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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碧云/文
从皇岗到韶关,经长安,黄埔,东莞,广州,清远,英德;历悸怖,苦厄,妄惑,缘起,自在,无色无相,无无明,无无明尽,无老死,无老死尽,无知亦无得,究竟涅磐,无常住,是为心经。
悸生怖死,苦海无岸。
刘金喜将脸深深地陷在双手里,驾驶盘顶着心脏,身子蟋伏,犹如一个临终的忏悔姿势,良久不动,无动于关卡后长长车龙的响号。边防人员以为他暴毙,踢开了他的车门。“走走走,揸宾士大哂丫。”他缓缓地抬起头来,转脸道:“开枪吧开枪吧,过关走得慢都是死罪。为什么不开枪广边防公安道:“你好野。走!”砰的关上了门,夹住了刘金喜的西服外衣。他缓缓地开了门,拉了拉衣服,外衣已经沾了油污,他便脱了领带,把外衣脱下来,卷作一团,搅下窗,将那件昔路蒂西服外衣扔到窗外去。
他穿着这件昔路蒂抱过小无。他的衣服自此都沾了小无的微香。
沙头角比平日寂静,虽然洪峰已过,广东华南地带已经开始退水,洪水的威胁还是令素日极其吵闹的边境突然空荡荡起来,沙头角就比平日大了很多,或许也因为水灾令工厂都不敢开工,厂方干脆让外省民工提早回乡过年,镇里就没什么人。刘金喜也是为了携现金到他韶关的玩具厂给工人发奖金,好让工人早点回乡过年,才匆匆地了结了小无的丧礼,身上还携着一大叠未开封的帛金,就从柴湾火葬场开车到沙头角过关,希望天黑前能到达韶关,明早发工资奖金给工人及领班,后天工人便开始放年假。
车子在福冈地锚刘金喜没有跑出来掀起车头盖,或着了求救黄灯,或打无线长途电话求救。他坐在那里,头伏在驾驶盘上,像睡觉,只是他的心,再清楚没有。
痛苦何其清楚。
小无说:“我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但如果你想收留我,我想都可以。”
小无才十六岁。
他将他的衬衣拉出来,他裤袋里的辅币跌了一地。
刘金喜猛地一震。他的黑色平治给撞上了。他们总爱找他的麻烦。他依旧伏在驾驶座上,车厢里突然发黑,灰日不照。车门给拉开了,碰他的是一只暖暖的于。
“怎么你了,要不要给你叫拖车。”
刘金喜抬起头,只见货柜车的轮子,在他的车顶旁。
“我的车碰上了你的,应该没事。你没什么事吧。”那是个小伙子,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清凉的南方冬日,还穿一件短袖白t恤,衣服卷到腋下,露出一撮浓密的腋毛,皮肤黝黑,笑容闪着发亮的白齿。刘金喜回过神来,道:“哦,我没什么,车子不能走了。”接着下车检查,车子没撞坏,便让小伙子走了,然后打电话叫拖车,将车子拖到车房去。
到叫了一小时小车都叫不着刘金喜才有点慌,整个人醒过来。“到韶关,一千块,去不去?”“老板,清远和常德都淹了,你给我一万块我都不能去。’“胡说,我自己开车都能去。”“除非你开货柜车,可能还有机会涉水去,小车根本没法开过去。”“我有急事回厂,非去不可。”“坐飞机吧。”“有吗?“没有。”“这,你,你。”“嘻,这样,你去皇冈问问货柜车司机,或许有人会去”
