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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漫长得让人难以忍耐。
景渊掀起素帐起来,幽暗的烛光在地上拖曳着长长的影子,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身上只着单衣。虽是夏夜,但是凉意还是有的,歇息在外间碧纱橱的晚霞连忙起身取过外衫追上去。
“侯爷又睡不着了?奴婢给你煮点参菊茶,宁神静气的……”
“你下去吧,本侯四处走走。”景渊接过外衫,神情淡漠地转身向后院走去。
七天了,他入宫两次,都被皇帝拒之门外。
昨日陈贵妃让人来告诉他,阿一染了风寒,她已经暗中命人给她换到内务府东厢一处干燥清爽的厢房,那是专门用来关押曾得宠后来犯错的妃嫔的。她让他安心,说是会安排大夫去看她,让他稍安勿躁,再等个合适的机会她再求皇帝放人。
等送信的人一走,他便上了马直往镇南王府而去,回来时阴沉着一张脸,沈默喧和景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恰好在这时,一身男装打扮的阿云在闵立的陪同下匆匆赶来,一见景渊便抓住他的手质问他阿一的事情。景渊僵立着身子唇角深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云眼眶发红骂他道:
“景渊,你无法护佑阿一就不要把她往皇宫那种地方带去!你明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阿一她性子太直根本就不懂那些伪善逢迎虚与委蛇,而且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不过是个姬妾而已,就连我想去内务府见她一面都被禁止,她犯的错有那么大吗?如果真按照律例,该判充军流放还是杖刑总得有个说法,可就是这么把人关着不放也不处置,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这件事是冲着本侯来的,你放心,本侯不会让她有事。”
让沈默喧送走了阿云,景渊带着景渊去了一趟虞府,虞铭不在。
幽窗别馆的竹庐里,也是空空如也。景渊正想离开,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走到临湖的亭子才发现粗壮有如手臂的竹梁之后一片淡青的衣裾。景渊走过去,虞铭靠在那里,抱紧了自己怀里的酒葫芦,半闭着眼睛小寐。数日不见,他竟然形容落魄至此,一脸胡茬容颜憔悴,身上的青衫沾了几处尘污泥垢也不知是几日没换洗,平素好洁温文有度的他也有如此不修边幅的时候。
景渊在他身边坐下,道:“阿铭,是后悔,还是只是难过?”
虞铭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说:“为什么要后悔和难过?她真不想嫁我,就不要嫁好了,我虞铭又不是非她不可。”说罢,端起葫芦又喝了一口酒。
“那你天天喝酒作甚?”
虞铭轻笑两声,笑声怆然,侧身面对着景渊捶着自己的胸口说:
“你不懂。这里,好像缺了一角,总得拿些什么来填补。”
“我说我懂,你信不信?”景渊抢过他的酒葫芦,扔了出去。
虞铭瞪着他,双眼发红,揪着景渊的衣襟大声道:“把我的酒还给我!”
“苏宛的死,和你没有关系。”景渊冷笑道:“你装什么借酒浇愁!虽然你与她有婚约在身,但是从不掩饰自己对凝霜的爱慕,口口声声说自己并不是非她不可你明明把自己的心事讲得一清二楚,错的是她,她不该奢求,不该因为自己家族的压力而对这桩亲事兢兢业业不敢反抗,更不该厚颜和隐忍,更不该在死后才让自己的父母向你奉上退婚文书!”
“住嘴!不许说!”虞铭一拳打在景渊胸口,景渊用力推开他,道:
“你虞家是当朝外戚,权势正盛,为何不早早退婚让你好去了司马凝霜亲上加亲?你这个懦夫、伪君子!”
“凝霜喜欢的是你!”虞铭喘着气。
“那就想办法把她抢过来,懦夫!喝酒做什么?你根本不喜欢苏宛,你也不配!”
