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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阑一怔,下意识要甩开,但司空昱昏迷中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指如铁钳,扣死了她的手掌,她的手被握得发痛。
他伤在肩背之间,太史阑不能用力甩掉他的手,苏亚上前要掰开她的手指,太史阑摇了摇头。
“我照顾他一夜吧。”太史阑望着那人紧皱的眉头,忽然觉得他需要依靠,但不需要很多人依靠,也许,他潜意识里,希望她留下来。
人们都退了出去,苏亚留了一盏灯,淡黄的烛光幽幽,只照亮了半间屋子。
太史阑靠着床板,屈起一腿,手撑着膝盖,坐在司空昱身边,听着他时而清浅时而粗重的呼吸,想着眼前的事,之后的事,想着要尽快让陈暮递交状纸,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开审龙莽岭案。
终究一夜疲惫,她很快朦朦胧胧睡去,但很快又醒了。
她是被掌心的温度给热醒的。
司空昱还是开始发烧了,高烧灼热,脸额如火,抓紧她的手掌也松开了,指间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抓挠。
太史阑起身,在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参茶,她并不会照顾人,拿着一杯茶比划半天,就是不知道怎么喂进他的嘴里去。
虽然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知道肥皂剧里都是男主或女主把对方扶起来,靠到自己肩上,然后,柔情蜜意地喂……她突然打了个寒噤。
所以最后她是一手勒住司空昱脖子,一手捏住他下巴,给他灌进去了……
这么粗鲁的喂汤方式,自然要受到抗拒,一杯参茶泼泼洒洒倒了半杯,还将司空昱的领口和她的手指都打湿了。
太史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的不是宜家宜室的女子,还是让侍女来吧。
她抽出布巾擦了擦手,准备帮司空昱擦干净领口先,手指刚刚触及他领口,司空昱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别……别……”他声音呢喃,带着深深的苦痛,“别走……”
太史阑低头看他,他没醒,被高热折磨得脸颊发红而唇色发白,辗转反侧,在深渊般的昏眩中浮沉,饶是如此,他依旧是美丽的,甚至在这夜模糊的月色和氤氲的药气中,更加美而动人,那是一种添了三分脆弱和三分迷茫的美,是冰清的天际中一弯瘦瘦的上弦月,散着迷迷蒙蒙的光。
病中的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抓着太史阑的手指不肯放,却又觉得一波火焰烤了上来,一边喃喃道:“……别走……好热……”手指一拉,嗤啦一声,领口被他自己撕裂。
他迫不及待地将掌心里太史阑那微凉的手指,靠上颈下的肌肤,她的指尖微凉,对此刻焦灼高热的他便如一块薄冰,将他从烈火焚身的苦痛中救赎。以至于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太史阑没有动。
她垂眼。
一抹玉色的肌肤亮在幽幽的黑暗里,这个男子的身体,果然如他的脸一般,完美精细,是新琢出的玉,或者是夏日碧水里新采出的茨实,光润,洁白,让人的目光触上去,心也如那碧水荡了荡。
太史阑的目光,却从那一截洁白里延伸了进去,从那一线敞开的领口,越过一朵淡红的薄樱,在衣服和月光以及肌肤的光影交界里,她看见一条浅浅的白痕。
正是这条白色的痕迹,让她忘记抽回手指。
这似乎是……鞭痕。
再仔细看,白痕之上,似乎还有痕迹,一层层交叠,只是很薄很淡,想必经年日久。
交错的鞭痕?
这骄傲艳丽的东堂世子,金尊玉贵的簪缨子弟,身上怎么会有这样耻辱的伤痕?
以他的身份,又有谁能给他造成这样的伤痕?
司空昱热度越来越高,下意识抓了太史阑的手,靠在颊边磨蹭,一边低低喃喃道:“娘亲……娘亲……”
正待抽手起身的太史阑,又停了停。
她想了一想,又坐了回去,拿手背拍了拍司空昱的颊,低声道:“你很想你娘吗?”
