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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入永阳坊的禁军将祝氏所言的那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月色下,席临川在院中负手等着,心下难免有几分惶意,不知这院子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把柄,竟能让祝氏那般自信的认为,可以伤及他的“身家性命”。
席临川自认没有什么会让皇帝动怒至此的滔天大罪。
他手中的军权,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杀出来的;府中珍奇异宝俱是来路正当,没有半分受贿所得。
诚然,若说要将军的命,还有一条便是谋反——但他不仅懒得“勾结”什么权臣,府中甚至连个门客也没有,更不曾豢养私兵或者擅屯兵器。
思来想去,席临川自认是担得起那句“行的端做的正”的。
院中安静些许,几个赫契人被押出来。看装束,确非平民。
这一干人自是押回禁军都尉府候审。席临川又等了一会儿,禁军抬了几只约有两丈长的木箱出来:“将军。”
他扫了一眼,抽剑划断那箱子上的铁锁,弯腰一启盖子,木盖棱角敲在地上,“咚”地一声。
箱中皆是书信,罗列得整整齐齐,每一摞都用绳子捆着,绳下还捆着一张纸笺。
最左的那一摞的纸笺上写着个“祝”字,另一摞上则写着“席”。
席临川心中微凛,将那摞信拿了出来,拆开绳子,连看了数只信封,每只信封上的字迹都不一样。
果真……他府里果真不只一个细作。
“去查。”他将那摞信丢回去,“加派人手核对字迹,查出后速去各府抓人,不得耽搁。”
“诺。”禁军领命,遂又两人一组拎着几只箱子一同离开。
席临川驻足良久,目送着他们在夜色中走远了,才缓缓地弯了腰,将地上的一封信捡了起来。
多亏了这斗篷和天黑,他垂下手再将一摞信丢回箱中,悄悄丢了一封在脚边,并无人察觉。
信封上的字迹,在月光下让他觉得狰狞而恐怖。
这字……
并不曾见她写过几次,但仍足够让他印象深刻。
落笔落得太重,墨迹殷得每一个比划都奇粗,丑得刻骨铭心。
不会是她。
席临川心中坚信这一点,恍惚中,似有一张大网从夜色中铺下,将他笼在里面,逃都逃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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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从长秋宫的宫人口中听说,太子的一房美妾在禁军都尉府大牢中自尽了。
一个宫女说:“听说……是骠骑将军逼死的。”
另一人则道:“怎么怪得了骠骑将军?还不是她自己通敌在先,眼下事情败露了,怕遭严刑,只好自行了断呗。”
而在当日下午,呈进宣室殿的奏章让皇帝都是一惊。
睃一眼席临川惨白的面色,皇帝轻声一笑:“你竟敢就这么禀给朕?”
席临川喉中一紧,遂如实道:“事关重大,臣不敢隐瞒。”
“你可以隐瞒。”皇帝探究地睇着他,“此事由你全权在办,你若压下,朕便不会知道。”
他沉默无话,皇帝复一声轻笑,又道:“朕若说皆尽入狱严审,你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他狠下心一抱拳,“但臣以为此事另有隐情,若直接严审,重刑之下难免有屈打成招。”
皇帝悠悠一点头,未见愠色,也无甚别的态度,只说:“你自己拿分寸。此事朕不多管,只看结果。”
“谢陛下。”席临川一揖,“臣还有一事……”
皇帝颔首:“你说。”
“臣想接红衣回府。”他道。
皇帝稍一蹙眉:“为何?”
“臣开罪了太子殿下。”他郑重地说着原因,心里很是清楚,自己这回欺君了,“臣不想太子殿下拿她出气,更不愿姨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皇帝便点了头,道了句“也好”,任由他去长秋宫接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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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府的决定来得突然,红衣忐忑地观察了一路,更是明显觉出他情绪不对。
不同于在珺山因重伤所致的面容苍白,他现下的苍白面色下……分明藏着些惧色。
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一路上以手支颐,却非在休息放松,而是在沉思着什么,目光中偶有几许慌乱闪过,虽则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但还是让她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那份情绪。
仔细想想,这好像是她第一回得以如此分明地察觉他的恐惧。
此前,就算是在珺山面对那一众杀手的时候,他也尚存几分轻松,口吻轻松地对她说:“我不数了,你准备好就跑吧。”
现在……
红衣睇视着他的侧颜踌躇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握在他的手上:“将军?”
席临川蓦回过神,看向她的同时反握住她的手,扯动着嘴角略一笑:“嗯?”
