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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明远所用的船是那种高两层的游船,气派得来又不失风雅。船上除了船夫和厨子,便只有刘零一个人伺候左右。阿一坐在回纹织锦垫子上有些局促,目光扫视了四周,说:
“傅公子这船好大,我见识少,还是第一回坐这样的船。”
“阿一姑娘与我缘分不浅。说来这船还是为某人而造的,当时我闭门三月,才画出了这船的图纸让工匠去造。这船身平稳,楼层较高,不至于晕风浪,登上二楼还可以极目望远。春日游湖,秋日乘船自建业沿伏澜江顺流而下欣赏美景,兴之所至还可以泊船登山赏月。”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扬起一丝微笑,“他喜欢出游却不喜欢坐船,嫌空间狭隘。我费了这样一番心思,他却从来不知晓。”
阿一恍然,笑笑说:“原来这船是傅公子专为心上人建造的。”
傅明远别有深意地看了阿一一眼,“心上人?他在我心上,却不知谁在他心里。他一直避着我,所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抢了他最心爱之物,不过就是盼他一回头罢了。这样的心上人,是用来惩罚自己的。”说罢一脸的苦笑。
“能得傅公子如此垂青的女子想必有过人之处,不像阿一,一无是处。”阿一也着实饿了,不客气地把蟹黄包子塞进嘴里。
傅明远扬眉问道:“阿一姑娘此去兰陵果真是要寻夫家?且不知阿一姑娘的夫君是何许样的人物?”
一口茶水灌下去,阿一才觉得自己又有了气力,她的眼珠子转了转,道:
“他是个风流鬼,好色得很。”
傅明远拿着茶杯的手一颤,又听得阿一愤愤不平地说:“养了大堆姬妾,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像村里农户养的一笼子母鸡,叽叽喳喳吵闹不停。你想想看,十几二十只母鸡天天就伸长了脖子等那只趾高气扬的公鸡回头看那么一眼;就连侍寝也要排着队争着抢着,偏偏他眼高于顶招人侍寝还要看那人送的什么礼,合心意了就把自己打包送人一连几天在姬妾的香闺里逗留不走这不是风流好色又是什么?”
听到这样不伦不类的比喻,傅明远又想笑可又想发怒,一时脸色怪异不甚好看,看来十五姬是太过于得意忘形了,以至于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做出此等僭越的事情。送上的消息里只说是一夜,这一夜春宵也让他砸烂了书房里好几件古董。
“这样的人为何你还要寻他?看来他对阿一你定是不同寻常的好。”
阿一的脸红了红,不自然地转向舷窗向外望去,说:“我也不甚清楚。他那样的人,明明是让人恨到极致的,可偏偏他对你笑一笑,对你温言细语一句,就好像轻而易举地把那些可恶的行径抹杀得一干二净;他逼我留发,逼我吃荤,还逼我破色戒,甚至伤害我和我的朋友,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不敢与他平视?”
傅明远眼里的霜雪之色更重。
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更觉得自己的卑微。就算他对自己有多坏,自己都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他。他望着阿一,不由得微微抿唇,道:
“不同寻常的坏也能变成不同寻常的好?多情的人似乎是你。”
“也是,想来我跟其他姬妾也没什么两样。”阿一也自嘲地笑了,“是他总让我误会,总觉得他对自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傅明远沉吟半晌:“他对你那些与众不同,就是喜欢吗?”
阿一的眼神飘得有些远,轻声说:我以前一直都不相信,可是这一次我想要信他一回。”
“然后呢?”他难掩话语里的嘲讽,“确认以后你又能如何?”
阿一顿时表情有些黯然,是啊,然后呢?继续在侯府当她的“十八鸡”么?
“还有,阿一姑娘,我们萍水相逢,你却对我毫无城府地吐露这么多,你不担心我会泄密?”
阿一愣了下,随即笑道:“公子不会的,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再说这又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遮掩的,如果他乐意,让天下人都知道又如何?”
她的笑容这一瞬灿烂得眩目,像秋霜未至的九月阳光,温暖而不失坦然。
傅明远微微失神,连一个小尼姑都想得通的道理,他怎么会纠结这多年?
“我不是个好人。”良久,他才说道。
阿一的头有点重,好像还看到了重影。她揉揉眼睛,越发看不清楚面前的傅明远,那片紫衣逐渐变得模糊,最后是一片黑暗......
傅明远伸出指骨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抚过昏睡过去的阿一的脸,从眉骨到鼻梁,从脸颊到粉色润泽的唇,神色一分一分地逐渐变冷,喃喃道:
“没有倾国倾城貌,也不是多愁多病身,怎会惹人宠爱怜惜?你到底有什么好......他最会骗人了你知不知道,他说喜欢你也许只是想要利用你。我心甘情愿,你呢?你对他的好比得上我的十分之一么,他怎么会真的喜欢你......”