“谁说我不喜欢她?!谁说的!”虞铭吼道,“她怎么能这样?非要用死来和我划清关系,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她不要她了?姑母想要拉拢我跟凝霜,早就不满这桩婚事,要是我对苏宛过于亲密,这婚事早被退了!我不过是借着凝霜来迷惑有心人的眼,等着凝霜嫁给你我便顺理成章地娶了苏宛……所以景渊,该死的人是你!是你……”
暴怒的声音逐渐细下去变成呜咽,虞铭跌坐地上双手捂脸,肩膀耸动,泪水从指间沁出。
景渊难受地抚着发痛的胸口站起来走到不远处捡起酒葫芦,再回到他身旁坐下,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一大口酒,然后递给虞铭道:
“能哭出来还算好。过去整整的一年,我想哭,都哭不出来。”
虞铭狠狠地深呼吸了一下,拿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一手抢过酒葫芦。
“因为阿一吗?”虞铭道,“想必你也是活该的。”
“我不爱凝霜。”景渊苦笑,“也不乐意敷衍她。”
“我知道,”虞铭喝了一口酒,道:“全建业就只你公子渊一人傲气。”
“其实我也会低头。”景渊抬头望着天空,“我想,我要娶她了。”
虞铭握着酒葫芦的手一颤,沉默了一会儿,道:“恭喜。”
“本不想害人,我欠她良多,却不涉及男女之情,她不肯罢手,也是意料中事。”若非遇见了那个人,也许他会在大仇得报后娶了凝霜,像许多皇宫贵族的子弟一样,在美酒名画中碌碌一生。
“你来找我,断不会只是为了向我宣布这个喜讯。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那日阿一把琼华夫人推入荷池只是意外之事,若无此意外,相信坠入荷池的人应该是凝霜,推人的依旧是阿一,而虞铭你则是很好的现场证人,对吗?”
虞铭垂下眼睛,道:“你都想明白了?的确如此。这样的局很拙劣,可是照样把你套住了。你不怨我?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害人者,你我都脱不了关系。”
景渊自嘲一笑,“苏宛投河前对我说了句奇怪的话,让我原谅你一回。所以阿铭,你不妨告诉我,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虞铭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声,望着景渊道:
“你小子的运气,比我好多了......”
黄昏时分,皇宫内苑,皇帝的御书房前的石阶上,景渊已经跪了一个时辰,凝霜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匆匆赶来,劝了景渊几句景渊也只是沉默不语,凝霜心疼地让人把软垫子拿来他也拒绝了。太监总管来宣他晋见时他连站起来都站不稳,景勉手疾眼快地扶着,他缓了一阵子,才走进书房。一开始便听到皇帝的斥骂声,但是到了后来这声音细了下去,凝霜正按捺不住时,太监出来是说是皇帝要见凝霜,凝霜走进去行礼后偷偷拿眼睛看着景渊,只见他脸色如常垂手而立,皇帝问她道:
“景渊说要娶你作兰陵侯夫人,你可愿意?”
凝霜一脸惊喜,答应的话本欲冲口而出,可又想起不能失了女孩子家的矜持,于是羞涩的说:
“全凭皇兄作主。”
“那好,朕便将凝霜公主下嫁于你,景渊,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来预备婚礼,可来得及?”
“景渊尽力而为。”
“那就好。朕的皇妹要风风光光地出嫁,皇宫许久没办过喜事了。你刚才所求之事朕也一并准了,既然是办喜事,自然不宜有白事或不吉利之举,传朕的口谕,让内务府那边放人。”
“现在吗……皇兄,琼华夫人那件事还没有搞清楚,恐怕......”凝霜脸色变了变,道:“或者再等几天......”
“凝霜,为人妻首先要懂妇德,不善嫉,有容人之心。以后你便是整个兰陵侯府的主母,切勿任性妄为。琼华的事,你便以未来侯府主母的身份向琼华赔个不是便了了。朕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刚走出御书房,凝霜急着上前拉住景渊的手,道:“我今日想去听戏,你陪我一道好不好?人就让景勉去接好了。”
景渊拂开她的手,冷冷道:“请公主自重,三月后才是婚期,本侯还有要事,失陪了。”
说罢带了景勉大步离开,凝霜愤恨地跺脚,绞着手中的帕子望着他的背影,咬碎了银牙。
景渊才刚出宫门,便看见有侍卫慌慌张张奔入宫门,躲避不及眼看要撞到景渊身上,景勉一手拉住他,疾声道:
“何事慌张至此?小心点,别撞到我家侯爷!”
“内、内务府失火,小人正赶着去禀奏……”那人仓皇入内。
天色已经阴暗下来,而内务府方向隐隐有红光烧天。
骑着马疯子一般发狂地冲向内务府,内务府的差役一见景渊马上迎上前阻拦,却被景渊一手用力推开直闯进去。喊叫声、脚步声,泼水声,还有脸上脏污不堪刚从火场中被救出来的女子的呜咽声此起彼伏,他一脸暴戾之色,一手揪住一个救火的士卒厉声问:
“人呢?都救出来了没有?”
士卒连忙摇头,道:“火起突然,只侥幸把西厢近门处一部分人救了出来,其他的没办法。”
内务府的主管官员腿脚发软地匆匆赶来,解释道事出突然没有任何的预备,内务府人手太少云云,景渊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指着他发狠道:
“如果本侯的人有个什么差池,你来陪葬!”
