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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
季汉阳带着一身的煞气走进了大殿,看着前方宽大的窗前,阳光明媚耀眼夺目,而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床边,穿着曳地长裙,消瘦的肩膀上披着丰厚的貂裘,更衬得纤细的腰肢如水蛇一般,玲珑动人。
她听见了响动声,平静的回过头看向了他,那双剪水双瞳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泛起了阵阵涟漪。
“女主……”
季汉阳走过去,要在她身前跪下,立刻被她伸手扶住了手臂。
“汉阳,我不是说过吗,你是易儿的亚父,不必称我女主,还是和以前一样,叫我鸢青!”
季汉阳站直了身子,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鸢青。”
她笑了。
那种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灿烂,如同冰上的阳光一般辉煌,好像每一根睫毛都在闪闪发光,拨动着人心底最弱的那一根心弦,面对千军万马血肉厮杀也没有发抖的那双手,此刻藏在长袖中,抖得不成样子。
他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异样:“外面,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鸢青的眼睛微微的发光,这是他们来到北匈奴王庭的第一个年头,呼延鸩病逝,虽然他的继承人楚亦雄死后,呼延鸩已经正式宣布梁鸢青将作为北匈奴的女主统治这片广阔大地上的一切生灵,但毕竟,她是个女人,且是个血统并不纯正的匈奴皇族,下面不服的大有人在。
呼延鸩前天病逝,当天晚上,已经有人在王庭动手。
这一次梁鸢青没有半分犹豫,甚至在那之前已经让他们做好了准备,她还是不希望通过杀戮来得到权力,所以和平的政变,将所有敌对势力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这便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季汉阳连续两天的时间没有合眼,终于在刚刚,将整个王庭稳了下来。
“你辛苦了。”
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却也没有多说其他的,没有许诺任何赏赐,但只这四个字,对于他们之间来说,已经完全足够了。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季晴川也从外面走了进来,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铠甲,脸上也带着几天没有合眼的憔悴之色,走到他们面前:“北边已经平定,十三部族全都听从王庭的指挥。”
鸢青轻轻的松了口气:“谢谢你,晴川公子。”
“不敢。”
珍儿一直抱着孩子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不敢出声也不敢询问,直到这个时候,看着他们两兄弟都出现了,才感觉局势应该是稳定了下来,走过来:“夫人,是不是,已经安全了?”
鸢青对着她一笑:“没事了。”
她走到珍儿的面前,低头看着还在呼呼大睡的孩子,脸颊红彤彤的,无意识的张着水润的小嘴,不时的砸吧两下,好像梦里也见到了好东西。
门外已经有侍卫前来:“恭请女主临朝!”
鸢青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季汉阳朝她点了点头:“放心。”
她对他微微一笑,似乎就真的因为那两个字放心了,转身走了出去。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挺得笔直的脊背,那消瘦娇弱的背影第一次让人感觉到一种倔强,好像泰山压下来都无法让她再屈服一般——他知道,她已经开始展翅翱翔了。
季晴川走到了他身边:“汉阳。”
他回头看着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哥哥,不过如今任何人都能轻易的分辨出他们这对孪生兄弟,就因为现在映入眼帘的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斑驳的银光。
“哥?”
季晴川看着他:“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
他低着头,淡淡的笑了。
那一片天空也许是自己为她开拓的,但伴她翱翔的人,依旧不是他。
“你都已经陪着她到了这里,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汉阳,鸢青她,不是个无情的人,你若是——”
“我知道她不是无情的人。”季汉阳看着那消失在眼前的背影,轻轻的说道:“所以,我更不能……”
“你就这样甘心只是看着她的背影?一辈子都这样?”
“也许,用不了一辈子呢?”
季汉阳看着他的哥哥,微微的笑了。
十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易儿已经长大了,个子几乎和他一样高,胸膛结实,身手矫健,每次带着他在庭院中练习枪法和剑法的时候,他都能隐隐的从这个少年的身上看到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虽然整整十五年的时间不见,可这个人笼罩在他身上的影子从来没有离开过。
当易儿练完最后一招,他已经找不到任何破绽,这个孩子学什么都快,看书也是过目不忘,十五岁的少年,却已经有了比他年长的人才有的那种过分的成熟。
“亚父,你看我今天这一套剑法,如何?”
“嗯,很不错。”
那张酷似某人的脸露出了开心的笑,这时他的目光看向了另一边,是鸢青,下了朝屏退身后的侍从,一个人走到这里来看他们练武,易儿立刻跑过去:“母亲,你听,亚父他夸奖我了!”
也只有在他和她的面前,他才会显露出一些少年人的心性。
鸢青微笑着掏出绢帕为他拭擦额头上的汗:“你亚父可不随便夸奖人的,你要继续好好的练,才不会让亚父失望。”
“我当然知道!”
易儿说着,又回头看了看他,季汉阳感觉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点狡猾的光芒,立刻做出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哎呀,我差点忘了,静姝姑姑说了今天找到一本新的古籍,让我过去和她一起看呢。母亲,亚父,易儿先告退了!”