改革开放没多久刘金喜就回来设做三来一补的加工厂,起初在深圳,两年后国内合资人挟资金逃了,刘金喜血本无归,回香港做贸易,八四年中英草签后他又再在中山设玩具厂,中山发展后经营成本上涨,将厂房卖了,他将厂搬到了增城,年前又将厂搬到了韶关,愈搬愈远,厂房本来都愈来愈大,但工人愈来愈多,成千的工人挤在生产间,好像如何扩充都不够大,刘金喜看工人工蚁似的挤在机器前,宿舍便黑墨墨的挤满床挂满衣服,连开了灯都透不过光,远远传来一股尿骚,便不再下生产间宿舍,只叫厂长来,问工资与生产效率,厂里年年生产量提高,工资倒涨不了多少,刘金喜也就撒手不管,穿昔路蒂戴金钻劳力士开黑色平治和内地官员贸商吃野味喝二锅头上夜总会,唯一的底线是他叫小姐从不留夜,他抵受不了她们的狐臭和镶黑污边的指甲。已经四十岁,刘金喜还没有结婚。他无所谓,很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自慰。他可不想结了婚搁着太太在香港。成天怀疑自己在大陆包二奶。自己经年累月不在港,太太在家中养只大狗搞人兽交。如果真的寂寞,因其长久,也不觉其寂寞。直至遇到小无。
原来货柜车的门这样高,敲着,他们根本看不见他。他站在门前的倒后镜看自己的影子,一共有七个,小小的,惊怯的脸容。他记得的自己总是精厉勇猛,绰号“快刀子”所伤之处,寸草不生的。他的日子真的要完了么。他伸手遮住了倒后镜。
噼噼啪啪地刘金喜的手给黑火烧着一样痛。他缩回手,手背已经一点一点的长了瘀血蓝斑。在倒后镜他和小伙子打了个照面。
“是你。”小伙子开了门。“我还以为给人打劫呢。”小伙子扬了扬手中的改装玩具枪。“那是铅弹,你没受伤吧。”刘金喜上了车。“到韶关去吗?”刘金喜问。“你怎么知道?”小伙子奇道。“我不知道,不过到韶关去便好。”
刘金喜回头厂房便着了火。很远很远,小车开了大半个小时,刘金喜身后起了黑烟,从厂房的位置一直飘到黑天尽处,消失在新夜之中。夜里烈火烘烘如画,刘金喜心中极其不安,像小无消失在登铁塔的人丛之中那样让他不安。
“回去,回去。”刘金喜跟小车司机说。
“不是说好了六百块从韶关到广州的吧,这怎样算呢。”司机咕噜着。
“走走走,钱照给你。我的厂怕要烧了,电话都没法接通,走。”刘金喜在小车后座,紧紧地咬着自己的手背。
“手还痛吗?”小伙子问。“不不。”刘金喜答。小伙子冲了红灯,以一百二十公里的高速,上了广深公路。“不过有点惊奇,原来货柜车可以开这样快。”刘金喜说。“哦,欧洲车,有三百五十匹马力,拖着十吨货还可以开一百公里呢。”小伙子说。“你叫什么名字?”刘金喜问。“我叫陈大文。”小伙子答。“什么?”刘金喜瞪大眼。“黑社会黑社会,今天第三支脚状态如何,今晚我们都在黄岗,上金金发廊,你下来吗?”忽然沙沙哑哑的声音,刘金喜吓一跳,以为是鹦鹉学话,原来是无线电对讲机。“喂,我有客人,斯文点好不好。”小伙子回道。“黑社会,边骑马边开车,小心马上风,哈哈,双手拿稳呀,波波够大吗。”传来一阵哄笑。刘金喜不禁微笑:“黑社会?你是黑社会?”小伙子耸耸肩,双手离开驾驶盘,眼前一条黑影窜过,夹着尖叫,回身一看,柜身后躺着一条血红的狗尸,狗脚还在抽动。“黑社会。”刘金喜叫他。“什么?”小伙子答。二人相视而笑。