景勉走过来,面有难色地说:“侯爷,查过了,十八姬她,应该还在里面。”
“已有半个时辰。”
“你回府把所有府卫带来帮着救火,皇上就算要调御林军来恐怕也要在半个时辰之后。”
“侯爷”景勉望着他,欲言又止。
“还不走?莫非连本侯的命令都不听了?!”
“火场危险,侯爷要等景勉回来,景勉发誓一定会把侯爷的十八姬救出来……”
“少说废话,走!”景渊转身不看景勉,景勉咬咬牙,转身飞奔离开。走出十余步,终忍不住回头望,那白色身影抢过一盆水淋了自己一身,想也没想地就冲进了浓烟四冒火焰冲天的屋宇中……
“阿一,阿一”火光逼人,呛人的烟雾弥漫整个东厢,时有烧断的木头坠下,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人的眼,景渊连续踢开了两扇门,第一扇门后没人,第二扇他对上一双惊恐而忽然看到生之希望的眼睛,心头亮起的希望又一瞬陷落,咬咬牙他把人拉出快要烧塌的囚室。
“刚送进来的那女人被关在哪里?”景渊着急紧张地问。
那人喘着气,指着不起眼角落里的一扇燃着火舌的门。
那扇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能走吗?”他问,把身上的外衫一脱罩着那人,“冲出去,能不能活就看你造化了。”顾不上那人感激的磕头,景渊转身跑向那扇门,大声地喊着阿一的名字,一脚踹开烧得摇摇欲坠门。简陋的厢房,只是比囚室稍稍宽一些,床上的素帐已经蹿着火苗,浓烟中隐约听到抚着胸口的咳嗽声,他的心一揪,顾不上横梁快要烧个彻,捂着口鼻往那发出声音的角落冲去,那白色孤瘦的身影蜷缩在屋角,胸腔里发出难受的呛气声。
他喊着她的名字,扳起她的肩,她怔怔的抬头看他,呛出泪水的双眼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景渊双臂一伸用力地抱了抱她,果断地说:
“走,我带你出去。”
她的身子发颤,摇头道:“不,我怕……火……有火……”
“闭上眼睛,”景渊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在她眉心烙下一吻,“不用害怕。”说着横着抱起她便冲出门去,“哗啦”一声,头顶的木梁掉下了一截,景渊侧身避开,险象迭生。
好不容易冲了出去到了回廊,可是眼前的情景让景渊倒吸一口凉气,狭窄的回廊彻底地沦为火海,烧得吡啪作响,着火的木片忽地坠下,景渊脚步收不住一个踉跄和阿一摔倒在地,而两丈之外梁木坠下断了出路。
阿一轻呼一声,双眼忽然被他的手蒙住,“不要睁开眼睛。”他说,一边在自己的中衣上撕下布条蒙上她的双眼,绑好后把她抱入怀里,在她耳边柔声说:
“还怕吗?幸好,这一回我终于赶上了。”
“谁让你来的?景渊,你说啊,谁让你来的?!”阿一的泪很快湿透了蒙眼的白布。
景渊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上一回在伏澜江,我赶不上,后悔了许久。”
“你会死的,你是笨蛋吗?!我不要你救我!”阿一忽然发疯似的捶着他,“你走,我不要见到你!”
景渊握住她的拳,轻声唤她道:“阿一”
声音柔软而温润,像只无形的手揉捏着阿一的心,酸楚难当。她顿时安静下来,他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心口处,说:
“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你,对不起。”
阿一摇头,咬着唇不肯哭出声音。
“如果一路向我走来走得太累,那么,就换成我向你走过去就好了。你只需要是你,不必为我改变些什么。”
“以为你离开人世的那一年,我常常想,景渊,你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我现在又不想死了,阿一,我想和你一起活着,不问为什么,活着就好,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阿一终于哭出声来,过去潜渊暗流在心底的那些辛酸苦楚,那些伤害背叛,那些委屈痛恨,终于不再淤积,放声哭了出来,她声嘶力竭地说:
“景渊,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你是个断袖,我恨你跟别的女人亲近,我恨你对我寡情薄义,我恨你一次又一次的推开我……”
景渊笑了,笑容里有着悲伤,更多的却是怜爱,他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是我不好,”他说,“你该恨的,欺骗了你多久,便爱了你多久。”
“小尼姑,要是真有来生,我还是会逼你还俗,你信是不信?”
四周的空气都好像燃烧起来,逐渐地艰于呼吸,景渊靠在发烫的青砖墙边,怀里紧紧搂着阿一,嘴角轻勾,缓缓垂下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