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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一随着景时彦吃完早点后回到品雪轩,只见厢房门口站着一大堆人。不,准确来说,是一大堆花枝招展的女人被沈默喧拦在门外。其中一名高挑眉眼的女子紫色亮绸罩纱裙,目光流睇顾盼生姿,笑吟吟地对沈默喧说:
“沈先生,侯爷身体抱恙,我们姐妹几个来探望都不行吗?我还特地炖了清鸡汤,还望先生行个方便。”
“是啊先生,就算不让我们进去,那好歹也得让七姬姐姐进去,侯爷喜欢她喜欢得可紧哪,说不定一见之下病就好了呢!”另一个穿着鹅黄绸缎绣花貂毛小袄的柔媚女子说道。
七姬横了九姬一眼,九姬不甘心地垂下眉眼,不吭声了。
“是啊是啊,我们姐妹想关心关心侯爷,先生怎么就这么不近人情呢?”其他女子七嘴八舌道。
沈默喧冷起一张脸,“侯爷说不见。各位夫人请先回去,免得扰了侯爷歇息。”
那群女人撇着嘴愤愤离去,倒是只有那七姬丝毫不在意,目光瞄到阿一,便对沈默喧道:
“这就是侯爷新宠的十八姬?”还未等沈默喧回答她便走到阿一面前热情的拉着她的手说:“十八妹妹,你帮姐姐把鸡汤带给侯爷好吗?”
阿一被动的接过鸡汤,七姬无限美丽温柔地对她友好一笑,款款转身离去。
品雪轩这才真正安静了下来。
“沈大哥,我不想当什么十八姬。”
沈默喧走过来,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容,伸手揉揉阿一的一头短发,问:“冷吗?”
阿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沈默喧从怀里拿出一顶雪帽戴到她的头上,大小正好合适,尚余着他的体温。阿一心头一热,鼻子酸酸的,说:
“沈大哥,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傻丫头,你不是叫我一声‘大哥’吗?”他看看她身上单薄的衣裳不由得皱眉,“回头让晚霞给你另备几套衣服。本想着过两天跟侯爷说送你离开,不想你又招惹了他,这十八姬脱身不得,沈大哥也无能为力。”
“是我倒霉,肯定是以前念佛不够诚心,现在佛祖惩罚我了。不过沈大哥,你能不能帮我写封信告诉我师父,说我逗留在兰陵……多玩一阵子,叫她不要生气,也不用挂念我?”
沈默喧颔首,听到里面又有打破杯盏的声音响起,对阿一说:“阿一,进去看看吧,我想,这情况你要学着应付。”
阿一点点头,怀着奔赴刑场一样悲壮的决心走了进去。
沈默喧在药庐找到景时彦,他正在捣弄着一株首乌,沈默喧问他道:
“景神医,你觉得留下小尼姑阿一有用处?”
景时彦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他道:“你见过景渊对女人发火?又或者,你见过哪个女人没把景渊当一回事?说不定这小尼姑,真能帮景渊……”
“现在不是还不清楚侯爷他究竟是不是……”
“还要判断?他从我这里取了多少西域迷香你知道吗?害得我到西域跑了一趟还是这两天才回来的,只有那几个女人傻愣愣地以为自己真的是受宠了;而且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跑到过竹轩去?”
“为什么?”沈默喧问。
“因为,整个侯府的雪都清扫干净了,只有过竹轩还有积雪。”
这个月廿六日就是长公主的生辰。
沈默喧这才明白过来,前年是骑马摔断左腿,去年是过敏长了毒疮,今年是严重的风寒。他苦笑道:
“其实侯爷何必如此,不想回建业,不回就行了,自伤身体实在无益。”
“如非不得已而为之,怎会白白看着他这样……”景时彦叹了口气,“都要怪我不好,躲在清凉观炼药一炼就是许多年,下得山来才知道自己唯一的侄子都死了,剩下侄孙一个孤独凄苦远赴兰陵。我赶到兰陵找他才隐约从他口中得知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实在是个没用的糟老头……”
沈默喧从药庐出来,抬头望着湛蓝的清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有时候,人活得平凡一些,简单一些,反而更容易获得心灵上的喜乐安宁。
“发生什么事了?”阿一进了内室,满室弥漫着药味,一地都是碎瓷片,晚霞正低着头捡碎片,阿一连忙制止她:“不要捡,会弄伤手的。我拿扫帚来扫就好……”
晚霞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指指床上盖着锦绣丝被的景渊,无声地说道:“侯爷睡着了,小声点。”
“他怎么老是摔碗?侯府买碗碟不用花银子的么?”阿一低声问道。
晚霞轻声道:“侯爷嫌药太苦,喝了一口就把药打翻了。”
阿一挠挠头,似有惊人发现地说:“哦,我还以为他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他怕苦!跟个没长大的小屁孩一般……”
躺在床上像是在熟睡的人眉毛拧成了个川字。
晚霞满头黑线,这十八姬真是什么都敢说。她扯了扯她主子的袖子,轻声说:
“十八姬,晚霞重新煎药,你来伺候侯爷吃药如何?”
