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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晔与缪凤舞听到有人说话,循声转身望过去,只见一位细高个子的老人家,一身干净的灰布衣衫,白发白须,精神矍铄,双目如年轻人般清明绽亮。
他一边打量着行晔和缪凤舞,一边步上台阶,抬手就在那个叫青儿的小僮脑门上敲了一记:“你再犯这种没有眼力见儿的错儿,我就打发你去雾谷采药,让你跟雾谷的毒蝎子毒蛇打交道去!”
青儿捂着脑门叫屈:“大老远地跑来,不就是要找师父看病吗?还会走了不成?你自己看看,屋里有多少人在排着?师父见钱眼开!”
那老人一伸巴掌,“啪”地拍在青儿的后脑勺上:“你见了钱眼不开?咱这里多久没来过这么大的主顾了?你敢给我撵走?臭小子!还不快招待金主儿进屋去?”
青儿的脑袋上,一前一后各挨了一下子,就把怒气全撒到行晔他们身上了,没好气地将院门一推:“诊金五千两!拿得出来就进去!拿不出来就去东门门房排号去!自己看着办!”
茂春哪里容得下别人用这种声气跟行晔说话?脸儿都黑了。缪凤舞听这师徒二人当着他们的面讨论讹他们银子的事,心里也打了鼓:这医圣怎么这副德行?会不会是传闻有虚,这姓常的老头儿只是一个江湖骗子呀?
行晔却好像有了兴趣,客气地笑着:“常医圣看一回病,当然值五千两,朕……真要是看好了病,赏金怕不止这个数目,不过总要我领教过常先生的本事,才好付这一笔诊金不是?”
已经进了院子的常医圣听行晔这样说,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往前走,自顾穿过正堂,往后院去。
那青儿喊出五千两来,其实不过是一时气愤,想要吓唬行晔他们一下子。再有钱的人,连脉也没摸一下,也不会答应出五千两诊金的吧?
没想到行晔一口应下了,青儿反倒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说了,把着门愣了一会儿,才哼出一声来:“有钱了不起吗?”
说完,他也不管行晔这一伙人,自己就进院子去了。行晔倒不客气,也不计较主人家的脸色,迈步就跟进了院子,缪凤舞和茂春一前一后赶紧跟上了。
进了院子才发现,这位常神医的家虽然是一处三进的院落,但是家里却非常简朴,灰瓦白墙,柳木的门窗,也没有漆一下,就保持那暗白的原木颜色,与白墙相映衬,看起来有些清冷。
不过常神医家的正堂里却并不清冷,绕着墙摆放的长条木凳上,已经坐满了等候看病的人。
当行晔他们走进正堂的时候,还听到有病人追着常先生的背影喊:“常先生喜欢有钱人噢,我们都排了好几天,才等到今儿来见常先生,人家五千两银子敲门,直接就进来了。”
常先生也不以为侮,回头指着那叫嚷的病人道:“你拿五千两来,我也先给你看。你再叫嚷,小心我一个药丸子收你一两银子!”
那人赶紧起身陪笑:“先生大人大量,小人银子是没有,功夫倒有的是。先生仔细给这位有钱的爷看好病,小人就在这里等着,不着急。”
常先生指着那人笑了,继续往后院的正屋走去。行晔他们三人跟在他的身后,穿过了正堂,也来到了后院的上房。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有一张木桌和四把椅子,靠墙有一个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医书和草药样本。刚一进屋,有一股子淡淡的草药味道弥漫,别人还好,缪凤舞有孕在身,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儿吐了出来,好不容易忍下了。
常先生坐在桌边上,指着行晔和缪凤舞问道:“你们两个谁看病?是这位神虚气乏的公子爷看病?还是这位面露寒气的夫人看病?”
刚进屋的三个人一愣,接着行晔笑道:“常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还没等号脉,病已经瞧出来了,连伸一下手腕子的力气都省掉了。”
缪凤舞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心中暗想:平日里梳妆的时候,瞧自己面色挺红润的呀,哪里来的寒色?
“常先生给我家相公好好地诊一下脉吧,我身体好着呢,倒是不需要麻烦先生。”缪凤舞在行晔身边坐好,客气地请求道。
常先生一伸手:“公子请伸出手来。”
行晔依他所言,伸出左手来,将腕子搭在桌子上面那只白瓷的脉枕上,微笑着看常先生。
常先生气定神闲,丝毫不为那五千两诊金而紧张,慢悠悠地将手指搭在行晔的腕子上,微微闭目,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说道:“幸亏是刚刚发过病就来了,要是到了月中,从脉象上就诊不出来了。”
缪凤舞一听他说这一句,心里顿时亮起了希望,将身子一倾,急切地开口道:“先生……”
行晔料到她要说什么,在桌子下面偷偷地捏了她一下,缪凤舞会意,赶紧转了口风:“先生,你看我相公这病……可容易治吗?”
