知道小亮9岁了,已失去了学琴的最佳年龄。何况小亮童年住抗震棚时手臂受过伤,左手(指)活动起来似不很灵活。这种看上去很轻微的缺陷对一个钢琴家来说却是极为致命的。既然不能成为钢琴家,也不想成为,那么就作为一种素质训练,让孩子轻松地弹着玩玩吧。

    卞团长也赞成孩子“弹着玩玩”。他说就像搞创作、搞美术、搞作曲一样,学的人成千上万,真正能成为作家、画家、作曲家的,有万分之一就不错了。卞团长还拿自己作例子,说我在江城作曲算一把了,可全省一排,就到百名以后了;全国一排,就到千名以后了。卞团长说,搞艺术光靠勤奋是没有用的,到一定时候,就要靠天份,靠环境,靠悟性。何况现在的年轻人,连勤奋二字都做不到。

    卞团长很喜欢小亮,说他很聪明,但又说他对音乐的感受力不是很强。他选用了《汤普森钢琴简易教程》作为主教材,另选了一本《莫扎特少儿钢琴名曲50首》作为补充教材,以培养他的音乐欣赏能力为主。古月也觉得这样很适合小亮的情况尽量让弹琴成为一种欣赏和享受吧。

    小亮很喜欢弹莫扎特,弹得自由而随心所欲。相对来说,枯燥的基本功训练就欠缺一些。古月也不想多管。她相信卞团长的一句话:兴趣往往是最好的老师。卞团长当年就是靠兴趣自学成才,受到古团长的赏识,从一个拉二胡的小学徒成长为文工团的作曲兼指挥的。

    1994年暑假,古月带小亮去省城外公家玩。古教授听说小亮学琴已近一年,便兴致勃勃地把他带到音乐学院的505琴房。

    装璜考究的琴房门上钉着一张蓝色卡片:《博士生专用琴房》。门里却摆着一架与琴房环境极不相称的老式钢琴,已旧得不像样了。

    教授问古月,你听说过这架意大利“威尼斯”牌钢琴吗?

    古月说好像听你说过,不是说它在“省歌”吗?

    教授有点得意洋洋地掀开钢琴盖儿,说:是我把它弄过来的!那是87年了,我听说歌舞团不景气,要卖东西、裁人,我就赶忙跑去了。他们团长是我学生的学生了,听说我的名字,对我很尊敬的。他也晓得这架琴是个宝,不想卖。谈来谈去,说少于十万是绝对不卖的。我回来一说,院领导还不乐意,说花十万元可以买一架进口三角钢琴了,买那架破琴干什么?我说堂堂一个音乐学院怎么可以没有一架名琴,没有镇山之宝?再说这架琴出自意大利造琴名匠之手,已有百年琴龄,拿到拍卖会上去卖,一百万也不止!

    唉,当时我要是有十万元,我就自己买下来了。教授拍拍自己的脑袋,如是说。只怪当时头脑单纯,没往这方面想。要放在现在,我就是借一屁股债也要把它买下来!

    古月听了老爸的疯话只是笑,说:你说得神乎其神的,这架破琴到底有什么好?

    教授怔住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灵性”。懂吗?这架琴是有灵性的。它能识别知音凡有音乐天赋的人,不管水平高低,一上去就能和它沟通,就能找到自己最好的感觉。当年(50年代)在歌舞团时,好多搞音乐的专家都千里迢迢地从外地赶来试这架琴,或者让他们的孩子来试这架琴。几十年来,这架琴上弹出了好几个神童。83年风靡全国音乐界的“小提琴神童”郭韵还记得吗?他就是在这架琴上听出了小提琴弦上17度的音差,并无师自通地弹出了他在妈妈肚子里听熟了的《献给爱丽丝》,让他在其他琴上弹,却怎么也弹不出来。

    古月就笑,说你越说越玄了。

    玄?教授的神情忽然激动起来:也许,音乐世界本来就是很玄的,就是神秘的,不可解的。要不然,那位世界最著名的女钢琴家蒙雅妮娜。菲亚歌斯嘉在世界各地演奏为什么一定要用专机将自己的那架钢琴在空中带来带去?我们音乐学院多次邀请美国的著名钢琴家梅森先生来校讲学,他为什么指名非要一架“斯坦威”牌的钢琴不可?……

    历经百年。古色古香。悠长的岁月并没有损害这架琴的品质,反而将琴身处处打磨得光滑、锃亮……乳白色的琴键仍然完好无损,静静地散发着一种亲切、诱人的光辉……因了无数只手指无数次地触摸,琴键的表面已呈一种可爱的凹型,让看了就忍不住心痒痒地要上去弹几下……

    “咚……”

    小亮伸手弹了一下。琴声听上去确实悦耳,动人,一直深入到人的内心……共鸣良好,余音缭绕,让人有一种异样的陶醉感和回味感……

    古月只是模糊地感觉到这些。她也说不出这琴到底好在哪里。她只是本能地有些偏爱它的声音,还有它这种古朴的造型、遥远的模样。琴身摸上去处处是那么平滑,光溜,让她想起家里那副祖传的围棋“云子”,那种像柔光照片似的光滑润泽,那种微妙可人的手感不是任何机器可以磨制出来的……

    小亮因外公的要求弹了一首最近学的莫扎特的《小广板》。小亮是背谱弹的,9行乐谱,弹一遍都用不了2分钟。可没等他弹完,老头就气呼呼地打断了他,说别弹了别弹了!全不对!手型,乐感,全不对!谁让你现在就弹曲子的,莫扎特的东西是你现在就能弹的吗?