货柜车在公路奔驰,高高地望下去,两旁是纷杂的工厂。刘金喜从来不知道公路开去有这样多工厂,一直蔓延到天底去。“从前这里都是稻田,秋天的时候遍地金黄,春日又都是青绿。”黑社会说。“你来大陆开厂多久了?”他问。刘金喜没答他,黑社会便自问自答:“我从前在香港开的士,专门打劫乘客。打劫很闷的,乘客身上钱也不多,还给他们零钱坐巴十回家,有时打劫所得比载客更少,后来就改行开中港货柜车,偶然带点私货,赚点外快。什么货都有带的,电视机,冷气机,柴油,食油,塑胶原料,汽车,咸蛋,猪肉部有走的。有一次走了点猪肉,给查车,扣了老半天,猪肉没查出来,又将我人扣了一天,问到香港又逢着屯门公路大塞车,塞了一天,猪肉送到元朗,哗,整个货柜都爬满蛆虫,吓得我几个月都没敢再带货。以后都不肯带肉,只破例运了一次人蛇,关在柜里,都给闷死了,累得我夜里要弃尸,死人好重的呀,他们又肥。”刘金喜听得脸色发青,打量怎样开门可以逃走,无奈货柜车高而快速,打开门下去,必滚个头破血流。“怎么,刘先生,你怕了,你怕我打劫你,你钱很多么?”黑社会边开车边打量刘金喜的维当小皮包。刘金喜将皮包往身边移:“快要到东莞了吧?”
黑社会微微一笑“吱”的一声,就在高速公路上停了车。“你这个人真的没意思。你怕你就下车吧,”刘金喜板着脸:“高速公路不能停车的,很危险。”黑社会已经跳下车,绕到刘金喜那一边,给他开了午门:“你可要小心了,就算你在公路给人鸡奸,都不会有人停车救你的。下来吧。”
刘金喜下了车,荒荒凉凉的冬日光色,飓飓地拢上来。洪水初退,空气有腥甜的坏泥气味。黑社会也没管他,关上了门“蓬”的一声就开了车。刘金喜光穿一件衬衣,身怀巨款及帛金,独自在高速公路上步行。汽个呼呼而过,没有人理会他的招求。太阳就在他的身前,面似的大而熟悉。路可以令人这样恐惧。刘金喜流了一身汗,在高速路旁小跑起来。
他不知道要跑多久,跑到哪里去。
小无闯入他的生活,也是这样地让他不由自主。她不过是一个小偷,一个下午到他家爆窃。他感冒在家,听到厨房窗花计人锯开便侍机,他跳进来便逮了他。他将他的手臂扭到身后,掐着他的颈,没想到是个孩子。他刮了他两巴掌,告诉他:“我现在报警,叫你父母来,送你到男童院。”孩子有点惊异地望着他,乘他不留神,摆脱他的箝制。他追上他,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想打他,触手满是温柔,才发觉他是女的。他吓地缩回手,涨红着脸,挣扎道:“送你到女童院。”女孩便掩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的心如温润的土地,有种子落在地上。
火愈烧愈烈,照亮了一半的黑夜。车子往韶关回驶他一直听到自己的心,小跑似的跳着。
那是一场烈焰旅程。
女孩儿身上都着了火,焰莲一样在冰蓝的夜里盛开。
前一夜女工们加班开通宵,工人一个一个地晕倒。起火那个晚上她们和平日一样加班到晚上八时,就在下班前起了火。刘金喜站在火红红的厂房前,远远的,无法接近,货仓在火场中颓然倒下,宿舍传来阵阵的爆炸声,火焰烟花一样喷到半空,空气有微焦的肉香,很香很香,比烧鸡腿肥牛肉更香,他从不知道原来烤人向这样香。火场传来水声与烈焰燃烧的“嗖嗖”声,缠着隐隐的,女孩儿婉婉转转的哭泣,和消防员雄壮的“快快”“这里这里”的声音,和兽一样的哀鸣。他走近去,是保卫科的科长,蜷伏在地上,呜呜地哭叫。抬头见到他,就抱住了他的脚。
“地狱呀,刘董事长,她们都给锁在里面呀,脸孔全烧得像鬼呀。”科长的鼻涕眼泪擦在他的皮鞋上。
刘金喜掩脸不看。