常先生很轻松的样子,青儿递上来纸墨,他拿起笔来,不假思索,刷刷写下去,然后往行晔的手中一递:“公子爷这病虽然年头不短,但却并不难医。若是你早肯就医,怕是三两副药就能除根儿。眼下这种状况,照我开的方子,服上半年的药,便可痊愈。半年之后,公子爷再也不必受臆症折磨之苦了。”
缪凤舞到这时候,方觉得行晔答应下的五千两银子是值得的。她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担心常神医诊病的时候,会东问西问,令行晔不好回答。现在可好,病人一句话不用说,方子已经开出来了。
她凑到行晔的肩头,瞄了一眼那方子,发现在那上面开出来的,都是平时常用到的一些药,诸如朱砂、生地黄、当归、川芎、灸甘草、杏仁一类的,她还看到了类似猪脑髓之类的字样,就是没有瞧出有什么特别珍罕的药材来。
“常先生,就照这个方子吗?”她不放心,疑惑地问了一句。
常先生将笔一掷,说道:“信就用,不信便罢,你按我的方子服了药,半年后这臆症若还是不好,你来砸我医圣的招牌。你不服药,我也不会退你诊金的。”
行晔听他句句离不开那五千两诊金,就笑了,很郑重地将方子折好,收进怀里,然后说道:“我这毛病算不得什么,有了医圣的方子,就更加不是问题了。只是刚刚常先生提到我夫人面有寒色,不知道能不能麻烦先生给她瞧一瞧?”
常先生没看缪凤舞,也没说话,倒是他身后的青儿开了口:“拿一份诊金看两个人的病?公子可真会算计。公子给少夫人出了诊金,我师父自然能把她的毛病瞧仔细了。”
缪凤舞这一会儿可真有点儿生气了,一别脸说道:“我好好的,瞧什么病?咱们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还经得起这样左敲一笔右敲一笔吗?”
常先生笑了:“我徒儿开玩笑呢,夫人怎么还当真了。夫人的诊金免了,你把手伸出来,让我把一把脉。”
缪凤舞犹豫了一下,随即心想:反正已经出了五千两银子,想必这是天下最贵的的出诊费了,只看一个人岂不可惜?不如就让他把一把脉,看看他能说什么子丑寅卯来。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将手腕搭在了脉枕上,看着常先生:“那就有劳先生了。”
常先生摇了摇头,轻轻地笑了,伸手掐脉。过了一会儿,他松了手,问缪凤舞:“夫人的月事很不准时,对吗?”
缪凤舞尴尬地脸一红,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夫人早晨起床的时候,是不是手脚冰凉?”
“最近是这样的,我以为冬天屋子里冷……”
“夫人这样的家世,屋子里能冷到哪里去?夫人生气的时候,会不会心悸手抖?”
“会……不过先生问这些,好多女子都会有的症状,还不至于象先生刚才说得那么严重吧?”缪凤舞觉得这位医圣给她看病的时候,没有给行晔看病时那么神奇。他说的这些,宫里的御医就能瞧出来。
常先生也不介意她的怀疑,继续问道:“夫人最近有没有吃过枣羹之类的东西?”
这个倒不需要仔细想,身为女人,补中益气、养血安神,饮食之中经常会用到红枣的,枣茶,枣羹,枣糕,冬天的时候,含香经常会弄这些个东西,给缪凤舞当茶饮点心。
“有,经常用到。”缪凤舞很肯定地答。
“最近夫人有没有感觉到,吃了大红枣一类的食物,有胃酸呕吐的症状?”
缪凤舞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好像这几天喝枣茶的时候,她都会有胃里不舒适的状况。她只道是自己这一阵子太操劳了,身体不好了,昨儿查出有孕,她又当自己是害喜。
听常先生的语气,莫不是真有毛病了?
“有。”她肯定地答道。
“那个……胃酸呕吐,难道不是害喜吗?”行晔听到这里,也有些担心,跟着问了一句。
常先生垂目静默,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鄙人虽不是看相算命的,但是从公子爷与少夫人这气度作派,也瞧得出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少夫人有孕在身,想必公子爷一家都大喜过望。可是如若少夫人今儿不来我这里,几个月后,少夫人的这一胎麟子必是保不住的。”
“为什么?”行晔和缪凤舞都吓了一跳,同时开口问。就连站在行晔身后的茂春,也急得往前凑了一步。
常先生皱紧了眉头,抿紧嘴唇,好一会儿没有答话。行晔看出他似有所为难,便开口说道:“常先生有话只管说,若是有什么秘密之事,我们夫妇二人和这位家奴,保证不会给先生泄露一个字出去。”
常先生摇了摇头,起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他抱着一个小药匣子走了出来,重新坐回桌边,将匣子打开。行晔和缪凤舞看过去,只见那匣子里整齐地摆着六个大大的蜡丸子。
常先生没有把药匣子马上给行晔,而是先说道:“治病救命,是行医之人的本性。少夫人这病,我今儿完全可以不提,但是我身为一个医者,又忝据了一个医圣的名号,终究是不忍心隐瞒病情不说。公子爷与少夫人若信得过我,就把这几个药丸带回去,每个月月初那一天服一颗,半年之后,腹中胎儿便可保住。至于二位所问的病因,抱歉,老朽有苦衷,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行晔和缪凤舞从常先生的言语之中,似乎品出一些诡秘的阴谋味道来。可是他一个远在昂州城外的老大夫,又怎么可能与宫里的人有关联呢?如若真的有,他今天就该装作查不出缪凤舞的病情,随便开一些安胎的方子就算。可是他偏偏指出缪凤舞身有异症,还给了药,就是不肯道明病因。
缪凤舞感到不安,下意识地抓着行晔的手。行晔握住她,转头对常先生说道:“先生慈悲心怀,肯给药保胎,我夫妻二人便感激不尽。至于病因……先生既说有苦衷,我们也不好强求,说不定回家后,我们自己慢慢能找出原因来……”
常先生见行晔不逼问他了,便放心地将药匣子一合,推到行晔面前:“公子爷有襟怀,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药你收好,把药金付了吧。”
又是银子!缪凤舞简直就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江湖骗子,在故弄玄虚骗他们的银子。
行晔却难得好脾气,将匣子往茂春怀里一递,问道:“这药……先生怎么收钱?”
