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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领着黛玉,穿过仪门,却没有往正室去,而是走进了旁边的耳房。
虽有宝钗含蓄地说了王夫人的情形,只说神智有些不清,进了房间,真正看到眼前的情形时,黛玉和探春仍不免一愣。屋中一个鬓发苍白的女人,正端坐榻上念念有声,手里拈着一串佛珠,双目微阖,脸色黯淡,正是王夫人!
听到动静一下子睁开了眼,刷地看向二人,眸中的陌生和冷淡让二人不觉面面相觑。
看王夫人的情形似乎已经认不出二人来了,果然,王夫人的神情冷漠地盯了二人一眼,随即敛下眸,并不理会二人的反应。
宝钗轻声道:“太太,林妹妹和三妹妹来看你了!”
对方面无表情,目光冷滞,好象宝钗的话与自己无关,仍自漠不关心地拈着念珠。
旁边莺儿扯了宝钗一下:“姑娘,我们走罢,告诉太太一声便是了!她这个样子,也不识人了,林姑娘和三姑娘来看了也就尽了心意了。”
宝钗叹口气,向黛玉二人解释道:“自从他失踪了以后,太太便一直神智不大清醒,初时还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如今竟是越来越严重了。现在,连人也不认识了,每日里除了念经便是打坐,要是就是自言自语。见人不说话,不然问的最多的就是宝玉回来了没有!”一面转身欲拉着二人出来。
一时见平儿的丫鬟走来,向宝钗道:“宝二奶奶,饭已经好了,备在老太太的怡安堂,请二位姑娘赶紧过去罢。方才老太太也说,让二位姑娘看了便罢了,不要在此多停留!”说着看了一眼王夫人。
王夫人嘴里喃喃着,脸上有些茫然,宝钗微微颔首,向黛玉道:“林妹妹,我们过去罢!”
此时,却见王夫人猛然眼睛一亮,象是清醒了似的,看了看三人,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神情有些激动起来,突然伸手指着宝钗,厉声道:“都是你,亏你还是什么二奶奶,我让儿子娶你进门,把这个家交给你来管,为此凤丫头暗地里怨恨我!凤丫头为我卖命这么多年,可是再近也近不过媳妇,我还以为你贤惠有德,宝玉的心不在你这,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宝玉是个孝顺的,还以为你们俩日子长了你便能拢住他,彼此能相敬如宾,可是你竟然连宝玉的身也拴不住,你还真是没用,空长了这么副好相貌,那些才情有屁用。害得我儿子连父母也不要了,躲你躲得远远的!”
说着眸子暗下来,脸上一片哀戚:“宝玉,你怎么那么傻呢,你可真狠心啊,丢下爹娘便一去不回了!”一面嘴里喃喃着。
呼地,复又抬起头来,似乎嫌弃地看着宝钗道:“早知你如此没用,我还不如让宝玉娶那个病秧子呢,虽说我也不满意那个狐魅子,可是至少宝玉和她合得来,不会因此离我而去。呸,哪象你,自己的男人心抓不住,如今连身子也看不住!”
王夫人的一席话,惊得黛玉探春二人面面相觑,黛玉听着王夫人的话,不由脸色一敛,有些骇然地看着一脸狰狞的王夫人。
随即一脸同情地看看宝钗,宝钗却是神情如故,对着二人淡然一笑,似乎已经习惯了王夫人的喝骂。自嘲地轻声道:“太太每日里看到我,均是这番话,想必是恨我入骨了!林妹妹,希望你也不要介意。”
黛玉秀眉紧蹙,拉住宝钗道:“宝姐姐,苦了你了!”
宝钗微微苦笑,摇摇头:“这是命罢,事已至此,除了接受还有别的办法吗!太太也是因为宝玉出家而难过,才会失去神智,现在她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和她计较什么呢。”
宝钗神色坦然:“林妹妹,我们快走罢,一会只怕饭便凉了呢,你的胃不是很怕寒吗?”
二人微微一叹,转身看了看王夫人,便欲出来。
林妹妹?
却见王夫人猛然看向黛玉,一霎时似乎愣了愣,一双混浊的眸子闪过一丝狠戾,想起来什么似的骂道:“是你,真的是你,你还没死?”
说着一面仰天长叹:“老天,为什么让我又看见她回来。为什么?”
