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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以上的白狐”
陌奚听了茯芍的诉说,思索道,“各国贵族里狐妖不少,白狐也有几头。”
眼下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蛇宫里的白狐十有八九是玖偣那条漏网之鱼。
如果真的是他
看着双眸清明的蛇姬,陌奚万分庆幸自己让茯芍提升了修为。
如若不然,茯芍怕是已被媚术所迷。
“我知道了。”陌奚颔首,“若非卿相告,险些坏了大事。”
这温和嗓音和衾雪形成鲜明对比,茯芍一阵恍惚,忍不住喃喃“您真的太和气了”
外面一个武弁看下级都是趾高气扬的,那头白狐也是,即便处处客气,身上那股清傲之气也始终磨灭不去。
再没有谁比蛇王更亲和待下了。
蛇王一哂,“不,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和气。”
茯芍想起他对自己冷淡的那一回,安抚道,“不是您的错,是那些妖辜负了您的心意。”
她也险些误解了蛇王,被他推拒。
好在蛇王很好哄,只要解释,他就一定会听。
如此想来,这么多年、宫中这许多的妖,要么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到蛇王的好意,要么察觉之后连哄他一句都不敢,以至于蛇王称王两千年,竟没有一个朋友。
果然孤王。
陌奚看着茯芍对自己流露出怜爱,就知道她完全没有听出风花雪月,往别处想去了。
他又是无力又是好笑。
茯芍安慰了陌奚几句,起身要走,“那我就先去蛇田啦。”
“等等。”陌奚唤她。
茯芍回头,一条墨青色的披肩落在了她身上。
披肩上绣满了古老诡异的暗纹,布料轻薄,上面的色彩却沉闷,散发着毒蛇特有的绮丽。
陌奚将它披在茯芍身上,修长的十指仔细地在她颌下系结。
“入秋风凉。”他整理着披肩,温声细语,“不要在蛇田待久了,刑司阴邪之气太盛。”
茯芍所修并非邪道,即便吞噬了二十七颗妖丹,她身上主导的也还是温润中正的仙气,容易被邪气所侵。
茯芍扭头,看向肩上那一块繁复的纹样,低头用蛇信碰了碰。
“这是”她微讶地看向蛇王,“您的气息”
陌奚没有说话,只是浅笑,目光缱绻如水。
他身后的尾尖朝茯芍探去,却在离她半尺不到时骤然停下,克制地碾压伏地。
四目相对,茯芍倏地有些心悸。
「不,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和气。」
莫名的,这句话又回到了她耳边,叫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可又一晃而过,不留痕迹。
“收到消息,大军下月初二就要回城了。”在茯芍不知所措时,蛇王再度开口,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逐渐怪异的气氛。
“宫中会为将士摆宴洗尘,卿若想看,
我就叫祠部多添一席。”
茯芍从那奇怪的感触中抽出身来,连连点头,顺着陌奚的话转移注意力,“我想看”
陌奚应道,“好。”
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了,如往常那样同茯芍告别,让茯芍稍稍松了口气。
走出寝殿,游过半面玉阶后,茯芍有所感应地回头。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一次蛇王都站在门口,目送自己。
秋风掠过,风里裹挟着寒意。
茯芍抓着披肩的边缘,嗅着上面幽雅的水莲清气。
那无端的心悸再一次出现。
想起甜美的丹樱,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不过披肩还是好看的,茯芍披着去了蛇田。
近来蛇田旁增加了一些石凳,刑司的妖闲暇时会来这里坐一坐。
