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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淡然看着她,就像鹰隼在看面前已逃不开的猎物;红衣定定地看着她,感觉自己好像正面对天敌的兔子。
这阵仗显然将方才正各自玩耍的一群孩子也吓了一跳,又见席临川一身武将冠服、腰配长剑,皆怕得直往后躲。
“公子……”红衣强定心神屈膝一福,遂觉得身后裙子一紧,稍回头,便见曾淼躲在后面,小手紧抓着她的裙摆,正满目紧张地打量着席临川。
“想不到你还做人口买卖。”席临川玩味地睃着她,一扫躲在她身后的曾淼,打了个响指,“来人,送官府。”
“……官府不管的!”红衣疾呼而出,弄得席临川一怔,正要上前的家丁也滞住脚。她揽着曾淼向后退了半步,又道,“官府若管……早不用我来做这些事。”
她自然知道凭席临川的身份,想压着官府收留这些孤儿不是难事。但深一步想,他们原就不想管此事,只怕不会尽心照顾,如若官商勾结把人转手卖出去就更可怕了。
他似乎一时未能明白她在说什么,皱了皱眉头问她:“你说什么?”
“我……”红衣斟酌着,没提绿袖的名字,“我听旁人说,官府不管这些孤儿的事,又与几个大些的青楼交好,乐得帮那些青楼做买卖……”
他稍稍一愣。
从她的字里行间,依稀能察觉出些原委,和他所想的不一样的原委。咳嗽一声,席临川正色看着她,一笑而道:“谁说要把他们送官府了?我说的是你。”
红衣狠狠一愕。
侧旁的家丁当即又要上前,她猛退几步,直至脚后跟抵在了正堂门槛处再无可退,怒然喝道:“你凭什么!”
他淡睇着她未言,她又道:“你凭什么!我买了这些孩子不假,可我一没倒卖他们从中牟利;二未打骂苛待。官府不管的事……旁人行善还行不得了么?!”
这回换作席临川一愕。
红衣从人贩子手中买了二十余个孤儿的事,他是在返回长阳途中就听说了的。留那人盯着红衣,原是怕她私下与赫契有甚往来,盯了数日无果。这原算是很好,不管是她与赫契的纠葛此时尚未开始、还是她当真一门心思只想着赎身不再有机会做那些事都很好,至少这一战不会出什么岔子。
唯一的意外就是这买下孤儿的事了。那会儿战事已收尾,他蓦地听说这急报,吓了一跳。转而想到她需要两千两银子赎身的事,只道她要走邪门歪道攒钱,买卖孤儿赚个差价。
上一世没有赎身的事也没有孤儿的事、这一世有了赎身的事继而有了孤儿的事,他自然觉得这其间是因果关系,觉得她行事太毒。又事关二十余人的性命,他回长阳城后,除却入宫面圣复命排在了此事之前外,再没为别的事耽搁,出了宫就来料理此事。
末了……听她的意思,竟不是在做“买卖人口”的买卖,而是发个善心而已?
因为官府不管,她便管了?
可她若真这么心善,后来又岂会有为一己荣华罔顾万千将士性命的事?
席临川缓一缓神,平心静气地答了她方才的质问:“凭你违了律例。”
红衣微怔。
“按律,私自买卖良家孤儿者,杖一百、徒三年。”
红衣彻底懵住了。
他一声轻笑,眉头稍挑:“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可她是真的不知道……
要是搁在现代,买、卖儿童确实也都会被追责,可是那些孩子会有人管啊!官方设有儿童福利院啊!
搁这儿,官方不管还不让私人管……那孤儿岂不是只能流落街头等着饿死?社会还能不能好了?!
无暇去争辩这里面的道理,作为在现代时对法律概念略知一二的好少女,她十分清楚违反了实打实的法律条文意味着什么。就算真是条文不合理、制度有漏洞,慢慢推进进步那也是日后的事,没有因此就连当下的犯罪都不治罪的。
浑身一阵寒噤。
杖一百、徒三年,那三年“有期徒刑”且先不提,杖一百放在她身上只怕是和死刑差不多了。做个好事把自己做到惨死,还得负个罪名,红衣觉得比扶老人被讹钱的还冤。
揽着曾淼的胳膊都忍不住在发抖,红衣很快感觉到手被一只热乎乎的小手反握住,她身上的寒噤蓦地停了,定下神思,紧抿的薄唇轻启:“我想见个人,行么?”