说着指着黛玉,更是一脸的狠戾和厌恶:“就是你这个狐魅子,让宝宝的心全在你身上,我这个当娘的怎么劝也不顶事。晴雯那个死奴才,和你活脱脱一个影,偏偏宝玉也喜欢她,哼,你的是老太太的心尖子,我动不了你还动不了她吗,哼,为了我的宝玉,我才不想他被你们这样的狐媚子勾引坏了呢!”
黛玉神色一凛,水眸一寒,秀眉紧锁。紫鹃见王夫人出言污辱黛玉,欲近前喝止,黛玉摇摇头,看着对方的模样,神智已昏聩,自己还能她计较什么呢,紫鹃不忿地瞪着王夫人。
探春在旁却是听不下去了,一拧秀眉,脸色一绷道:“太太,你这个样子,竟然还口口声声抵毁林姐姐的声誉,这是你这个当舅妈的该说的话吗?林姐姐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忌恨,至今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甚至恨不得她死?宝哥哥的情形,又碍着林姐姐什么事,这些年来,因为二哥哥而被你迁怒的丫鬟还少吗?”
一面忿忿地道:“金钏,不过是和二哥哥说了句玩笑话,你便不顾她的名声硬撵了她,致使金钏不堪你的污辱投井;晴雯长得好,可是那个丫鬟不过是嘴皮子利害些,便成了你的眼中钉,她还是老太太的丫鬟呢,你却趁搜查大观园的机会轰了她。她当时还病着,你心狠如斯,她的东西你一点也没给,硬是净身出门,活活把人给荼毒死了!”
探春说着,心中一片义愤,王夫人表面上菩萨心肠,但她所行的这些事却是让人侧目,自己看在眼里,只得叹息隐忍,此时却是如哽在喉,不吐不快。
王夫人眼睛闪烁着,看了看探春,有些古怪地笑道:“这不是三丫头吗,怎么,和亲不成,被人家退回来了?哼,平日里尽哄着我,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用意,想哄得我对你没了戒心,好对赵姨娘好点?你还嫩了点,赵姨娘这个奴才秧子生的孽种,再有才情还不是庶出,还被封为郡主,骨子里便没那命。看来是人家知道内情了吧,啧啧,真好!当年,赵姨娘仗着的几分姿色,老爷只宠着她,哼,我就气不过,不就是一张脸蛋吗,呸,也是孤媚子!”
说着脸上气忿和不屑道:“男人偏偏就喜欢这种媚惑的女人,她们有什么好,我堂堂的大家闺秀,王家二小姐,难道比不是一个小妾在老爷心中的地位,哼,再宠她又怎么样,还不是得听我这正牌夫人的?”
说着脸上陷入微微的得意中:“这些年,凤丫头替我出了不少气啊,到底是姑侄亲!哼,不过,凤丫头胸中再有丘壑,也不会明白我那是在利用她!让她管府里的家,以为便是倚重她了,哼,她那个婆婆在背后怎么诽谤以为我不清楚吗?不过我不怕,在凤丫头在前头挡着,又有老太太撑阒腰,大太太即使能挑出理,可表面上也得顺承着!”
一面低下头来,随即抬起头撇着嘴道:“我就是不明白,老太太那么精明的人,竟然喜欢的全是凤丫头这一类泼辣货,牙尖嘴利,花言巧语地。那个林丫头,不就仗着会说话会哄老太太吗。我能收留她,是人情,不留她,是本分。什么亲戚,她在府里吃住这么多年,老太太比亲孙女还疼她,真让人不甘心,那笔银子,只不过是她这些年的费用罢了。要不是老太太在,我早撵了她了!”