这是从前无法想象的奇观。
那时的蛇田恶臭难忍,一般的隔绝咒术都挡不住那股恶气,来这里倒尸体是个苦差事,谁都不愿意靠近。
自从茯芍改造了蛇田,这里便成了刑司的后花园。
忙碌之后的刑司官吏都愿意来这里坐一会儿,看看假山玉树,观观藤蔓小溪。
见了茯芍,在这儿休憩的几名仲妖起身行礼,“茯大人好。”
几个月下来,他们已然知晓,这头顶级雌蛇和其他大妖不同,并不嗜杀好虐,也不爱拿弱者取乐。
如今再遇见茯芍,他们固然敬畏,但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茯芍点头回应,穿过他们往蛇田而去。
确认田中小蛇们气息稳定后,她顺手往各个区域里扔了一些鼠兔,给小蛇们加餐。
洞穴树荫下的毒蛇们闻风出动,惊得鼠兔四处逃窜。
正欣赏着一条响尾蛇毒杀鼠兔的场景,她身后响起了低呼,“茯大人身上的,可是王上亲赐之物”
茯芍扭头,说话的是一名中级官吏,他身旁的几名级别较高的官员也惊讶地打量着她。
“是。”茯芍冲他们笑了笑,“王刚刚赏赐的。”
四周顿时一片惊叹。
“这披肩满载王息,茯大人真是圣眷优渥。”
“这么多年来,王从未对谁如此用心,茯大人可是独一份。”
恭贺谄媚声围住了茯芍,听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在场众妖不曾亲眼见过蛇王和茯芍相处时的模样,但光看她能用蛇尾在宫中行走,就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如今蛇王又给她披上了注满自己气息的披肩如此直白的占有欲,就是瞎子也看清了蛇王的想法。
茯芍不瞎,但蛇王从没有和她表白过。
秋天到了,他未提交尾有丹樱做前车之鉴,她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
回家后,茯芍把披肩取下、铺开在榻上。
她凝视着俶诡暗沉的华纹,觉得很适合陌奚姐姐穿戴。
如果不是王亲
赐的,她一定把它转赠给陌奚。
披肩内被蛇王注入了大量蛇息,可以隔绝邪气、抵挡攻击。
比起两点一线的她,常年在外奔波的陌奚更需要一件上好的法衣。
茯芍突然想起,自己从未见陌奚穿她送的蛇皮。
黄玉一族的鳞甲十分坚硬,即便不额外注入法力,也足可用来防身御敌。
姐姐为什么不穿呢
是因为自己三千年的皮对他无用么
茯芍把蛇王披肩挂起来,一边盘算着陌奚什么时候回来、自己要不要给他写封信。
她最近身体发涨,想来是先前吞噬的那些妖丹终于都被消化吸收了。
如此一来,她又要蜕皮。
在韶山时,她蜕皮前的鳞液会引来许多小蛇,如今在蛇口密集的城中,茯芍担心自己的气味会引发骚乱。
这件事她无处咨询,只能向唯一一个了解自己情况的陌奚求助。
思及此,她移步去了桌前,坐下来给陌奚去了一份书信。
之后的几天,茯芍明显感觉到城中的气氛变了。
不知何时起,大家都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即将回师的大军。
茯芍在宫中行走时,也常能听见宫仆们的窃声私语。
“可算回来了,”花园一角,有宫娥在偷闲聊天,“走了那么些年,今年秋天总算有了点乐子。”
“城里的那些雄性,高的攀不上,低的又孱弱无力,还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好。”
茯芍对这话题颇感兴趣,拉着酪杏加入了摸闲的宫女群。
“你们在说什么”
听到声音,几位宫娥先是一颤,意识到来者是茯芍后,又放松下来,只恭敬地唤了声“茯大人”便又纷纷笑开。
“我们在说即将回师的大军呢。”
和刑司的官吏一样,宫中的其他妖都渐渐知道了茯芍的与众不同。
从前蛇王身边也有过雌性,那条艳丽的丹蛇令所有宫娥谈之色变,日夜乞求千万不要和那位大人撞上。
有一段时日子,姣好的宫仆都在身上佩戴劣质香囊,故意搅浑自己的气息,免得惹丹樱不喜。
丹樱走后,全宫宫娥欣喜若狂,立马把那些呛鼻的香囊、香粉扔了,换上自己喜欢的那一套。
