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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中,皇帝站在那幅长河落日图前,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
殿中灯光通明,却又朦胧似雾,撩着人的思绪也渺茫了起来。
他想起七岁那年,父皇病重,他和七哥守在父皇的榻前,父皇一只手握着他的,一只手握着七哥的手,病痛的折磨使得他这双手枯瘦如柴,青色的血管像是土地上突出的老树根。
他说:“肖儿,你七哥志不在江山,所以,父皇将这皇位传给你,你定当竭尽所能,保护楚昭百姓,平定天下。”
他一边哭一边用力的点头:“父皇,儿臣定不辱使命。”
老皇帝又气息微弱的看着叶痕说:“痕儿,父皇知你心意,那大河山川才是你的向往之地,但是,答应父皇,帮助肖儿铲除异已,消除外患,待等这天下太平,楚昭安稳,你再去寻你的那片天地,可好?”
叶痕咬着唇,将老皇帝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他皮肤上的硬皮扎着他的手心,他的心里痛不欲生。
“父皇,儿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八弟,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老皇帝安慰一笑,合上眼睛前,他低喃着说道:“父皇想念大漠的黄沙了。。。”
老皇帝驾崩之后,为了完成他的遗愿,叶肖便带着老皇帝的皇冠与一众护卫一起前往大漠。
因为不熟悉环境和路途,他们很快就在沙漠里迷了路,用了三天三夜也没有走出去,身边的粮食和水渐渐的用光了,马匹也杀得只剩下最后一只,为保他的性命,省下仅有的口粮,几个护卫在他面前先后自刎。
他一个人牵着马往前艰难的行走,后来把马也杀了,他坐在沙丘上,吃着最后一块马肉,就在他绝望的时候,他看见前面一片荒凉的戈壁滩上突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河流,而一轮落日挂在晴空之上。
他兴奋的向沙丘下面连跑带滚的奔去,可是那河流却离他越来越远,他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一堆黄沙里。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耳边有银铃般的笑声,他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孩正坐在骆驼边上烤着上好的羊腿,她的身边放着羊皮袋子的水壶。
他摸了摸喉咙,艰难的伸出手去。
她在此时回过头,他只见她眉目如画,白衣胜雪,像是仙子。
他揉了揉眼睛,疑惑的开口问:“我是不是死了?”
女孩走过来,伸出小手在他的脸上掐了一下,他呼痛:“干嘛啊你?”
她轻轻的笑起来,然后将烤好的羊腿和水放到他面前:“我叫沫儿,你呢?”
他皇子身份不可暴露,怕在这异国他乡被人抓了把柄,于是随便编了一个名字:“恪峰。”
余后的几日,一直是沫儿在照顾他,直到他的体力复原,能够行走了,可他却突然舍不得走了。
他喜欢静静的坐在那里看她发呆,他喜欢她烧烤食物时认真凝眉的模样,他喜欢她对自己笑,那一瞬间,仿佛是大漠上开出了鲜艳的牡丹花。
直到要走的那日,他心里虽万般不舍,可还是装做若无其事的说:“以后你会去楚昭国找我吗?”