司空昱此刻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意识的四面幽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道深红的火线悬浮在半空,而对岸,似有极地冰原,皑皑霜雪,他此刻最渴望的清凉。他不得不踏上火线,那般暴烈的热,让他连心都似缩了起来。
无边无垠的热烧烤着意识,将一些深藏的记忆翻起,他在恍惚中忽然想起,自己并不是没有见过娘亲,明明在幼时,曾经在她的怀抱里打滚,还记得她是那般的香软,记得从她膝上的角度看过去,她始终微笑又忧伤的唇角,记得她的手指也总是微凉,总爱在他打滚时轻轻握住他的手,怕他落下去。
就像此刻……他所握住的手指。
那手指的主人没有握住他的手,却也没有离开,他听见一个女声,清冷而安静,仿佛星光,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在瞬间抵达它想要抵达的终点。
“你很想你娘吗?”
“想……”他几乎立刻冲口而出地回答,随即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可是她……不要我了……”
他唇边绽开一抹笑意,模糊的、苦涩的、失望的、不解的……
有些记忆已经在岁月中淡化,但当初那时绝望和寂寞的感觉,还深深刻在心版,他已经忘记要为何绝望为何寂寞,却依旧在多年后无法控制叹息。
太史阑注视着他的笑容,很难想象那么骄傲自我的人,会绽开这样虚弱而又自弃的笑容,这孔雀一般的男人背后,到底藏了多少连他都不愿面对的旧事?
“没有娘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半晌她道,“一定有难言之隐。”
“我忘了……”他低低喘息,“……我就记得她推开我……推开我……之后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此她便不见了……”
“推开你或者是为了保护你,或者是不得不推开你。”她冷静地给他分析,“你这么眷恋她,说明她平日对你很好,那又怎会好端端地推开你?或许在你远走的时候,她也躲在一边哭。”
“她……没有陪我一起……”
“我知道南齐的女子,在这个社会没什么地位,我想从你平日的言谈来看,你们东堂女子的地位想必更低。”太史阑伸手给他拉好了领口,“一个没有什么地位的女子,在家长的决定面前,是没有什么抗争余地的。”
他稍稍沉默,似乎在半昏迷半清醒的混乱中,努力接纳并分析着她的话。
那清清冷冷的声音,那没什么感情的语调,飘入此刻他火海般的意识里,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清凉,那些灼热的温度锥心的痛,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我想不起来她……我为什么忘记了她……”他困惑地喃喃问,“我是在恨她吗……”
“人总是潜意识中,拒绝那些曾让自己痛心的事情。”太史阑弓起膝盖,摊开身体,出神地望着窗外渐渐澄净的月色,“我三岁时,妈妈去世,我被人抱进研究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不说话,也没有任何想法,外面的人,里面的人,曾经发生过的事,包括我的母亲,我都忽然没了感觉。”
“你……也在痛心吗……”
“不知道。”她语气淡淡,“或许我只是在保护自己。我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后来大波来了,她和我不对盘,一开始总打架,打着打着,我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话了;再后来蛋糕妹来了,她那么甜,总在笑,我说的话又多了点;再后来小珂抱了进来,她才一岁,整天哭,不哭的时候看人的时候也泪汪汪的……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正常说话了。”
“……你有那么多朋友……而我,我只有我娘,我还失去她了……”
“我也和我的朋友失散,今生今世,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太史阑喝了一口茶,“你好歹还能知道你娘不在了,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她们在不在这个时空。”
“听不懂你的话……”
“不需要懂。”她道,仰着薄薄的下巴,“这世上永远有人比你不幸,比你惨,比你更懂得痛苦,但人生来不是为了懂得不幸和痛苦的,活着,为你在乎的人好好活着,才是生存和做人的最大意义。”
他不说话了,轻轻喘息。
门外有人轻轻停住脚步,是端着药汤,准备来替换太史阑去休息的苏亚。
隔着门缝,看见一坐一卧的两个人,司空昱在谵妄中对答,太史阑漠然望月,却在一声声回应,苏亚怔怔看着那女子月色下薄透的下颌,想不到坚冷如太史阑,竟然也会整夜不睡,替人开解。
这是不是独属于她的温暖和温柔?