探春听得心头火起,虽说宝钗说不能和王夫人计较,可是现在听她所言,竟全是肺腑之言,又全是真心话,想必这些年憋在心里好久了,现在听来,让人心生寒意。
见宝钗扯扯她的衣袖,探春一挑眉,反不走了:“我倒要听听,太太还有何心里话要抖搂,今天这么多人,憋在心里难受,不如趁此机会让她全说出来的痛快!我倒要看看这些年来吃斋念佛的大善人还做过什么好事!”冷冷地看着王夫人。
虽知王夫人的禀性,但听她自己当众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情形。想必,这些心里话压在心中好久了,既然她想说,不妨今日便听个够。听听她心里还有哪些阴暗和龌龊。
果然,这些话在王夫人心里藏了这么多年,从没在任何一个人面前透露,此时迷迷糊糊地再也藏不住,好容易又有人听,于是有了一种倾诉的快意。
不管对方听与不听,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将这些年的不平尽吐了出来。王夫人眸子放光,一改平时的木讷,越说越流利,越说越激动,荣宁二府,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入她的眼。抖擞着自己这些年的忌恨和不忿,将自己的所做所为全吐了出来,听得在场的几个瞠目结舌,目露鄙夷地看着她,想不到堂堂的诰命夫人,行事如此卑鄙龌龊!
最后视线落在宝钗身上,看着宝钗,王夫人脸上一副婉惜的表情,看似遗憾地道:“宝丫头那么稳重贤惠,还比不上一个孤女狐媚子,宝玉真是傻,竟然为了你出了家!呸,那个林丫头真是个祸水啊!只可怜宝丫头,老天不公啊,让她青春守活寡,和珠儿媳妇一个命。”
说着脸色越发阴沉,发狠地道:“珠儿媳妇也不是好东西,要不是她,珠儿怎么会病亡呢,天生克夫相,哼,宝丫头看着挺富态的,可是也是个克夫命,这俩儿媳妇,没一个趁我的意。只可怜我的两个儿子,竟然没一个善终的,老天,为什么,让我老婆子受此打击?我每日里吃斋念佛,究竟做错了什么?”
一时疯疯颠颠地嘴里叙叼个不停:“宝玉,我的儿啊,你那么孝顺随和的一个孩子,为什么要出家呢,娘想你,你知道吗,快回来罢。”
黛玉无端受她诽谤,搅动一腔心绪,虽是疯颠之语,可是听在耳里,仍是如此刺耳,此时水眸一敛,神情冷峻,看着王夫人,心底越来越寒。
终于,念叼得差不多了,王夫人复恢复了木讷僵硬,方才眸中的光彩已经黯淡,眼睛焕散地看着前方,对她们几个不再理睬,嘴里兀自念叼着:“宝玉。”
宝钗平静的面容微微闪过一丝痛楚,稍纵即逝,依旧淡然道:“走吧,饭已经备好了!”
探春冷冷地道:“吃斋念佛,可是心地如此狠毒,再念也难消罪孽啊!”
三人转身欲走,却见身后王夫人眸子突地一亮,猛地扑了过来,一面叫嚷着:“你们不许走,害得宝玉出家,害得我没了儿子,你们俩得还我宝玉,还我儿子。”
说着已到近前,因宝钗走在最后,于是被王夫人一把抓住,王夫人扯住宝钗的头发,恶狠狠地摇晃着:“还我儿子,还我宝玉。你这个害人精。”
旁边黛玉探春二人见状大骇,因宝钗已经有了身孕,被她如此一扯,情形危急,莺儿和紫鹃紧张得忙近前掰王夫人的手,可是王夫人的力道大得出奇,二人掰了半天见她仍不松手。
莺儿不觉叫嚷道:“太太,你快放手,二奶奶有了宝二爷的骨肉,是你的孙子啊,你忍心让她有事吗?”
骨肉?
王夫人闻言,住了手,神情有些古怪地看了看宝钗,随即低下头似思忖着什么。
莺儿忙道:“姑娘,快走罢,不要让她伤到腹中的胎儿。”宝钗微微喘息着,点点头。
莺儿一面气喘着忙对三人道:“太太真是疯了,保不住做出出格的事来,太危险了,姑娘你们赶紧离开罢。”宝钗鬓发散乱,星眸黯然,轻咬着嘴唇,默然点点头。
这时,王夫人却又突然窜来,一把转向了黛玉,紫鹃见状大惊,忙挡了在头前,却被王夫人一把推了开去,王夫人一把抓向黛玉的脸,紫鹃啊了一声,忙道:“姑娘,小心哪!”
黛玉此时躲亦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忙用自己的胳膊去挡。眼看就要被她抓中,正在此时,却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突地来至黛玉身前,大掌一挥,只听王夫人惨叫一声,被掌力震飞很远,身子撞到了榻上,随即跌落下来。
只听紫鹃惊喜地道:“王爷!”