她摇摇头:“我不会离开大漠,不会离开家的。”
他懊丧的垂着头,然后眼神炯炯的看着她说:“等我们长大了,你要是还没有嫁,我也没有娶,我就来大漠向你提亲。”
她只当是笑话,掩嘴轻笑。
见他脸上气色认真,便敛了笑容说:“我给你舞一曲吧,做为送别的礼物。”
他说:“好。”
结果她跳了一曲大漠的剑舞。
他自小生在皇宫,见惯了那些身姿妖娆的舞姬,可是他此时竟觉得,这个仅仅只有几岁的小女孩跳起这一曲惊鸿舞竟然会有种天地失色,风云变幻的感觉。
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舞蹈,一时间看得呆了。
多年后的某个午夜,当他从梦中惊醒,披了外袍来到开满梨花的院子中,他抬眸远眺,梨花中似乎有她一个盈盈浅笑,开得正艳。
他命人画了一幅长河落日图挂在未央宫中,每当他身心疲惫的时候,便会望着那画面想起很多年前的场景,一身白衣的女孩为她跳得那曲惊鸿舞。
他已贵为楚昭国的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当年的承诺似乎已经随风沙一起淹没了。
直到那一日,黎国使节来访带来黎国国君的诚意,他们要将黎国的天芒公主沫儿许配给他,他当时云淡风清的跟黎国使节说话,可是黎国使节一走,他高兴的几乎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云骞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似乎这么多年来,从未见他如此开心过。
“皇上,何事如此开心?”他终于忍不住问。
皇帝高兴的说道:“立刻颁旨,册封黎国公主沫儿为二品昭仪。”
云骞一愣,“皇上,自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个女子刚进宫就册封的。”
他却固执的道:“朕不管,朕就是不要她受委屈。”
沫儿来得那日遇到山贼,他寝食难安,派出自己的贴身侍卫林近枫亲率八百御林军前去寻找,直到传来找到她的消息,这才松了口气。
成婚那日,他心里忐忑了很久,也兴奋了很久,等那些繁琐的仪式一过,他就迫不及待的来到他们的婚房。
当他掀开她头上的红盖头,她的美丽几乎让他惊艳出声,比起十几年前,她更美了。
可是她看他的目光却充满了防备,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当她跪在他的面前说她舟车劳累,请他到别的宫中休息的时候,他知道,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而且,她的眼中已经住进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他。
他当时大怒之下拂袖去了华妃的宫中,可是一整晚,他都坐在软榻上,他的眼中只有她,充斥的满满的,连一颗沙子都无法挤进去。
他知道宫中险恶,那日她会遇到山贼,也正是华丞相的安排,华丞相本欲挑拨楚昭和黎国的关系,让他内外受敌。
在这种形势之下,他本欲好好宠她,却又不得不疏远她,他不想将一身战火引到她的身上,他送她秋芒,他盼她还是那个在沙漠里清纯如玉的女子。
没想到最后,他还是将她送到黎国,让她说服他的父王助楚昭一臂之力,他不想把她推到前线,却是毫无办法。
幽幽一声叹息回荡在未央宫中,云骞听得声音,立刻进来问:“皇上,可用传夜膳?”
他摇摇头,“不用了,将这些奏折收拾一下,朕要做画。”
“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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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随叶痕与林近枫起步先行,漠谣的二十万精兵紧随在后,为了不引起华丞相的注意,黎国兵士均对外宣称,他们此次出征,实为攻打楚昭国的邻国雪原。
“公主,你笑什么啊?”阿秀坐在车内,好奇的看着一脸笑意的沫儿。
沫儿的笑容更深了几分,这次哥哥出兵助楚,平定内乱,指日可待。
她心中一直记得叶痕的话:待等他助皇帝稳住了江山,他就会光明正大的来娶她,他们一起隐居大漠,不问尘事。
“公主,这回到宫里啊,我们还得住在那月寒宫,你还乐呢。”阿秀撅着嘴巴说。
沫儿笑道:“心若被困,天下处处是牢笼;心之所安,矮瓦斗室也是人间天堂,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公主,阿秀说不过你,你就欺负阿秀吧。”
沫儿笑点了下她的额头:“你哪是说不过,你是不敢说。”
阿秀嘻嘻的笑着:“都被公主看透了。”
车子行了几日便到达了紫苏城,避免引起外人的注目,一行人在半夜的时候自东正门悄悄而入,由云骞差了贴心的内侍将她送到了月寒宫。
叶痕一直将她送到门外,她下了车子,披着黑色的貂绒大氅,半夜起了风,吹得地上落叶滚滚,吹掉了她头上的风帽,她忍不住回过头,看到他一身黑衣立在月光下,神色出奇的英俊冷毅,她心中涌上暖流,千言万语自在不言中。
他眼中的坚定,她看得懂。
朝他微微一点头,沫儿和阿秀随着那内侍进了宫门。
叶痕返身坐到车上,林近枫边赶车边说:“王爷,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他眉宇间一片戾色,幽幽说道:“你暗中在宫内看紧华丞相的人,并将华妃控制起来,我在关外调兵遣将,围攻紫苏城。”
林近枫担忧的说:“那王妃呢?”