苏亚缓缓退了下去——有时候,正确的言语和那个对的人,才是伤病的最佳良药。
屋内两人安静了一刻,太史阑也觉得有些疲倦,她俯身摸了摸司空昱的额头,感觉热度好像退了一些,转身下床去取剩余的参汤,准备给他再灌一点,便换人来伺候,她好去睡觉。
她刚刚端来参汤,俯下身,司空昱忽然张开眼睛。
这一霎他的光艳潋滟的眸子,无尽的黑。
随即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太史阑,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挥开参汤,一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凑上自己的脸!
太史阑身子一僵,迅速转头。
司空昱的唇擦她的脸颊而过,落在了她的颈侧,司空昱也不坚持,顺势将头搁在她的肩窝,一只手紧紧环住她的腰,迷迷糊糊地道:“……让我抱一会儿……再一会儿……我想你……好久了……”
太史阑正要推开他的手一顿。
这个骄傲男子,内心深处,对他那出身南齐的母亲,到底有多渴望?
那个走在岁月深处的美丽女子,到底给他留下了怎样的创伤,又带走了他生命里怎样重要的想望,以至于在多年以后,他忘记了她,却死死记得“南齐女子”,无论如何也要来南齐一趟,见一见南齐的女子,好去追寻昔日母亲的影子。
以至于他遇见她太史阑,如此失望,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出南齐。
以至于他重伤此刻,终于吐露心声,并下意识要抱紧那个冷漠却打动他内心的人。
太史阑眼前忽然掠过三岁那年呼啸的小车。
那寒冷的夜。
那永远的离别。
她推开他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落下时,落在了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司空昱身子软了软,发出一声漫长而满意的叹息,太史阑感觉到,他的热度,终于退了。
她正要移开他,忽觉身后有异响。
她回首。
人影一闪。
蓝衣飘飘,和风煦日。
李扶舟立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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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拎着一只精致的壶,壶内药香气味浓郁,看样子是带给太史阑调养身体的,此刻却忘记放下来。
他只是在看着太史阑,她正半跪在榻前,搂着那个虚弱而美丽的男子,手还停留在他背上。
认识她至今,未曾见她如此亲近他人。
或者,是未曾见她如此待他。
太史阑维持着那个姿势,转头,两人目光相碰,太史阑一瞬间以为他会给她一个照例的微笑。
然而没有。
他似乎真的习惯性地想笑,嘴角已经机械地掠起一个熟悉的弧度,然而那弧度掠到一半便僵硬凝固,最终平平地放了下来,化为深深的一抿唇。
相识至今,太史阑未曾见他笑不出过,一时竟觉震撼。
他那淡淡一抿唇,唇角刻一抹深深纹路,竟让人忽然感觉沧桑。
太史阑却在走神,想着此刻若是容楚碰见,必不是这般隐忍深刻,让人内心如被指尖捺住的表情,他大抵还是会笑的,笑完了就有人要倒霉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忍不住一笑,随即敛了笑容,觉得此刻此景,自己这么一笑,实在很傻逼很无厘头。
她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弯唇,李扶舟已经看在眼里,他有轻微的不解,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暗。
一暗之后他恢复如常,把药壶放在桌上,走到榻前,先将司空昱放平榻上,随即扶起太史阑。
太史阑起身的时候身子一歪——她腿麻了。
她以为李扶舟必然要君子地紧紧扶住她的手臂,或者干脆推开她。
然而她再次估计错误。
李扶舟忽然手臂一展,将她往怀里一揽。
然而他也没能将她揽在怀中——太史阑身子一歪那一刻,立即反肘后撑,肘尖顶在了他的胸膛。
两人维持着这样古怪的姿势,停顿一秒,随即李扶舟垂眼,收手。太史阑收肘,站直。
两人站在榻前,太史阑背对着李扶舟,李扶舟背对门,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好半晌,李扶舟才轻轻道:“我听说这边出事,赶来看看,你……没事就好。”
太史阑下巴对司空昱抬了抬,“司空世子救了我。”
李扶舟看了一眼司空昱,忽然道:“你把我给你的凝元丹给他用了?”