然而不出两百年,当得知蛇王身边又出现了一条顶级雌蛇后,所有宫娥如丧考妣,一边小心翼翼地打探风声,一边默默把扔掉的香薰找了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万没有想到,新来的雌蛇竟如此亲切,和善得不像条蛇。
莫说丹樱,就是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和她一样好脾气的大妖。
宫娥们默默祈祷着蛇王不要再不知好歹了,这次可真是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下一个绝不可能更好,只有可能比丹樱更糟。
丹樱的喜怒至少还有源可溯,而外面许多大妖都和丹尹一样,杀意来得毫无征兆,防不胜防。
茯芍这样温柔
的顶级蛇妖是她们做梦都想象不到的,自她入宫以来,蛇王再没有开过血宴,宫中的气氛也松缓了许多,连她们都有了忙里偷闲、说笑谈天的心情了。
若她成为王后,往后的日子可就太好过了。
譬如现在,她们在这儿闲聊,茯芍见了不仅没有呵斥嘲讽,还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进来。
听她们提起大军,茯芍问“这么说,你们今年要换伴侣了”
“那当然,”几个宫娥笑道,“有更好更新鲜的了,当然要换。”
她们说着对视一眼,一齐看向茯芍,“茯芍大人有秋伴了么”
一年两季的发青期,秋伴是“秋季伴侣”的简称。
茯芍苦恼道,“算是有吧”
她觉得丹尹有点不靠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心邀请她的,再者,他被发配去了前线,也不知今年秋天能不能赶回。
见她说得如此勉强,几位宫娥掩着唇,神神秘秘地揶揄道,“茯大人知道卫戕将军么”
茯芍点点头,“五名上将军之一,除王以外最强的蛇,对吧”
“除王以外最强的蛇”几妖微讶,接着了然,“在淮溢算是这样吧。”
茯芍诧异道,“难道淮溢之外还有比卫戕将军更强的蛇”
“芙梃国的王太女呀。”宫娥们叽叽喳喳道,“她冲击四千年瓶颈已有五年了。”
“四千年的大关果然是天堑,连她那样天资出众的妖都要花费这么久。”
她们聊开去了,茯芍忙问回来“她是什么蛇”
听到这话,宫娥们的脸色有些古怪,说不上是讥讽还是感慨。
“蛇人家自立门户了,才瞧不上当一条蛇呢。”
“芙梃如今的王族是黄金蟒,自称有金龙血脉呢。”
“龙哈哈哈哈哈,真好笑。”
黄金蟒
茯芍目光微移,忽然开口,“他们王族是不是姓黎”
“对,就是姓黎。”
酪杏敏锐地察觉道,“芍姐姐,你认识他们”
茯芍摇头,“我不认识。”
是她父亲认识。
爷爷说,父亲留下遗言,若她无处可去,可以投奔他在西南的故友。
那位旧友和茯芍父亲是同一祖母所生,祖母就是一条黄金蟒。
茯芍对陌奚说自己体内有蟒蛇血脉,便是来自于那位太祖母。
父亲不曾提起对方是王族,看来他们是在父亲死后的三千年里夺得的王位。
如此算来,那位王太女和自己也算是一门堂亲。
几个宫娥吓了一跳,即便茯芍说自己不认识芙梃王室,但看着似乎也有些渊源。
她们不敢再在茯芍面前编排对方,赶忙转移了话题,“卫戕将军回来,若是向您递出邀约,您会答应么”
茯芍眨眼。
“卫戕大人可是淮溢所有顶级大妖中最
稳重温柔的一位了”
对呀,听说他看着冷冰冰的,但很照顾雌蛇的感受,且拿得起放得下,从来不会过分纠缠雌蛇,不会阻拦其他雄蛇对伴侣的示好”
“伴侣就该是卫戕将军那样成熟大方呀。”
茯芍替自己的好朋友发声“怎么会,这天下难道还会有妖比王上更加温柔么”
宫娥们本说得面红眼亮,茯芍这句话出来后,如冷水泼火,气氛顿时死寂。
茯芍偏头,“你们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不没什么”宫娥们五味杂陈地咽下口中的话,艰涩地附和,“王上看着的确很温柔。”
仅限于“看着”,再没有多的了。
她们不敢在蛇王的眼皮子下议论他,含糊略过,又把话题扯回卫戕身上。