叶痕想到雪儿,眉间一拧:“我自会送她出去。”
雪儿虽是华丞相的女儿,但是她本无过失,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于情于理,他也不想要她性命,将她放逐关外,以后吃穿不愁,已是他仁至义尽。
沫儿回到月寒宫后,与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不同,她有自己的独门独院,一日三餐由专门的内侍传送,伙食等级高过皇后。
皇上对她照顾有佳,一丝一毫都不肯亏待她,而这些别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整日呆在月寒宫中,除了画画写字便是弹琴读书,日子过得平静而快活的同时,她也在担心着即将爆发的战事。
阿秀得了特令可以自由出入月寒宫,恐怕也是皇帝故意想让她了解些当局的实事然后讲给沫儿听,一怕她寂寞,二是免得让她整日忧心。
那日,阿秀匆匆的跑进来,将手中装点心的篮子往桌子上一放,气喘吁吁的说:“公主,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沫儿心中也是咯噔一声,放下手里的书,笑嗔她:“瞧你急的,有什么事不能慢慢说吗?”
阿秀兴奋的坐到她面前,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说:“公主,林大人的御林军与七王爷的四十万兵马里应外合,打得那华丞相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宫里都乱了套了。”
“那哥哥呢?”沫儿着急的问。
“太子爷更是神勇无比,听说他在嘉靖关拦截了华丞相的援兵,大败他们于虎鹤山下。”
阿秀无比骄傲的说。
沫儿松了口气,这几日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这月寒宫地处皇宫深处,消息又闭塞,恐怕那些被贬嫔妃们还不知道这消息。
她坐在窗前,望向院中那一片红得似火的枫叶,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安静。
江山平复,岁月静好,她期待已久的幸福会变成现实吗?
不多日后,皇帝亲临月寒宫,一道圣旨颁下,替她平了这不白之冤。皇后被废,华丞相被定了个意图谋反,诛灭九族的罪名。
行刑的那一日,听说血染百里,风声鹤戾,很多去围观的人都说那情景惨不忍睹。
皇帝一身明黄衣袍高高在上,听得下面如山呼声,却突然觉得心中空空如也。
昨日,他移驾天芒宫,她正在院中晒太阳,正午的日光暖暖的笼在她的身上,她的整个人像是飘浮了起来。
他对她说,他欲立她为后,她却跪在他面前,说她看淡名利,只想浪迹天涯。
他知道,她终是忘不了那个人,她的心中从来无他。
他一直在猜她心里的人是谁,直到一身戎装未褪的七王爷深夜求见,他亦同她一样跪在他面前,眼光中薄有寒芒。
“八弟,我已助你夺了江山,现在只想问你要得一人,从此与我天涯浪迹,神仙眷侣。”
他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听叶痕语声铿锵的说道:“沫儿。”
原来,她一直心仪的人是他的七哥,原来他比他们认识的要早,但最后进驻到她心里的却是七哥。
他从来未曾这样低声下气过,他拉着叶痕的衣角说:“七日,再让我与她呆上七日,我便把她让给你,可好?”
那一夜,他一夜未眠,手下的宣纸被墨汁浸透,纸上铁勾银划,字字锥心。
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曾这样深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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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坐在庭院中,阿秀悄悄的塞过来一个纸条。
浅色小笺上是他雄劲有力的笔迹:我已向皇上要了你,待我七日,我必向黎王重金下聘,娶你过门。
她将那小笺折了拆,拆了又折,脸上的笑意映红了一池秋水。
她默默的数着日子,一日,两日。。。
在第五日的时候,天芒宫里忽然涌进一大批侍卫,领头的是刑部尚书宫得浅,他是三朝元老,在这次清除内患的宫乱中,他与几位元老出力不少。
沫儿正不知他们为何而来,宫得浅已经厉声说道:“大胆妖妃,竟然私通外敌,其罪当诛。”
“私通外敌?”沫儿皱眉说道:“宫大人,你是不是弄错了?”