在长安黄埔之间的高速上不知道到底跑了有多远,刘金喜怀疑跑进了宇宙洪荒。眼前一切原属虚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贪恋嗔痴,到头来一无所有,又有什么意思呢。
世界这么大其实又这么小,只有他孤独一人。
他突然想流泪。从十三岁父亲死后刘金喜就没有再流泪,连母亲改嫁后几年音讯全无,突然一天到祖母家看他他也没流泪。祖母的逝亡也没让他有流泪的行动。
抱着小无总令他有泪意。他最温柔的给触动了。
这样的一个女子,他的童妻,一样是过眼云烟。
怎可以轻言一生一世,我们自己的生命也不一生世,在无意识处猝然而终。
不由你。
刘金喜呜呜地哭起来,没有泪,光是鬼一样的哀号。
前面货柜车拦着他的路。他抬起头来,黑社会站在他面前,抱着双手,肌肉饱满宁静,道:“上来吧。我总不会为难你。”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什么意思呢。
一无所有,因此大智大悲。
刘金喜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仿佛他一生的意志就在此刻崩溃,前生的疲倦都在此刻承受。他低下头来打盹。“到我床上睡吧。”黑社会拉开司机座后的条子布帘,长长的座椅上有枕头被褥,床前还有微型音响组合。刘金喜也不推搪,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迷糊问刘金喜心神荡漾,有人在梦境问燕好,依依哦哦的,空间时间就此停顿下来,他站在铁塔之下,望着一只古老的铁时钟,时钟一直没有动,永远的三时十分,天色黑与亮,不知是日间还是晚上,小无在铁塔上向他招手一不对,那不是梦,明明有人在说话:“要不要?要不要?”那是黑社会的声音。“要,要。”女子道。刘金喜拉开帘子,黑社会伏在驾驶座上,面向着他,脸上出现非常怪异的表情,中了枪似的“呀”的一声,颓然闭上了眼睛。女子在驾驶座上,也“呀”的一声,在齿间道:“有人么。”黑社会拉过他的t恤,盖住了女子丰满的胸脯:“你先回家吧,我过几天再来。”女子就穿了他的t恤。黑社会裸着上身,胸前一条青龙,左臂一只白虎,右臂一只麒麟,亲吻女子:“钱够不够,还要不要。”女子还没回答,黑社会便从牛仔裤袋里掏出一叠人民币来:“钱没有人会嫌多的,尤其是女人。”女子笑:“你去死吧。”二人又喷喷地亲吻,女子扭扭拧拧的下了车,刘金喜探首张看,窗外是一列酒家。
“我们过了东莞,快要到广州了。你可再睡一会儿。”黑社会说。
刘金喜默默地在床上掏了一件卫衣,给黑社会穿了:“别着凉了。”黑社会接过来,说:“我广州那个又是这样,老叫我穿衣服。”刘金喜问:“一共有多少个?”黑社会笑:“视乎环境而定,最旺场时有七个,我走一程累得路都不会走,回港大睡三天。”刘金喜又问:“这好吗?”黑社会顿了顿,道:“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刘金喜想想道:“是的,我想你是对的。”