席临川神色未动:“谁?”
“绿袖。”她说,“我有些事要交待给她。”
席临川忖度片刻:“好。”
绿袖在半刻后到了此处。一进院门,就知是出事了,见红衣和席临川都冷着一张脸,心虚地闷着头上前向席临川见了个礼,礼刚毕,就被红衣拉着进屋了。
“这是……怎么了?”见红衣关上门,绿袖愈发紧张,问得小心翼翼。红衣方将刚才的始末同她说了,冷声一笑:“就这么号人,还在长阳城里受尽艳羡,真让我眼界大开!”
现下在她看来,席临川除了“长得帅”这一条无可否认以外,基本一无是处了。伪善冷血没人性,风评好绝对是“盲目追星”的力量。
“那你怎么办啊……”绿袖嘴唇抿得发白,可见为她担心极了,咬一咬牙,思忖道,“要不……我去求求公子?把事情都说清楚,公子对你一直有偏见,但对我……应该还能听几句?”
“不行。”红衣当即摇头,“他听则罢,如果他不听,你再把自己搭进去……我就死得透透的了!”
绿袖一哑。
“你帮我做三件事。”红衣道,绿袖忐忑地听着。
“我剩下的积蓄都在妆奁里放着,你把它拿出来,先付秦妈十年的工钱——秦妈心善,会愿意照顾他们的。剩下的钱你算出五年的开销来给这帮孩子留着,然后……”红衣说着,余光扫见窗外的一抹黑影当即噤声,手在碗中沾了水,在案上写了六个字给她。
再从房中出来时,连多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就被人押出了院。有两个家丁看着她,她不知道余下的人在院子里干什么,心下猜着大概是在“搜集犯罪证据”之类的。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席临川才带着人出来了。红衣往院中望了望,还想再叮嘱绿袖几句关于孩子们的情况,却到底没有机会。
席临川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动,她被人押着在后随着,觉得一路上总有路人好奇地张望过来,让她无地自容。
到了官府的时候,这感觉来得愈烈。
里面当值的官员迎出来向席临川见礼,道了声“君侯”,她才恍然得知席临川已封了侯了。而后席临川便和他们一并往后面去了,留她一个人在大堂里,面对着一众衙役,心中恐惧愈演愈烈。
从来没犯过法、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犯法的人突然无意中落到了这个地步,大概都是这样的心境。
觉得冤又很清楚鸣冤没用,她连个“辩护律师”都没有。再看看方才那几个官员对席临川毕恭毕敬的样子,不用想都知道没人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对这大夏朝的法律一无所知,只隐约记得从前读历史时似乎看到过,古代许多时期的许多法律……对贱籍会罪加一等。
目光投在墙边立着的刑杖上,红衣打了个寒颤。
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这“现代人”,虽离这些很远也还看过电视剧,多少清楚这东西的厉害,只是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东西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再进一步脑补科普贴中说的“行刑的人都经过特殊训练”之类的话,红衣越想越怕、越怕越虚得慌,不一会儿就没了站着的力气,足下一软跌到地上,蜷着身子抱膝坐着。
可大脑的运转还没停,深入地再想下去——“杖一百”之后还有“徒三年”,进了大牢估计也没人能给她好好治伤。换句话说,就算挺过这一百杖没死,八成也废了;就算没废,也得生生熬出病根来……
托绿袖打点的事还不一定能成,只要没成,自己就死定了。
下颌搁在膝盖上,红衣咬着嘴唇忍了又忍,还是呜呜咽咽地哭了。
还不如当时被出租车彻底撞死来得痛快,何苦来这大夏朝走一遭,多活几个月而已,然后“不得好死”。
安静中,旁边的一众衙役守着规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却都忍不住互相看来看去递眼色了:担这差事这么久,审问时被审哭的见多了,可还没见过什么都没开始,自己就坐在大堂里哭得可怜兮兮梨花带雨的人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