宫得浅冷哼了一声,“要不是你在宫中通风报信,那黎国怎知我城中空虚,黎国太子漠谣率大兵压境,欲取我楚昭紫苏,你又做何解释?”
“哥哥。。哥哥他要攻打楚昭国?”沫儿像是当头挨了一棍,身子晃了两下就要倒下去,阿秀急忙扶住她,泣声道:“公主。”
“不会的,哥哥怎么会。。哥哥怎么会。。”她一连说了两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眼光空空,不知涣散在何处。
宫得浅自当她是畏罪惊惧,朗声道:“来人啊,将这妖妃押入天牢,等候圣命。”
一群人拥上来准备擒住沫儿,阿秀张开双臂护在她面前道:“不准动我家公主。”
“连这个小丫头一起收押了。”
“谁敢?”不大的一声低喝忽然在众人耳边炸响,宫得浅急忙转身下跪:“臣叩见皇上。”
见那些侍卫纷纷跪了下去,沫儿却只是站着,像是透过一层迷雾怔怔的看着他。
皇帝眉头紧蹙,自台阶上缓缓走下,他来到她面前,伸出手想要去拉她的手,她却后退一步躲开,含泪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沫儿。”他唤着她的名字,硬是扯过她的手,似安慰似心痛,“宫得浅说得没错,漠谣确实起兵四十万,此时正在城郊与七哥的军队交战。”
“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刚刚才帮了楚昭啊?”沫儿不相信的摇着头。
“漠谣不似黎王,一直野心勃勃,他起兵之意已久,而这次正好给了他出师之名。”皇帝看到她悲伤的眉眼,心下也一阵抽痛。
漠谣有野心不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忌惮着黎国的日益强大,这次交锋,在所难免。
“皇上,真的是这样吗?”沫儿满眼不相信的看着他:“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一切,早在你和七王爷的预料之中吧。”
“沫儿。”她那样绝望凄凉的眼神深深的刺痛了他,他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却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皇上。”宫得浅跪在后面道:“遵循祖制,敌国之女,其罪当诛,请皇上赐昭仪三尺白绫。”
沫儿定定的看着皇帝,只见他英俊的脸上一派忧郁之色,连额头紧皱的深纹里都似凝了痛苦,半天,他才说道:“先幽闭天芒宫,容后再议。”
沫儿轻轻一笑,拂开他的手,缓缓跪下:“谢皇上。”
战事不知打了几日,她听宫里的小太监说,七王爷屡战屡胜,前日刚大拜黎兵于寂静山下,黎兵损失数万。
她心里的焦虑便日益堆积,不管是叶痕还是漠谣,她都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有事。
就在数日前,她还幻想着两人共见父王兄长的场面,没想到转瞬之间便是兵戈相向,不管是胜是败,以后她与叶痕,还要如何相处?
她久虑成疾,一病不起。
那日病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有双手在抚摸着她的额头,她睁开迷蒙的眼睛,就看到他深邃而温柔的目光,她忽然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闭了闭眼,忽然就忆了起来。
那时她方年少,不过五六岁的光景,她在沙漠中救了一个小男孩,而那小男孩的眼睛跟他何其相像。
是他,是他吗?
她无力的伸出手,刚擎到半空就被他抓在手里,她声音虚弱的问:“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是你吗,恪峰?”
他的眼中忽然就有些湿润,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似水流年,终抵不过事变境迁。
他将她抱回自己的未央宫,找了医女替她医治,他日夜守在她的床边,直到她能勉强吃点食物。
因为照顾他,他几乎把朝上的事都搬到了自己的寝宫,就连百官觐见都在此处。
那日,她睡得不沉,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争吵声,她挣扎的爬了起来,隔着水晶帘子,又隔着数重屏风,她听见他怒气横生的吼道:“你们威胁朕?”