睡了一觉,刘金喜便觉宽怀了很多,好像什么都没什么,斜乜黑社会,他正在狂加油,与同走的一辆宝马赛车呢,空货柜在后面轰轰作响,货柜车在公路上左穿右插,把刘金喜晃得五脏翻动,胸臆间的缠绵都给轰了出来,刘金喜紧握窗顶的把手,道:“你不顾我的小命,也顾顾我皮包里工人的血汗钱吧,她们都等我几十万奖金过年呢。”黑社会别他一眼:“招认身怀巨款了么?你不怕我打劫你?”说得刘金喜脸红耳热,只有由他拚二人的命作亡命赛车了。好一个黑社会,居然把那宝马房车抛到车后,黑社会按长长的响号示威,路口一架货柜车突然开出来,宝马房车就跑进货柜车的车底去,薄纸一样摺起。黑社会“吱”地煞停了车,说时迟那时快,一大群人已经围着车祸现场观看,好像这大群人老早已埋伏等车祸发生,好以第一时间扑出来看热闹,有人拿着饭壶,有人抽烟,有人吃柑子,边看边将柑子皮扔到宝马房中司机身前。他的身子夹在司机座里,手脚甩离,木偶似的姿势,脸孔给压个粉碎,眼珠跌下,像一滴滚圆的大眼泪。黑社会走到人群中,叫:“走开走开。报警叫救护车,有没有人报警?”没有人理睬他,众人只十分有兴味地观看伤者。黑社会跳回车上打无线电话报警。
一直到广州刘金喜跟黑社会都没有话。离开广州,公路上有浅浅的洪潮,路旁都堆满沙包。黑社会将头搁在驾驶盘上,车子以一百公里高速前进,黑社会问:“我有没有做错?”刘金喜答:“不如你将你的头抬起来再想。”黑社会坐好,突然按了响号:“吧吧,吧吧。”如河马在哭泣,前面却一辆车子都没有。刘金喜由他,待他静了下来,方道:“有。但我们每个人一生总会做错事,而且错得不少。”顿了顿,又遭:“有些错事,时机成熟,成为必然,不得不发生。”黑社会接道:“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样赛车,早晚炒镬劲,是这样吧?”黑社会回头看他。刘金喜含笑不语。
张平儿,十五岁,四川南充人,1993年10月进厂,任烧焊员。火警发生时正在加班,走避不及,身体烧至全焦,获赔偿人民币二万元。
花袭人,十六岁,甘肃腊子人,1994年6月进厂,任装配员。火警发生时在卫生间如厕,逃走时爬上天花窗口,头伸出窗外,全身烧焦,脸容完好无缺,获赔偿人民币一万五千元。
周靖雯,十三岁,贵州遵义人,1995年5月进厂,任装配员。火警发生时在宿舍煮食,相信燃料罐发生爆炸,现场只寻得头颅一个,经法医检验后确定牙齿与周靖雯记录吻合,四肢及身体无法发掘,获赔偿人民币五千元。
他只是无法阻挡事情的发生。
他叫,小无,你不要去。人这么多,你不要上去。
苦厄妄惑,五蕴皆空。
进人清远地区景色渐渐荒凉,淡淡的洪水在河边蕴酝不退,路旁有发涨的死猪死牛,一列一列的死鼠,关了窗仍嗅到尸体的腐香,像乳酪,腐乳,虾膏一样的浓香,小孩在动物涨破的肚皮里挖肠取乐。刘金喜只默默地看窗外渐渐黯淡的景色。
远处有几个小孩儿,在公路上横列挥手。黑社会长响号,脚下没有松开油门,眼看就要撞上去,刘金喜不禁喝道:“你要撞死他们了。”黑社会方“吱”地停下车来。小孩儿们水似的散去消失。黑社会皱眉:“快锁门,坐稳。”刘金喜才伸手要锁门,车门已被打开,一把利斧斩在座位上,割开了刘金喜的西裤,黑社会的窗前又现了一个大人头,铁槌一下一下的敲打黑社会身边的窗。黑社会陡地加油,两个贼人吊在半空中,黑社会掏出改装玩具枪来,射击刘金喜那边贼人的眼珠,贼人受痛跌下,黑社会同时在路口急转弯,把另一贼人兜下车去。货柜车以惊人的赛车速度前进,刘金喜“嘭”地关好门,从破烂的裤袋里掏手帕出来抹汗。
“你的钱包呢?”黑社会问。
“没事没事。”刘金喜说,接着又问“常常这样吗?”