“抱歉。”太史阑答得简单,心中却也有些愧意,以李扶舟的身份,拿出的这东西应该极其宝贵,他又难免江湖倾轧,她该给他留着备用的。
“这是我想等将来你能练高深武功时,给你增加内力用的,”李扶舟微微苦笑,“……倒忘记了你是个一向不看重外物的人,便宜了这小子。”
太史阑不语,两人的呼吸都似乎被约束住了,压在司空昱沉沉的呼吸中。
良久李扶舟才轻轻道:“太史……我是不是……彻底错了……”
太史阑侧头看他,“不,只要忠于自己的心,怎么都不算错。”
“心……”李扶舟苦笑了一下。
他忽然上前一步,似乎要拉太史阑的手,太史阑立即后退一步,腿撞着床边,微微一响。
随即有人声音嘶哑地道:“你要……干什么……”
两人立即回头,发现司空昱醒了。
他幽沉又绮丽的眸子还带着昏迷初醒的迷茫,却一把抓住了太史阑垂到榻边的衣袖,怒道:“……深更半夜……闯进门来欺凌女子……来……人……呀……”一边软绵绵地把太史阑往他身边拉。
太史阑哭笑不得——这个一本正经的,我还深更半夜呆你房里里,你咋不觉得不对?扯住自己袖子道:“你操什么心?没事,睡你的。”
司空昱却不肯放,问她,“刚才……刚才是你?”
太史阑想着他是问刚才和他对答的人吧,“嗯。”了一声。
司空昱似乎一愣,又似乎在沉思,半晌叹息一声,道:“命……”
太史阑心想好好地他又感叹命运做什么?却听见他对李扶舟道:“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出去。”
李扶舟好脾气地笑了笑,道:“这是她的府邸,我来看她。”
太史阑唇角一扯,心想温和李扶舟,原先一定不是温和的,瞧这说话多犀利。
“她的府邸……”司空昱气喘吁吁地道,“……以后就是我的……”
嗄?太史阑脑袋一转,难得地呆住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舍身相救的狗血戏码,不是该女人以身相许吗?她半分都没打算以身相许,还在考虑他养好伤之后赶走他,怎么他倒许上了?
这片大陆真玄幻……
李扶舟也怔了怔,随即失笑,“司空世子是吧?多谢你舍身相救太史阑,我想如果你需要这座宅子作为酬谢,太史阑一定也是愿意的。”
司空昱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太史阑想扶一把,想想还是没扶,她怕这一扶她就给赖上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司空昱倚着床头,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语气却清晰了不少,显见得很是认真,“……但你的眼神……我看得出,你别想替太史阑做主,这个……我不允许。”
太史阑忽然快步走了开去。
她怕她站在面前,会忍不住把桌上的汤壶给砸到司空昱脑袋上去。
那样不好,好歹他还是她的恩人。
“司空世子。”李扶舟面对司空昱时,又恢复了他春风般的温和微笑,好脾气地道,“司空世子,我想,当你对我说出不允许三个字的时候,你已经不被允许了。”
司空昱第一时间显然没有听懂,不过当他转头找到太史阑,看见窗前背对这边负手而立的太史阑,沉默抿唇的表情时,便明白了李扶舟的意思。
他忽然笑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怕她不接受……怕她不喜欢,所以不敢……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她要如何看见你?”他不屑地道,“我不管……我做我想做的,不需要谁允许。”
李扶舟似有震动。
“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养伤。”太史阑转头道。
“你像今晚这样……照顾我。”
“没可能。”太史阑一口拒绝。
“咳……”司空昱又在咳嗽,语气无奈,“……为什么会是你……唉……”
这句话触动了太史阑心中的疑问——确实,为什么会是她?司空昱明明很讨厌她这样的南齐女子,为什么要跟着她,观察她,在要紧关头救她,现在还在李扶舟面前如此警惕,摆出一副保护所有物的神情?但他做这一切,又不像是出于怎样深切的爱,还带着几分不甘几分无奈,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理?