说完,便转身一溜烟的跑了。
他们两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鸢青才有些明白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相视,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孩子,一直在为他们制造机会。
易儿知道自己的亲身父亲在天朝,是那个名震四海的独臂帝王,可不知什么原因,他对自己的生父并没有多少好感,也许是隐隐的听说了过去在天朝发生的许多事,也有可能,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告诉了他,为了登上帝位,他的生父如何置他和他的母亲于不顾。
少年人的心性总是固执而倔强,没有人肯认他,他便也宁肯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而季汉阳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将他心中的一个缺口填补上的。
他站在院子当中,她站在门廊下,两个人中间只隔了几步,却有一种遥遥相望的错觉,突然,眼前似乎飘过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却是片片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
他抬起头,脸颊上感觉到了一阵冰凉。
下雪了。
又是一冬。
低头的时候,鸢青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伸手将他肩膀上的几片落雪轻轻的拂开,道:“进屋吧,别冻着了。”
他点了点头,跟着她进了有火墙的屋子,一阵暖意袭来,让他舒服了许多。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这一场雪之后,便是易儿的十五岁生日。
当初,她登基为北匈奴女主,曾经发下宏愿,等到易儿长到十五岁,便将让位于他。
其实他一直没有问过,将手中的大权交出,让易儿做上真正的北匈奴的单于,然后她呢——她会去哪里?
屋子中央的火炉上放了一锅汤,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鸢青慢慢的走过去,拿起碗和汤勺,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递给他:“你尝尝。我听他们说你最近有些咳嗽,里面加了点党参,你喝着若好,我再做。”
“嗯。”
他喝了一口,汤很香浓,慢慢的从嘴里熨帖到胃里,让整个人都暖意融融起来,他微笑着看着她:“嗯,很好。”
她自己也盛了一碗,小口小口的喝着。
两个人各自喝着自己的汤,想着自己的心事,屋子里倒又安静下来,只听见热汤在锅里翻腾的声音,还有窗外的落雪声。
平静了很久之后,鸢青突然开口了:“汉阳——”
“嗯?”
“等易儿十五岁生日,我将传位给他,然后——我要回去了。”
“……”
他低头看着汤水中勉强映出的自己的模样,似乎有些模糊,但笑容还是能看得清楚,他抬头,对着她微笑道:“也好。你也该回去了。”
虽然她没有告诉过他,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这十五年来,每一年,易儿的生辰,她都会收到天朝的人送来的东西。
不是易儿的生日礼物,也不是催她回去的信。
只是一张陈旧的丝帕,上面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她每次从来人的手中接过,那双秋水般的眼中就会浮现出秋水般的涟漪,但也并不多说什么,过一夜,便将那张丝帕交还给来人,让他再带回天朝去。
第二年,这张丝帕又会再带来一次。
周而复始的十几年,他明白,她和那个人的思念,在这苍茫大地上,已经划出了无数的无形的丝,缠绕牵扯,百转千折将彼此围绕。
鸢青抬头看着他:“汉阳,这十五年来,谢谢你了。”
“……”
他微笑着看着她,轻轻道:“你错了。”
“嗯?”
“是我,要谢谢你了。”
他和她相视而笑,屋外的落雪还在漫天飞舞着,这最美的季节。
当知道鸢青要回天朝的消息,第一个沉不住气,来找他的,就是易儿。
这个孩子脸色不豫,拉着他的衣袖:“亚父,你为什么要让我的母亲回去。你可别告诉我,这十五年来你们什么——什么都没有,静姝姑姑还有晴川伯伯说了,他们这一生,没有看到过第二个男人为我母亲这样付出,守在她身边的人,只有你有资格!”
季汉阳有些哭笑不得,谁知道那梁静姝和季晴川又在后面嘀咕了什么,明明知道这孩子最经不起人煽风点火。
他轻轻道:“易儿,你可曾想过,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易儿一愣,立刻铁青着脸:“我没想过,也不想去想他!”
季汉阳用坚定的声音道:“他是一个,值得你母亲用十五年的时间去思念,去原谅,去找理由回到他身边的男人。”
易儿愣了一愣,回头看向他。
“否则——”他的目光有些远了:“我不会等到现在。”
易儿像是明白了什么,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终于又抬头看着他:“可是,亚父,我觉得你对我母亲是最好的,你守在她身边这些年,无微不至,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是最有资格陪着她的人!就像你房里的那株‘青龙卧墨池’,都已经进到对方的心里了,你和母亲怎么离得开彼此呢?”
季汉阳轻轻的摇了摇头,易儿一见他这样,立刻疑惑的问:“怎么?”
他转过身,走到了廊前,看着眼前一片冰雪封天,轻轻道:“我没有这个资格。”
“为什么?”
他的手轻轻的摸索着,终于摸到了怀中那一块冰冷的,硬硬的小东西,这块小石头他有意无意的保留到了今天,已经被他摸得十分光滑,他捻在指尖玩弄了一下,说道:“因为当初,是我自己,没有把这颗石头扔出去。”
“什么?!”
易儿显然是糊涂了,疑惑不解的看着他。
季汉阳淡淡的一笑,没有再说话。
他低头看了看那颗光滑的石头,最后一次捏在手心里,磕得有些疼,然后一把朝外面洁白的雪地里扔了出去。
雪地里泛出了一片青色的光芒。
耀眼的光芒当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白皙如玉,那双小鹿一般的大眼睛微微吃惊的看着他,清净得动人。
他攀在树上,对着这个小宫女嘻嘻一笑:“喂,交个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