“不要以为黑社会就不会给人打劫。当黑社会没什么瞄头,搭巴士一样要给钱,买楼一样要去排队,没有指鼻哥这回事。”黑社会笑说。顿了顿又道:“我有一种感觉,我会在公路上给人打死,或斗车撞死,或自己仆野过多,开车时打瞌睡自己撞山死。总之就在路上死。”瞄了瞄刘金喜,黑社会接着又遭“在路上死也好的,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很喜欢公路。望不见尽头的公路,便会觉得自己很渺小,路比人长,非死不可似的。我有时开整天的车,看着日起日落,然后黑墨墨。就是这样的呀,日头有起有落,人有生有灭,看开了,无所谓始与尽,就好了。”刘金喜侧目,问:“你读佛吗?”黑社会皱眉,道:“什么?我不求神拜佛,最憎这些。”
心无罢碍,无罢碍故,无有恐怖。刘金喜满心清凉,如含甘露。
小无,张平几,花袭人,周靖霎,已死和将死的,是他的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他又根本不认识李金钏,陈入画,杨司棋。他去韶关人民医院看李金钏时她还未度过危险期,被救后她一直昏迷不醒,百分之八十的皮肤烧伤,全身溃烂,因细菌感染正染上肺炎,发高热,生存机会低于百分之五。陈入画,十六岁,全身百分之五十的皮肤烧伤,肌肉坏死,已割去右腿和七个指头,生存机会百分之七十,全身康复的机会等于零。刘金喜去看她时她刚做完手术醒过来,无法说话,只有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刘金喜不敢回望。杨司棋,十四岁,双目烧伤,视线永远受创,脸部皮肤严重灼伤,今后将无法正常进食固体食物。她躺在床上,年轻的身体非常饱满,像小无。
韶关金喜玩具厂的大火,导致三十五人死亡,一百三十八人受伤,死者全是该厂女工,年纪最长者不到十七岁。
“我也有一种感觉:一件极为不幸的事情将会发生,好像地狱降临人间一样残酷,而我就是阿修罗。”刘金喜说,揉了揉眼睛“但我却不知道是什么事。”黑社会道:“要来的终要来。再说吧。我们到常德了,不出两小时就到韶关。到韶关天已人黑。”
还未到韶关,地狱门已大开。刚离开常德洪水便掩掩而至,公路都淹了水,小车停在低畦地带前,不敢渡过。
黑社会收了油门,观察了一会,便说:“应该可以过,我们试试。”货柜车已经驶在水里,水花四溅,车子缓缓前进,刘金喜皱眉问:“你怎么知道可以过?”黑社会道:“凭经验凭胆量。”走了差不多半小时,水位渐低,原来已经过了低洼地带。刘金喜舒一口气,解释:“我不是信不过你,我只是不想困在车里过夜。”黑社会却说:“最危险的地方还没有过呢,前面就是洪峰最险的地方,他们堆了沙包,挡住了洪水。”刘金喜看路上干干的,也就没为意,倒是黑社会一脸凝重,加快油门拚命前进。刘金喜正四处张望洪灾景色,黑社会低低咬牙道:“你老味。你会游泳吗?”刘金喜方见沙包被洪水冲破,惨绿的洪水像兽一样追过来。黑社会紧紧抓着驾驶盘,喝着:“抓稳。”便“砰”地冲破公路铁栏,车子跳上斜坡,颠簸不堪,刘金喜的头撞上车顶,一时湿湿腻腻的,又“砰”地反弹到座位上,脑后撞得金星乱舞,额前已经流下血。车子水牛一样爬上小山,洪水一直追,坡太斜,车子溜了溜,黑社会狠狠地踏尽油门,一转驾驶盘,车子从另一边爬上坡会。黑社会脸上都是汗,在牙缝中进出来:“你老味,今次死定了。”货柜在后面“嘭嘭”地撞击着沙石,车子还是顽强地爬上坡去,爬着爬着,黑社会看了看倒后镜,收了油,车子停下来,黑社会拉了手掣,才掩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刘金喜探首看,洪水在车子之下约十米,正在缓缓后退,真是来也快去也快。黑社会看着后退的洪水,一会方道:“你刚才问我什么?神呀佛呀的?可能是有的。”刘金喜用手帕掩着伤口,道:“这倒跟神神佛佛无关,是你的技术跟胆量。”黑社会不禁高兴起来:“我又叫车神,你不知道吗!”