李扶舟似乎也有同样疑问,“我不明白司空世子,似乎刚刚认识太史没多久吧?真没想到,东堂的世子,会如此义薄云天相救我南齐人。”
司空昱沉默了一下,冷笑一声,“你南齐人生死……关我何事……”他似乎支撑不住,身子慢慢往下溜,“但她打开了我的藤囊,拿了我的……私记……按照我家族的规矩……从此她就是……”他倦极,缓缓合上眼睛,“就是……我的……”
两个人都在凝神听他继续,结果他老人家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
太史阑皱起眉——话说一半最讨厌!
还有,私记?家族规矩?听起来不太妙,私记是那只鸟吗?他的鸟不是还给他了吗?
李扶舟若有所思,忽然道:“看来你又招惹上了一些麻烦。”
太史阑对那个“又”字很有点意见。
“我就是来看看你。”李扶舟轻轻道,“十三命人给我传话,说了今晚的事情,我不放心。”
“我这边没事,十三受伤了。”太史阑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受伤了?”李扶舟一惊,道,“他怎么没和我说。”
“也许是怕你担心。”太史阑眼睛一转看见那药壶,“我还以为你这是带给他的,气味好重。”
“我不知道他受伤,当然不会带给他,这是给你的。”李扶舟道,“你伤势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后期补养还是要注意,这壶药里有百年丁藤,对女子很有好处,也可以修补你的经脉,趁热喝了吧。”
“好。”太史阑走过去,倒了一碗药汁,仰头一气喝了,药味极苦极涩,难喝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好容易一鼓作气喝完,随即便觉得要呕吐,忍不住扶住桌子垂头强忍。
“你怎么了……”李扶舟快步过来,看她脸色煞白,忽然张臂抱住了她,手掌轻轻按在她的背上。
太史阑立即向后一让,她本身就靠着桌子,这一让不过是将桌子撞得一阵震动,砰一声放在桌边的药壶倒下,李扶舟抽手去扶,壶虽然扶住了,药汁却溅了他一身。
太史阑身子一侧,此刻才感觉到一股热流自背心透入,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顿时减轻很多,心知刚才李扶舟是替她疏气平胃,不禁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
然而李扶舟向来谦谦君子,之前她隐晦向他表示好感时,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举动,此刻她已经明白表露拒绝,他反而稍稍改了风格。
“对不住。”她道。
“无妨。”李扶舟神态如常,将袖子稍稍打理了一下,只是那浓重独特的药味,一时半刻是去不掉了。
“我去看看十三。”
“我陪你。”太史阑也不想再呆在司空昱的房里,这人各种诡异。
两人到了赵十三的屋里,赵十三还没睡,景泰蓝在他身边睡着了,脚丫子蹬在他肚皮上,赵十三的表情,似乎被蹬得很荣幸。
看见李扶舟,他还笑了笑,道:“麻烦先生了。”
“十三你受伤怎么不告诉我。”李扶舟自怀中取出一瓶金创药,递了过去,“外敷内服都可以,每日三次。”
“谢了。”赵十三忽然嗅嗅鼻子,“好浓好古怪的味道。”
“我刚才不小心把药汤溅到了李先生身上。”太史阑解释。
赵十三瞟她一眼,懒洋洋躺了下去,和李扶舟说了阵子话,两人便催她抓紧时间去休息,太史阑也不客气,出了门,却没有回房,看看天色,已经要亮了。
“苏亚。”她对等候在门外的苏亚道,“陈暮的情绪安抚好了吗?”