“茯大人是怎么想卫戕将军的”
几个丫头兴奋地盯着茯芍,想知道她的心意。
咳,她们可不是在坏蛇王的好事,相反,她们是在为蛇王打探情报
“他真的那么好么”茯芍本就有这份心思,目下被她们说得更加意动。
蛇族的大将军、实力雄厚的顶级大妖,又对伴侣体贴听着这些描述,她也难免开始畅想。
“要是他邀请我的话”她没什么理由拒绝,感觉卫戕会比丹尹靠谱。
几个宫娥笑作一团,直到领事路过,冷冷地瞪了她们一眼,她们才一脸菜色地结束闲聊,蔫巴巴地当差去了。
茯芍见她们可怜,低声问了句“你们耽搁事了么”
宫娥们齐齐摇头,“我们已经休息了。”
“那急什么。”茯芍还想再和她们聊一会儿。
宫娥们道,“以我们的修为,是不能在外头说笑的。”
“王上规定的”
“不,是不成文的规定,王上怎么会在乎这点小事。”
她们没有耽搁事儿,也没有悖逆宫规,茯芍便把领事叫了过来,“是我有事在问她们话,你别怪她们。”
几个丫头立即双眼放光,崇拜感激地仰慕茯芍。
领事无奈,对着穿戴王披的茯芍,只能悻悻称是。
大军回师的消息如一阵春风,将蛇城吹得躁动起来。
类似的对话野草般疯长,根本不是领事们的冷酷眼神可以杀得完的。
茯芍被这股气氛带动,偶尔也惦记着大军回程的日子,但平日里还是按部就班地为蛇王请脉、探望小蛇和在医师院坐诊。
给白狐治好金丝蝎毒后,茯芍有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她心里高兴,看来蛇王已经派人整治了校场士兵,那头白狐不会被排挤走了。
刚这么一想,第二天晚上茯芍就又见到了他。
“”
她惊诧地脱口而出“怎么,你又被谁毒了”
衾雪语塞,要出口的话生生被堵了回去。
他好不容易平复
心情来见茯芍,不承想自己在她心中留下如此孱弱的印象,叫他羞耻得想要钻入地下。
“不、不是这次不是”
茯芍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真的吗再没有妖欺负你了”
衾雪转身就走,“嗯,只是路过。”
他压抑着因耻辱而颤抖的声线,可白发之下,那耳尖上的红意却如何也遮挡不住。
当然不是路过。
衾雪攥紧手中的玛瑙石,里面是他准备的仙草灵药、珠宝首饰。
他今日来,是为了求偶。
那天回去之后,衾雪辗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身家。
来之前他酝酿了许多话,他想告诉茯芍,她是第一个正眼看待他的雌性,也是第一个肯定他实力的雌性。
他不会辜负她的好意。
如果她愿意成为他的伴侣,他可以立刻离开蛇宫,再不计较蛇族的灭国之恨,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宝地建立他们的家园。
要是她不喜欢他的毛色,他也可以幻化出她喜欢的模样。
太多的话充盈在衾雪的胸口,将胸膛衬得炽热滚烫。
可这些饱胀的情绪被茯芍那一句“你又被谁毒了”刺得泄气干瘪。
在她看待弱者的眼神下,衾雪中断了这一动作,再也羞于开口袒露心迹。
一连走出数里,白狐才在僻静处停下。
这些日子因茯芍而激荡的心情冷静下来。
勾月下的白狐低头,捏紧了掌中的玛瑙。
此时蛇城尚且空虚,城中众妖却因大军回师的消息放松了警惕。
这是刺杀蛇王的最佳时刻。
一直以来,衾雪都对刺杀计划意兴阑珊。
他来到这里、执行计划,只是身为王室、身为子女、臣子的责任而已。
如今却不一样了。
那对红银异瞳里划过暗色,余光小心翼翼地瞥向了医师院的方向。
她说,比起外貌,她更看重实力。
那么,若他击杀蛇王,向她证明自己有凌驾蛇王之上的实力后,她会答应他的求偶么
衾雪摩挲着曾被乌梢蛇咬过的手背,片刻,抬步走向校场。
月光射在他身上,拉出一道斜长诡异的阴影。
隐隐约约,他身后有七条长影在林间鼓动扭曲,那双素来清冷如雪的眼中,头一次涌现了狐的邪戾。
蛇王,必须杀了蛇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