他们花了一小时下山,天已人黑,公路竟是干的,小车摩托,拍拍地行走,刚才的洪峰好像他们二人的噩梦,或魔术师的玩笑。刘金喜和黑社会都累了,黑社会开了无线电对讲机,听司机们讲嫖妓,听一会觉得闷,就扭开了收音机,传来邓丽君婉转的歌声,丰盛至空谷无声一样的静,听着有醉意。
到韶关已经是万家灯火。黑社会车子开得特别慢,在交通灯前,走走停停,然后靠了边,道:“你厂那边是小路,我车子不能进。你在这里下车,走几步。好吧。”开了车厢的灯,察看刘金喜头顶的伤口:“已经止血了。”关了灯,说“就这样吧。”刘金喜开了门,道:“谢谢了。”黑社会又道:“记着你的皮包。”刘金喜点头:“嗯。”便关上门,给黑社会挥手。走两步,见黑社会还没走,便挥手叫他走。走到小路上,听得身后“拍拍”地有人追上来,下意识地夹紧了小皮包,回头见到黑社会,手中拿着一枝铁,走上来,塞到他手里,说:“小路黑,你拿着走。”刘金喜还没答应,黑社会已经走远了。刘金喜低头看,是一枝小手电。黑社会在货柜车前,叫唤着:“万事小心,以后不要随便上别人的车子,黑社会和坏人很多的。”给他敬了个军礼,便开车走了。
小路甚黑,手电就成了明灯。
刘金喜漫步走到厂前。厂里加夜班,有工人已经回宿舍弄饭。他站在大闸前,守卫大概是新来的,不认得他。他在厂前站了半晌。这个属于他的资产突然这样陌生,他几乎认不出来。
小无在铁塔一直向上爬。他在铁塔下无法认得她,却认出了她的红大衣。太危险了,你不要去,小无。不会的,很安全,你真的不跟我一起上来,小无说。
她却爬出了铁塔楼梯之外,也不知道她怎样爬上去的。
她喜欢高,她年轻,她喜欢危险。她有她的选择。
她跌下来时他掩住了脸。他感到她的骨头碎片,夹着血腥,飞到他身上,如鸽子。
她跌下来,给她的生命划了休止符。
“要告诉他们别再将厂房和宿舍锁上。消防喉灭火筒要维修好,走火通道不要再堆满货物。新年后工人回来给他们做防火演习。”刘金喜告诉来接他的保卫科科长。
不幸的事情还是如他所恐惧的一样发生。
事情发生时他只觉得很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经历过,又好像做过这样的一个梦:他发了奖金便坐小车离开玩具厂,天已黑了,车子走了半小时他回头看见半边天橙亮橙亮。“回去回去,我怕我的厂要着火了。”他喝令小车司机。
还未到厂便闻到肉香,很香很香,从来没有那样香,香得令他作呕。刘金喜站在熊熊的厂房面前,双脚重得提不起来。
小无的血肉就跌在他跟前。那一定是一个极为粗劣的笑话,有人想暴烈地嘲弄他。
保卫科科长见到他就“噗”地跪在他脚前:“她全身烧得像条黑甘蔗。她正在如厕,爬上窗口逃生,身都烧黑了,就是脸还像莲花一样,完好无缺。才十六岁,宿舍爆炸呀,我老早叫她们不要在宿舍煮食,人太多呀,到处都是衣服,我还上了锁,女孩儿不锁不行呀,她们像发春情的母狗,她身子都炸掉了,我踢到她的头,董事长,我居然踢到了她的头,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呀,你叫我下半世怎办,她们会变成厉鬼来缠我,救我呀董事长救我刘金喜一脚踢开了他伏在他皮鞋上的头。
货仓在烈焰中颓然倒下。他的俗世就此烟消云散。