“一颗药一千两银子,六颗就是六千两银子。因为公子爷今儿是夫妻二人同时看病,我师父也是心软,就给你们省一些吧,一共算一万两好了。”青儿在他身后,流利地说道。
缪凤舞被青儿的话气得笑了:“常先生号称医圣,又口口声声说什么医者父母心,不知道你当我们夫妇二人是什么富贵人家,开口就报出这种天价来。”
常先生很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要多了:“少夫人有所不知,若说公子爷的诊金,那还有得讲。但是少夫人这六颗药,我开出来给你,可是拿性命担着干系的,难道老朽这条命,还不值六千两吗?”
行晔眉梢一动,朝着茂春一挥手。茂春便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拍在了常先生面前:“诊金药费我们照付,但是我家公子与少夫人若是服了药不见好,你就等着我来取你的性命吧。”
常先生看一眼银票,然后麻利地收好,一指茂春,对缪凤舞说道:“少夫人你瞧,性命之忧,这不就来了!”
缪凤舞哭笑不得,示意茂春不要那么凶。常先生却已经起了身:“唉……谁会体谅我们这些穷苦人哟,我凭本事赚点儿银子,还得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我容易吗?”
他边说边抬脚往外走,行晔赶紧开口唤住他:“常先生稍留片刻,在下有事要请教先生。”
常先生站住了,却不回头:“你付了银子,我给你看了病开了方子,这事就算了了,咱们之间再没有别的话题了。”
行晔知道他害怕自己追问缪凤舞病因的事,便起身走到他身边,笑着问道:“我只是好奇,想问一件事,先生不愿意答,可以不用做答。若每一个看似有钱的人来找先生看病,先生都开口要一万两的话,那先生大概也可以富甲一方了。可是我观先生的居处陈设与衣帽打扮,却是一个朴素之人。不知道先生要这么多的银子做什么用?总不会是埋在后院的哪棵大树下,留给子孙后代吧?”
常先生松了一口气,很痛快地答道:“老朽一生与药草为伍,是个没情趣的人。日间所需,三餐热汤热饭即可,夜间所需,三尺木榻一床薄被便罢,自然用不到那么多的银子。可是老朽自从头上顶了一个医圣的冠号,肩上的担子便重了起来。”
“每天从几百里几千里外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那些人可不是个个都如公子这般富贵,拿不出诊金付不起药费的,难道常医圣要把他们撵出门去,看着他们病死街头不成?看了病给了药,少不得还要管他们吃住。声名累人呀,公子!老朽这间医馆每年需要大量的银子运转,公子就当是做了善事吧。”
常先生说完,很自然地拍了拍行晔的肩膀,然后迈开步子,往正堂给那些候诊的人看病去了。
缪凤舞听他说出银子是做此用途,心里便舒坦了。行晔自从登基即位之后,便再没有人敢拍他的肩膀了。因此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都在回味被人拍肩的感受。
青儿见三人不动,便开口说道:“我送三位出去吧。”
行晔回过神来,转头看这位常先生的小徒弟。也不知道他心里突然转了一个什么主意,迅速地走到茂春的身边,将他背在肩上的包袱取下来,在桌子上打开一摊,里面圆滚滚地有几十两银子。
行晔将那些银子往青儿面前一推:“青儿,这些银子,你偷偷地攒起来,将来也好买房娶媳妇。”
青儿见了银子,眼睛倒是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撇嘴道:“这银子是好拿吗?公子先说说,需要我做什么?”
“我就想知道,常先生不肯告知我夫人的病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行晔也不跟他绕圈子,直接问道。
青儿眼睛盯着银子,心里开始纠结斗争。毕竟他是学徒,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师父才发二两银子给他们过年。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他还是有些心动。
他咽了咽口水,伸出一根手指在行晔面前:“你向我保证,在这间屋子里听到的话,出去后不许再说。”
“跟谁也不说!”行晔勾住他的手指,郑重地保证道。
青儿深深地呼吸几次,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我告诉你吧,我师父今儿给少夫人的药,是以前宫里的一个妃子用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