    古月说小亮喜欢弹莫扎特的小曲子,卞团长就……

    我叫你别找姓卞的学琴!老头吼起来,他能教钢琴,那我就能教数学了。小亮别弹曲子,别弹曲子,弹条基本练习我听听!

    小亮于是又弹了一首《汤普林现代钢琴教程》上的练习曲。可刚弹了个开头,老头又吼起来:这不是贝多芬的《浪漫曲》吗?怎么又弹曲子了?不是叫你弹基本练习吗?贝多芬的你也敢随便弹?

    小亮被外公气势汹汹的表情吓住了,脸色不禁一阵阵泛白。

    古月轻轻推了把老头,开玩笑说:哦,就许你叫古多奋,就不许我儿子弹贝多芬?

    教授还是不依不饶:你弹贝多芬,你能理解它的内涵吗?你不能理解它的内涵,和在打字机上打字有什么区别?……

    在教授的要求下,小亮又弹了一首《教程》上的练习曲。老头一听又喝住了:又是曲子,又是曲子,这不是李斯特的《爱之梦主题》吗?怎么搞的,你怎么只会弹曲子,连一首基本练习都不会弹吗?

    拜厄的,会弹吗?教授开始点菜了,车尔尼呢?……哈农!哈农弹过吗?

    不行,你要赶紧换老师!你的手型不对,太趴,太紧,关节没打开,不是弹琴,而是在“按琴”。

    不行,你要弹哈农,赶紧弹哈农,纠正手型,然后再弹车尔尼的“599”、“849”。汤普森的教程是欣赏性、娱乐性的,哪能作为主要教材?……

    古月说,我们小亮又不想当钢琴家,给他增加点音乐教养呗,汤普森对他还是蛮适合的。

    教授原地一蹦老高,把古月小亮吓了一跳:放屁!老头骂道,我最不喜欢听的就是“不想当钢琴家”!不想当钢琴家你还弹什么琴?还能弹好琴吗?当上当不上是水平问题,想不想当是态度问题!连态度都没端正,还弹什么琴?照你这样弹下去,再弹三年,都考不上业余3级!你们连级也不想考吗?

    老头这句话倒把古月问住了。不管怎么说,古月还是希望儿子能考个级的,也不想高,考个中级就行。这就像上学,上了那么多年,连个毕业证书都拿不到,算上的哪门子学?哪怕你一肚子的学问谁又会承认呢?再说现在上学竞争激烈,儿子能不能考上大学,谁也不能打保票。但如果有一项文艺特长,将来报考艺术类院校,文化分的要求要低得多。大姐家的小柴就准备走这条路哩。想想自己也是,当初学琴那会儿把老头恨个洞,谁能想到20年之后,正是钢琴挽救了自己的命运和前途呢世事维艰,世事多变,多一手总比少一手好。古月想。再说考个钢琴4级也不是太难,好多孩子吃点辛苦弹上一年就能达到。小亮已经学了一年,再学个一年,哪怕再宽点,两年,总能达到吧?……

    主意已定。这个暑假古月带着小亮就住在老头家不走了。

    古月妈妈过世的早。她死在苏北一个偏远的小乡村。那是不堪回首的1972年,全家下放的日子。病因是营养不良引起的皮肤浮肿。古月也因为营养不良长得像个结不熟的“拉藤瓜”,人称“小黄毛”。当时教授被单独“放”在二百里外的五七干校。好在第二年初步“落实政策”,教授得以与家人团圆,被落实到江南一个叫江城的小城安下家。

    二十多年来,教授也被人牵拉着相过几个对象,但最终都因为“差那么一点儿”未成眷属。可以说教授将一个音乐家最成熟的二十多年献给了这个家,献给了自己的子女。但无可奈何花落去,子女们还是成了他心头一块永远的伤痛。这之后,他又将全部热情投注在第三代的身上,希望他们当中能有人填补他心头那块不应有的空缺。他至少让每个孩子都弹上了钢琴。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全部加起来,也不如他带的一个学生江枫。还是毛主席说的好: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是人,而不是武器。

    等他有朝一日想开了这一点,发现自己已经过了60岁,要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到正式退休时,他勉强争了个“副厅级待遇”。这算怎么回事呢?三十年前自己就是正处级了。三十年前,也就是五十年代,他古多奋在全国音乐界还颇有点名气。现在,你提到古多奋,谁认识你?这三十年是怎么活的,都活了些什么名堂?……

    教授不会算账了。

    进入九十年代,教授开始意识到自己已到了写“回忆录”的年龄。再不写,说不定就来不及了。教授不是真的要去写什么回忆录(一个“副厅级待遇”的写回忆录谁看呢),他是想把自己一生的研究成果总结出来,出几本书,留给后人。也算对自己的一生、对年轻时崇拜的贝多芬先生有个交待。

    教授的生活在他62岁以后有了些出人意料的变化。这不仅指他每一二年要出一本书,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个年轻女人走进了他的生活。她就是前面提到的他的学生,一个名叫江枫的研究生。如今她就住在教授的家里。算什么呢?不知道。打算怎么样?不知道。面对儿女们的责问,老头的回答是:她进修结束了,不想回老家,没地方住,暂时住我这儿。

    音乐学院是个很开放、很欧化的地方,年过花甲的老头和30多岁的女人同居并构不成什么新闻。何况他们并不承认什么同居,只是“暂住”而已。儿女们能把老头怎么样。最多不回家、不和他来往罢了。

    五个子女中,只有古月家在外地,也只有古月感到无所谓。以前她是最恨老爸的。二十年之后,她却变得最心疼、最理解老爸了。看来还是中国的一句古谚说得对:养儿方知父母恩。这至少对古月是适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