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大火足足燃烧了三十小时,消防队换了三次班。火扑熄了刘金喜和消防队长坐在已成废墟的厂房前休息,厂长和生产经理伏在地上睡着觉,消防员以大水喉互射对方降温。消防队长脱下头盔来,夹着膝间,说:“一个月来已经是第三宗。医院都客满,烧得无皮无肉的病人都睡在地上。”然后站起来,说“我们走了。”顿了顿又道“你的事情才开始呢。”刘金喜道:“我知道。’然后又问消防队长:“我可以去医院看看伤者吗?”消防队长看刘金喜一眼:“别吃东西去,你看不惯,会吐。”
刘金喜去看了李金钏,陈入画,杨司棋,和其他的女孩儿。医院病人那么多,却有一种异常的寂静,没有呻吟没有埋怨,只有默默的承受。刘金喜离开时也很沉默。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他们来拘捕他时问他有什么要说的。他们把他单独囚禁了六个月,方提出起诉。刘金喜和保卫科科长、厂长、生产经理全被控刑事疏忽罪,保卫科科长被加控两项贿赂消防人员罪名。审讯在韶关的中级人民法院公开进行,所审的人挤到爬上天花板,高声交谈,卖饮料花生水果的小贩挤满法院门外,热心的群众还带了望远镜和摄录机,以为有枪毙。宣判前他们问一行被告有没有辩词,众人一时沉默,半晌刘金喜清了清喉咙,吓得法院人员立刻去张罗录音机纸笔。刘金喜只缓缓地说:“只有一件事情。我有一辆黑色平治,在沙头角车房修理,最好能够把车子拿回来,送给我一个朋友,各位听审观众可以替我找一找,是个中港货柜车司机。浑号叫做黑社会。”庭警已将他拉下,主审法官宣读一份预先印好的宣判词,刘金喜罪名成立,人狱五年。
刘金喜离开时观众十分嘈吵,有几个人自称是黑社会,缠着庭警交涉,以为有枪毙看的观众严阵以待,刘金喜出来时发觉不过判监五年便群起鼓噪,怨司法部骗了他们来听审。刘金喜不为所动,默默地看到远方去。他上了车刚关了车门有人闯上来,拉着公安说:“他是个好人,你们不应该审判他。”军车已经喷了群众一脸黑烟。那小伙子高声喊:“我认识他,他是个好人。”人群里有人说:“他烧死几十人,他怎会是个好人。”小伙子说:“他是个好人,他的问题只是想得太多了。”有人说:“他的问题是管理不善,大权落在厂长和保卫科科长手里。”有人又问:“想得太多也不是不好。”谁人又插嘴:“这是个杀人王。”谁又道:“你怎知道他不是好人。”有人道:“你是谁,你怎知道他是好人。”答:“我是黑社会。”有人说:“你是黑社会我也是黑社会。”“你个大春袋都是黑社会。”“你老母,你再讲我打九你。”“大春袋。”“我打七你。”人群中便起了骚动,有人互相厮打起来。
这一切跟刘金喜都无关了。在军车望出去,世界灰灰黄黄的,泥尘不净,苦海无边。他的心却非常宁静,如冬夜新雪,无声地淹没。他微微一笑,想起了死去的女子的歌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那是恰似你的温柔。彼岸无忧,从此到彼,不过轻轻一跃。
死去女子的尸体,在河中浮动,悯悯的,满满的,尽是温柔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