“他一直很犹豫。”苏亚道,“又想报仇,又怕报复。我跟他说,你不告,那些人一样不放过你,通城、北严、乃至今天的西局,哪个不想杀你灭口?天下之大,没有你容僧地,倒不如鱼死网破,把事情轰轰烈烈捅出来,那些人想要下手,还要考虑考虑后果。”
“他怎么想?”
“我看他是想通了,我们已经秘密找来最好的讼师,替他写这份状纸。”
“多带点人,先把他送出我的宅子秘密安置,陈暮要告状,不能从我这里出去告。”
“是。”
“之前我就让你们去找逃逸的龙莽岭盗匪,找到没?”
“找到一个,按照您的关照,直接藏在了那里。”苏亚神情冷肃,“如果不是找到龙莽岭的盗匪,咱们还真的想不到,此事居然牵连这么广,背景这么深,居然最后顺藤摸瓜,一直引到了康王身上。”
太史阑点点头,神情冷静。
想要掀开龙莽岭的案子,光是保护证人和案犯就是一件头痛事儿,龙莽岭的盗匪早已被西局逼得四散,她当初抓获的那一批盗匪俘虏,在她被水卷走后,自然“全部失踪”,她从北严脱险之后就开始命人找,好容易找到一个,还是个知道内情的关键人物,但这个人怎么藏也是问题,藏哪里都可能被西局挖出来。
“大人……”
“嗯?”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掀开龙莽岭的案子,您明明知道背后水深,您很可能折腾掉乌纱帽,甚至……”苏亚没敢把“丢命”两个字说出来。
“折腾掉乌纱帽我就回二五营继续做学生。”太史阑淡淡道,“掀这案子,四个理由。”
“第一,龙莽岭案子看似只是一个盐商灭门案,但其实内幕深重,牵连极远,我怀疑之后的沂河坝水溃,乃至北严城破都与此有关,沂河坝溃坝,虽然只死了几个人,但毁去良田千顷,今冬必将粮荒,到时候要死多少人?至于之后北严城破,更是大祸,虽然我带进内城一部分百姓,但外城还有很多人没能来得及进城,七天围城,他们的存活率只有一半。”太史阑仰头看天,吁出一口长气,声音沉沉,“当初内城是我开,但也是我下令关闭,是我拒外城百姓于门外,我当时算着三天有援军,谁知道七天才救城,百姓们没有怪我,是因为活下来的都是我救入内城的,外城的……很多死了——这些上万数万的人命,没有人替他们讨公道,而我,我必须要讨。”
“否则我何以安睡?”她垂下眼眸,字字清晰。
苏亚默然,她原以为此事已经过去,太史阑迫不得已闭城,是为了救更多人,事后也没人怪她,未曾想,她自己始终没有迈过这道坎。
也是,那日城下百姓拍门泣血,只有太史阑听得最清楚,她下那个命令何等艰难,那样的呼告,她要如何忘怀?
“第二个理由,是整个事件都显得太大,无论沂河坝溃坝,还是北严莫名其妙城破,都不是我现在的身份能管,我唯一能管的,就是这看似单纯的刑事案件,这将是唯一突破口。”
“第三个理由,为我自己。通城虽然属于北严,但年终官员考绩,这样的灭门惨案,还是会影响首府的政绩评定,偏偏发生这起案件时,昭阳府尹丁优,新府尹未定,我相信短期之内,新府尹还是不会定,那么这起案件未破的责任,最后就会算在我头上,我看过规定,死亡十人以上的重大刑案,年终主官考绩直接评定为下等,而新官第一年就是下等,之后再无仕途可言。”
“好狠的打算……”
“第四个理由……”太史阑忽然顿了顿,良久之后才道,“我为了容楚。”
苏亚惊讶得张大眼睛——这和容楚有什么关系?