黛玉只觉得自己被扯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抬头对上凤墨那双溢满疼惜和爱怜的眸子,不觉心里一松,对他展颜一笑。
凤墨长眸猛地射向王夫人,见她此时强撑着从榻上爬起来,一双眼冒着血丝,恨恨地瞪过来:“你是谁,竟然护着这个狐媚子,这里是荣府,容不得外人在此撒野,来人!”
说罢声音抖然强硬起来,神情凛然,脸上复是从前管理荣府时的正色,冲着门外喝道:“琏儿,叫几个人来,把这个大胆的人给我绑了押下去,再让凤丫头把这个狐媚子给我看起来,省得她在外抛头露面,让宝玉看见了,又得纠缠不休了。我看着她心里就不舒服,以后不要让我看见她!你知道我的脾气,该知道怎么办吧!”
见王夫人此时仍自狠戾,探春神色一凛,莺儿和宝钗面面相觑。王夫人此时吐字清晰,条理清楚,可是她的脑子,仍沉浸在从前,府里的男人全被发配边疆了,凤姐也去世了,哪来的琏二爷和凤丫头呢。
宝钗便知王夫人此时心里仍糊涂,缓了缓轻声道:“太太,这位是林妹妹的女婿,茜香的逍遥王爷,她们回来看望老太太的!”
茜香,逍遥王爷?
王夫侧着头思索了半天,半晌,似乎清醒了一般,两只眸子愕然地看向二人。
见黛玉神色坦然,衣着光鲜,气度风华比之府中时更甚,而凤墨,却是俊美异常,一身的清贵,气质卓然。二人身形相偎,状甚亲密,恰如一对璧人,竟是说不出地般配!
一时间眸子转个不停,半晌,疑惑不解地恨道:“那个狐媚子不是嫁了个傻子吗,怎么会,你们哄我呢,哼,凭她,嫁个傻子才趁了我的愿呢!”
凤墨见她此状,俊脸一片阴鸷,一双魅眸此时微阖,点点寒光迸射,手掌复缓缓地抬起。黛玉便知他要动气,忙道:“墨,算了,她现在。”
凤墨看着黛玉水眸微闪,一丝凄凉转瞬而逝,不觉心里一疼。
方才王夫人的一席话他全听到了,想不到黛玉的这个舅妈竟然如此狠戾,可以相见这些年黛玉在府中过的是什么日子。方才见她想伤害黛玉,终于怒不可遏地出手,此时更想为她出气,可是却被其拦住。
按捺下心头的怒火,凤墨斜睨了王夫人一眼,要不是黛玉拦着,他非得教训一下这个疯妇不可,黛玉所受的冷落和欺辱,他要讨回来。
王夫人捧着头想了半天,突然脸色一变,难以置信地喃喃道:“难道那个傻子的病治好了,真没想到,她如今竟是人上人了!”眉间闪过一丝失落和怨恨。
凤墨见脸色变幻,不觉有趣,侧身看看怀中的黛玉,挑眉一笑:“娘子,你这位舅母似乎清醒了些,看样子很惊讶啊,看来你如今的情形大出她意料之外啊,想必是让她很失望啊!”
凤墨长眸一眯,一丝寒光射过去。
王夫人此时清醒了大半,见眼前卓然傲世的男子,一身的气派,二目如电,那一身的气度让人不敢仰视。
他竟然是黛玉的夫婿,他看向黛玉的柔情,扫向自己的愤怒眼神,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令她心惊胆寒,方才的气焰霎时消逝不见。
眸子转个不停,面前的男子,风华绝代,真是黛玉的夫婿,如今看来竟不傻?想到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心里一慌,一时间畏缩缩地躲闪着凤墨的视线。
黛玉偎在他怀里,看着王夫人的神情,淡然一笑,轻声道:“墨,我们走罢,我不想在这多待,这里有些窒息,让人喘不过气来!”
凤墨细长的手指捋了捋她鬓边的发丝,嘴角扯起一抹笑意:“好,娘子说的话,为夫照办就是了!”黛玉展颜而笑,凤墨揽着她,看也不看王夫人一眼,款款离去。
探春和紫鹃看看王夫人,见其神情呆滞,象是震骇不已,彼此对望一眼,也先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