殿下跪了一地的元老大臣,为首的宫得浅沉声说道:“皇上,黎国叛乱,兵临城下,黎国之女,罪无可恕,如若皇上不杀妖妃,臣等恳请即日辞官,告老还乡。”
“你们。。你们。。。”皇帝年轻的脸上涨得通红,云骞则担心的看着他,唯恐他气坏了身体。
好,你们走。
这一句,他险些就要说出口了,可是这些都是开国功臣,对楚昭江山功不可没,先帝贤明,他又怎能昏庸无道?
可是要他杀沫儿,他又万万做不到。
他抬手指着这些人。。。半晌,终于无比疲惫的坐回椅榻上,声音亦带着虚弱:“容朕想想。”
沫儿站在珠帘后,嘴角一丝淡然的笑意,不管他最后如何决定,他已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又焉能怪他。
如果换做别人,她恐怕已经死过无数次了。
她扶着雕花的门棱刚欲回床歇息,忽听有人疾报。
“禀皇上,七王爷不但击退敌军,斩敌人主将漠谣于望高坡,而且趁胜追击,直捣黎国,黎国国王与宫中三妃均在漠城中悬梁自尽。”
皇帝腾的一下坐了起来,紧张的说道:“谁准你禀告的?”
说完便急急的奔向后室,掀开水晶帘,掠过数重屏风,他看到沫儿正背朝她,似乎睡得正香,他心中舒了口气,回到殿中厉声说道:“此事若让昭仪知道,定要了你们的狗命。”
沫儿在床上吃吃的笑了起来,那泪水便止不住的向外奔淌。
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掠过了多少个念头,悲伤,愤怒,惊恐,绝望,甚至是恨。。。
她紧紧的握着拳头,指甲狠狠的扎进手心,像是有人在她的心里用小刀一刀一刀的片着,直到鲜血淋淋。
叶痕,你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向我兑现承诺吗?
你杀了我的兄长,你逼死了我的父亲,你让我们黎国家破人亡。
你们做得这一切,真的只是身不由已吗?
她咬着唇,咬得血顺着嘴角流淌。
她想起在大漠的时候,父王喜欢将她抱在怀里喊她小囡囡,哥哥喜欢将她置在自己的骆驼上,叫她疯丫头。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她爱的家人,他们已经天人永隔,那一日的对酒当歌竟然已是最后一面。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她的心寸寸如灰,情死心枯。
皇帝回到后室的时候见她气色还好,调理了那么久,果然有所见效。
她一针一针的刺着手里的绣帕,笑着问他:“七王爷何时回来?”
他心里一沉,但还是勉强说:“明日班师回朝。”
她点了点头,目光又重新回到手中的绣针上。
皇帝在一边看着,心如刀绞。
她还不知道这一切吧,他要怎样跟她说呢?