——然后,连自己也意识到这笑容有多牵强。
“这几日朝中事情很多。”他垂眸缓缓道,“我抽不开身日日进宫,便还是接你回府吧。”
他这样说了,红衣心里一紧,愈加确定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他将她送进宫中“暂住”,原是出于安全考虑。这一番解释却全然是从他想见她的角度来说,未言及安全半句。
实在反常。
她刚欲发问,他握着她的手忽地添了两分力,带着些许紧张握得她手上一暖。怔了一怔,她将追问的话咽了回去——他若不想说,她便先不追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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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照进书房,几束橙红色的光映在地上。席临川心中翻来覆去地思量着,此事大概会闹到怎样的地步。
四十多个人……
他并不信那四十多个人皆是细作——譬如那封与红衣字迹一般的信便是仿造的。
但是,这样的事,并非他肯信就可以“到此为止”。
于皇帝而言,要顾的是大局。所以要么他将这四十多个人查个明白,谁是、谁不是皆无差错;要么,或许就只剩了等着皆尽赐死的旨意下来,连带着他也要遭受一番议论。
若再想得黑暗一点:但凡这四十多人里有一个说是受他指使,禁军都尉府为保稳妥就会顺着这个路子审下去,严刑之下难免有人服软,到时候便成了“人证物证俱在”,他有口难辩。
他不是怕死的人,却怕会牵涉太多人跟他一同去死。
目光停在案上放着的那一摞信和禁军都尉府比照笔迹后写出的结果上,席临川沉吟一会儿,叫了齐伯进来。
“你亲自去淄沛一趟。”他道,“挑一处够好的宅子,把家具仆婢都置办齐了。”
“……公子?”齐伯一愕,不知席临川怎么突然对置宅子的事感兴趣了。
席临川将一张纸交给他:“如果出了什么事,你把这个公诸于世。上面的时间是我还有侯位的时候,若不细查,旁人便只能相信我早就休了红衣,所以另在自己的封地上给她置了宅子,想让她走得远些。”
应是不会有人细查吧。就算是皇帝,兴许也会最后给他一次面子,保住他想保的人。
齐伯面色一震,伸手接过那张纸,同时,却不由自主地发着抖看向侧后的屏风。
席临川微凛,睇一睇他的神色,提步向那屏风走去。
正听得心悸的红衣抬眼间一惊,吓得向后一退,便见他愈显沉郁:“你干什么?”
“我……”她心虚了一阵子,调整一番心态,迎上他的目光,“我想知道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
席临川眉头轻挑:“朝中的事和你无关。”
“那将军为什么要送我走呢?”
顿时沉寂。
“而且还要假装早就休了我?”红衣哑笑着望着他,不理会他脸上毫无掩饰的怒色,静一静,道,“将军舍命救过我,但我不能次次让将军舍命去救——到底出了什么事,既是关于我的,将军何不直接告诉我?该我担着的,我自己担着。”
席临川短喟一声,未同她多言,挥手吩咐齐伯去照办。
“齐伯!”红衣扬音喝住他,目光挪回席临川面上,敛去笑容,严肃郑重,“我会试着说服自己不去想从前的事、让自己跟了将军,不止是因将军舍命救过我,是因为我以为将军跟其他人不一样。”
他稍一愣。
“将军不顾议论为缕词争辩、与何庆对决、允许我继续在竹韵馆做事……我以为将军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上前一步,双臂微微颤着,抬手搭在他腰上。他不禁一悚,讶然望向她,见她笑意吟吟:“将军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娶妻?不论是娶我还是娶哪位贵女,将军从来没想过?”
“怎会……”他立刻驳道,慌张中不解她为何突然会说这样的话。
他当然想娶她,补她一场让长阳城瞩目的昏礼、把席府交给她打理、听人说“骠骑将军的夫人一舞惊四座”、然后再给府里添几个男孩女孩……
各样的情况他都想过,越想就越渴望实现,所以才越加步步小心地护她周全。
“那将军听我说……”红衣竭力维持着心里好不容易抓住的平静,蕴起温缓的笑容,一字字地轻言道,“妻室不是被男人养在府里的金丝雀,夫妻也不是单纯的‘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若夫妻不能共进退,那……结婚和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也没差别了。”
他胸中滞住,隐存惊意地睇着她,突然觉得她和平常不太一样了……
明明仍是那个娇小的姑娘,额头才到他的胸口,让他觉得他就该护她万全才对……此时却反过来在他心中添了一份力量。闷了许久的压力突然轻了一半,他凝视着她长缓出一口气:“你……”
“我自认没做过亏心事,也相信将军素来坦荡。”她认真地说着,明眸一眨之后有些破功,有点恢复成了平日里常见的“呆愣”。
闷声想一想,红衣贝齿一咬:“所以,‘头上三尺有神明’‘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嗯……‘身正不怕影子斜’。将军不能说出了什么事,我就不问。但我要留在府里,看着将军把这难关渡过去。”
红衣说着将手挪到他肩上,踮起脚尖,稍往前一倾,心中矛盾一番,还是忍不住往侧旁挪了些……
柔软的薄唇轻触在他侧脸上,只是短短一瞬就马上移开了。
席临川很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木然地看向她,见她满面通红,死死低着头朝自己一福:“我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