刘零走进来,低声问:“公子,需要属下把人处理掉吗?”
“也是,扔进伏澜江喂鼋鼍干净利落。不过要是她死了,我们拿什么借口进兰陵侯府?”他的表情像撕裂的面具一般迸裂出狠戾的神色,“我要让她亲眼看着景渊是怎样一步步走到我的羽翼中去,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镜花水月!景渊若是能亲手杀了她,他梦寐以求的我自当成全!就凭她,也配和我傅明远争?!”
兰陵侯府品雪轩
又是一阵低低的咳嗽声传来,郁离提着药箱走进内室,景勉和晚霞正在伺候着景渊用膳。郁离看了看小几上的没有动过的糕点,不由问:
“郁离见过侯爷。侯爷仍是胃口不佳?不若让我师傅来......”
景渊冷冷的横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又忍不住猛地一阵咳嗽,郁离连忙伸手搭在他的脉门上,景勉在一旁小声说:
“侯爷,别怪景老神医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天,他也内疚这么多天了。你就让他来诊诊脉,有些人不过是半吊子,你的伤口都结痂了,但一个风寒总是好不了......”
郁离再谦虚,也受不了“半吊子”三个字,他瞪了景勉一眼,不吭声,打算用锋利的眼神杀他于无形。这时景渊道:
“景勉,另外找个地方给老头子养老,药庐原封不动地搬走。告诉他,本侯不生他气,只是不想再见到他。”
景渊靠在檀木床头,脸色苍白,身上只着白色中衣,到建业一个月竟然消瘦了许多,原本丰神俊秀的脸变得清癯,颧骨微微突出且嶙峋,下巴长出了青色的胡渣子,眉宇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落寞。
她竟然骗他,让他一直以为她的双腿废了,甚至让他心甘情愿地想着就这样和她过一辈子;
被她骗得那么苦他也认了,可是她竟然一而再地背叛他,在中秋之夜放火烧侯府跟别人私奔。而他在赶回兰陵的途中被人设局劫杀,所带府卫全数丧生,他带着谢蓉蓉误坠山崖,胸口还中了一箭,幸好景勉及时通知沈默喧才侥幸逃过大难。
那夜回到侯府,当他知道侯府失火阿一被烧死的消息时,胸口像裂开了一般疼痛,刚服下的汤药随着急怒尽数吐出。景时彦怕他急怒攻心伤了肺腑,只得坦言那具焦黑的尸体不可能是阿一,因为尸体的膝盖骨被敲断了,而阿一的双腿根本就安然无恙完整无缺。此时十五姬哭诉被阿一在茶中下迷药,害他们姐妹几个险些葬身火海,种种迹象表明阿一是有预谋的逃走,正在此时,景勉带回了叶府到县衙告官说要缉捕逃奴阿逵的消息。
他不知道自己高烧之际有没有一直念着她的名字,只知道自己梦见的不再是过去那血淋淋的场景,他的母亲被乱棍打死身下一滩血迹或是他的父亲替他挡了数箭浑身是血的情景消失了,他梦见的来来去去都是她倚着梅树对他明媚一笑,然后转身就走,他不自觉地抬脚去追,可是梅林像个迷宫一样,他总是走不完,也抓不住那一抹身影。
心里像裂开了一道缝,有一种他不想承认的酸涩痛楚悄悄蔓延。
高烧醒来后终于知道她早已逃之夭夭,他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后并没有急于发怒,只是吩咐景勉道:
“把那片梅林烧了。”
“侯爷,需要把残枝除去换别的来种吗?”沈默喧后来问。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不用了。换了别的,也种不活。”就算种活了,他也不喜欢。
“侯爷,十八姬她......”
“她死了。在郊外找一处风水好的地方风光大葬,立一方无字碑,让所有兰陵人都知道,侯府的十八姬殒了。”自己逃命,还找一具尸体来诈死,处心积虑不过就是想要离开,那张单纯的藏不住心事的脸只是为了更好地骗人。
“侯爷,这件事怕是另有隐情......”
“本侯没兴趣知道,也许本来就不该在乎。”他冷然道:“安置好谢蓉蓉了吗?让人送信到谢家,让他们来把人接走。”
“谢姑娘不过是受了惊,擦伤了几处,没什么大碍,属下这就让人通知谢家。这两日已经加强了侯府的守卫,侯爷请放心。”
“你让人请顾桓过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