翌日,七王爷叶痕凯旋而归,七王爷英勇善战,无人能敌,这被民间一时被传得神乎其神。
皇帝一身锈金龙袍亲迎于城楼之上,两排牛皮大鼓陈列两侧,只等着鼓声擂动。
前方城门大开,七王爷的军队缓缓而至。
他座下一骑汗血马,身着金黄铠甲,腰挂玄铁宝剑,头带红缨盔,脚蹬紫金靴,英姿疯爽,不怒而威。
皇帝自上面看着他,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正欲下令击鼓,忽听身后有女子柔声说道:“皇上,沫儿知王爷凯旋,特意备了剑舞为王爷接风洗尘。”
皇帝转过身,只见她白色华衣裹身,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又如月华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使得步态愈加雍容柔美,她手里抱着宝剑伤别,眉目间尽是风华无限的笑意。
叶痕在城楼下勒住马,怔怔的看着她,眼中滑过无尽的悲伤与无奈。
“沫儿。”皇帝微微皱眉,她却已走到城楼的平台上。
她巧笑:“父王说过,我的舞会误人误国,可是你与七王爷都曾看过,却不见得你们心慈手软。”
她直呼皇帝为你,表情淡漠。
未等皇帝说话,她便拔出宝剑,扬起裙角。
没有音乐声,只有城楼上呼呼的风声。
城楼上皇帝的仪仗,城楼下楚昭的士兵,无不震惊的看着她。
她迎风而舞,姿态万千,剑光流动,充斥天地之间。
她仿佛看到了眼前的重重宫阙皆变成了浩瀚沙海,有驼铃声在耳边响起,两条人影说笑着向她走来。
“父王,哥哥。”
她的眼中染了一抹惊喜,忽然停下舞蹈,失神的往前走了两步,她的脚下就是百丈高楼,而她就站在城沿边。
“沫儿。”皇帝一声大叫冲了上去,却见她突然回眸一笑,手中的剑在颈间一横。
一股鲜血喷溅而出,有几滴溅在他的脸上,像是灼人的液体,疼得他五脏俱裂,他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片衣角,她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从城楼上飘了下去。
他傻了一样的盯着手中这片如雪衣襟,眼前忽然有风景迅速游走,她在沙漠里为他而舞,他说,我若未娶,你若未嫁,我就来娶你。
他突然单膝跪了下去,目中沉痛如水。
纵使他手握众生繁华,纵使他坐拥天下,可是没有她。。。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中一节节死去,他明白,此生,他已不可能再爱。
叶痕大惊失色,忽地一下从马背上飞跃而起,在空中踏过几步,一把将她接入怀中。
她仍有一息尚存,只是颈间血流如注。
他伸出手捂住她的伤口,就像是捂住她的生命。
他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她笑睨了他一眼,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够向他。
“叶痕,如有。。来生,沫儿。。。定不会再爱你。。。。”她的手却只抓住了他头盔上的红缨结,向下一落便将他的头盔扯了下来。
她的手无力的垂在他的身侧,她的气息已断。
“哈哈,哈哈”叶痕忽然仰天大笑,长发翻飞,一双眼睛血红,浑身透着邪魅妖冶的气息。
他笑着笑着,一滴泪珠便自眼角滑下,如一粒水晶落在泥土里,被砸得粉碎。
他一把将怀中的沫儿抱起,然后仰望着城楼上依然半跪在那里的皇帝,苦笑道:“八弟,我答应父皇的已经替他完成,剩下这大好河山,你要替父皇守好。我这一辈子从未与你争抢,最后只恳求你将沫儿交给我,从此以后,楚昭再无七王爷。”
他抱着她翻身上马,在马匹冲出城门的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林近枫慢慢别过头去,脑中的画面是她在竹林中抬起头的那一刹那的绝代芳华。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再回此地,却已经物是人非。
他抱着她坐在沙丘上,就像那日一样,他细细的擦干了她脸上的血,她像是睡着了,安静如常。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并未杀死漠谣,也没有逼死黎王,那一切不过是他为了堵住朝堂上那些人的嘴巴而编造的谎言。
他看向远方,他记得,前面好像并没有林海,但此时却真实的放大在他的面前,他看见有白影自林中穿过,他想起她在秋千上欢快的笑靥。
她说,叶痕,我信你。
他低头吻着她冰冷的唇,一手抱着她,一手拔出宝剑伤别。
伤别,伤别,自古伤情多离别。
他凄凄一笑,似安慰似怜惜:“沫儿,莫怕,我马上就来陪你了。”
远处响起号角声,一声一声回荡在空寂的大漠之上,那片林海忽然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江山美人,原来从头到尾不过是场海市蜃楼。
有人打起手鼓唱起歌谣:曾记当年初见时,雪柳垂鬓轻言笑。鹅黄衣衫正年少,情脉脉、意迢迢。道是离别上眉梢,两眼泪,情难少。奈何缘浅,纵然相逢无限好,怎奈银河两边绕。情丝深结,相见争如不见好。
关山如雪,江山如画,他与她终究是情深缘浅,长恨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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