阿一为难起来,晚霞把她的沉默当作答应,手脚爽利地出去煮药了。阿一坐到桌子旁的云石红木凳上,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托着腮回想昨夜的事,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景渊为什么会倒在过竹轩的积雪上,更不明白为什么她辛苦了一宿早晨醒来景渊居然气愤得要剁了她的双脚。
“水……”景渊觉得喉咙干得快要冒火了,阿一愣了愣,下意识地就拿着杯子往紫檀木大床走去,扶起景渊让他就着她的手喝水。景渊反应过来这是谁时第一反应就是推开她的手,还没开始骂人,阿一便奇怪的道:
“水很烫吗?不会啊,我刚喝过觉得没问题啊……”
“你喝过?!”景渊不但嗓子冒火,双眼都烈焰熊熊了。
“不,不是啦,我是说那壶水我倒过一杯来喝。”阿一连忙赔笑解释,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但脸色却异常潮红,她摸了摸他的额被他一手挥开,她吃惊道:
“还是很烫,你不吃药会病死的!”
“谁让你多管闲事,你滚,本侯不想见到你!”
晚霞这时把药捧进来放在桌上,迟疑地看了阿一一眼就行礼退下了。阿一望着景渊精致有如玉琢的五官,心里不禁暗叹了一句,佛祖真是偏心,没品的人竟然还给他一副这样的好皮囊。
“你真不吃药?”
景渊冷笑,喘着气嘶哑着声音地说:“你耐我何?凌铮和景勉外出办事,不然本侯早就让他们把你大卸八块,你以为老头子让你来你就能对本侯颐指气使?小尼姑你好大的胆子!”
“你还是要砍我的脚?”阿一问。
“害怕了?现在求本侯也晚了。”
阿一走到花架的梅瓶前取出里面刚摘的一枝粗长的新梅,一手捋掉上面的花朵,转身走到景渊面前一手扯下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你要干什么?”他盯着她,目光冰寒如雪。
“替你娘教训你!”说着手中梅枝重重挥下往他的小腿打去,并且一边打一边骂道:
“我叫你不吃药!我叫你作践自己的身子!昨晚害我一夜没好睡,今早恩将仇报要砍我脚,既然如此我先下手为强,死前出口恶气!别躲啊,你躲我就不是男人!怕疼又怕苦,你算什么大丈夫,跟个青楼小倌似的!反正病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干脆打死你省得别人伤神费力!”
景渊一开始是愕然,还有愤怒,然而被她打了几下听她那样骂着忽而就怔忡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一双桃花眼变得空濛而深邃,像是久远的思忆被突然牵扯出来,他死死地盯着阿一,想在她的容颜上找到自己熟悉的表情。阿一被他这样看着,心突然漏跳了两拍,他这是在看着她吗?还是透过她看着谁?
“你、你、疼不疼?”她按捺住心头的惊慌强装镇定地问。她真的是打了他啊,他该不会像戏文里那样随手从腰间抽出软剑给她一个就地正法吧?
“再说一次。”他掐住她的手腕,浑然不知自己的力气大得几乎把她的手掐断了。
“啊?痛放开”
“最后那句。”
“还、还敢不敢说不喝药?”
他挫败地放开她,全身仿佛脱力一般斜靠在床头。
不是这句。
反正病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干脆打死你省得我为你伤神费力……
他以为他忘了,原来没有,那些记忆在脑海中最隐秘的角落里根深蒂固地埋藏着。
藤条抽在小腿的痛,难以下咽的药的苦涩,早随岁月一并消失。
不再提起,却永远不会忘记。
而面前这个青涩幼稚的小尼姑,怎么会是她?
她已经离世多年了啊……
阿一把药端到他嘴边,小心翼翼的,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他会随时发飙泼碗翻脸,谁知他难得地沉默着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喝完了药。
“你、你要漱漱口吗?药,很苦……”他越是平静她越怕他秋后算帐,战战兢兢的一副坐等山雨欲来的表情,他淡然地扫她一眼,让她又想起他成亲那夜一身喜服却冷酷嗜血的模样,只听得他说道:
“你见过杀人不眨眼的小屁孩吗?”说罢向里侧卧再不看阿一一眼。
阿一怔了一下,猛然才想起刚才和晚霞对他的非议,他竟然都听到了?!惨了这回,自己和这个人的梁子怕是结大了……于是连忙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盖到他身上,轻手轻脚的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你今天运气很好,要是平时你恐怕已死了不下十次……也罢,这十八姬你便好好当,也省的我另外找人替补。”
阿一听得双眉倒竖,你令堂的,替补?她被强迫的好不好?!居然还只是替补!
但她怕死,终于只能腹诽,用尽无声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