“容楚从来没和我说过朝政的事,我却知道他很不容易。”太史阑道,“他是康王的政敌,一山不容二虎,康王一定很想干掉他,只是容楚不会给他机会。当然容楚也一定很想干掉他,只是不方便下手。而且目前表面来看,容楚居于劣势,太后猜忌他,信重康王。太后一日掌握朝政,容楚一日被动。”
“这和龙莽岭灭门案有什么关系?”
“我的直觉。”太史阑道,“这案子和康王必定有关系,我掀起来固然冒险,可也是个绝好机会。康王现在下马官民,上马管军,权势滔天,正因为他处处都有权插手,所以一些想做事的人,什么都做不了,除非有个机会,先砍掉他的一些触手,别人才有机会。”她淡淡笑了一下,“我相信朝中必然有希望看见康王倒台的人,我听说这次康王巡视西凌,大司空章凝就自告奋勇作为副使陪同,他是三朝老臣,性情暴烈耿介,有他在,我会多三成把握。”
“可是国公一定不愿意你刚刚上任立足未稳,就掀起这样的大案,对上康王……”
“胜,则从此少了很多阻碍,路会越走越顺,远胜于在他人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地活,一步步艰难挣扎;败,或者回二五营做个学生,或者……死。”太史阑面色平淡,“我自从来到这里,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就死,所以我明白了——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
“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苏亚重复了一遍,依旧担忧地道,“国公会生气的……”
“那就让他生气!”太史阑大步走开,“他既然瞒着我安排世涛去牺牲,我就瞒着他安排我自己去踩雷,彼此!彼此!”
苏亚张大眼睛,看着太史阑绝然而去的背影。
还以为这位清醒睿智,大度包容,一眼看穿容楚苦心,不曾生气只会自责来着。
原来还是会生气!
原来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啊!
国公!
您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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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屋门被重重撞开。
乔雨润扑进室内,一步扑到床边,趴在床上死命喘息。
她的两个亲信侍女竹情梨魄,担忧地跟进来,却不敢说话,只看着主子趴跪在床前,浑身颤抖,手指狠狠抓住床褥,渐渐蹂躏着无数狰狞的印痕。
室内无声,有一种沉重叫压抑。
很久之后,乔雨润才爬起身,她的眼圈微红,脸色青白,却没有什么表情,对竹情道:“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只有递交太后或康王的信件,才会由亲信丫鬟磨墨,竹情立即答应了,去准备。
乔雨润的书案,和别人的整洁不同,一直都很乱,这是她的习惯,并且不允许任何改变,她走到书桌前时,看见那一堆乱纸,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竹情,“我们从总督府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让你收拾桌子,其中有一张药方,我关照你烧毁,你销毁没?”
竹情犹豫了一下,梨魄立即道:“回主子,烧毁了,奴婢看着她烧的。”说完狠狠看竹情一眼。
乔雨润有点心神不属,道:“那就好。”随即提笔写信,两个丫鬟对屋外张望一下,疑惑地道:“主子。今晚跟您去的人呢?要不要奴婢下去安排……”
乔雨润的笔停顿了一下,淡淡道:“都死了。”
“都……都死了……”竹情险些喊出来,急忙捂住了嘴。
两个亲信丫鬟脸色瞬间雪白,她们当然知道今晚是什么行动,也知道去了多少人,可是……刚才主子在说什么?都死了?
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都死了?
谁那么大胆子?
一百多人啊,这是西局建成以来,最大的伤损了吧?
两个丫鬟立即想到主子现在的处境,明白她为何险些崩溃——这个消息瞒不住,必然要报康王,康王正因为前阵子的蓝田第三司伏杀容楚未成的事情,对主子不满,这下可抓着把柄了……
两个丫鬟忧心忡忡对视一眼,不敢再说话,都退了出去,出了屋子,竹情才道:“姐姐,你刚才怎么不许我说实话?”
“能说吗?这个时候?”梨魄瞪她一眼,“你看不出主子心情很坏吗?这个时候你告诉她,那张药方不见了,你我会是什么下场?”
竹情无声打了个寒噤,呐呐道:“……也是奇怪,书桌我日日都看着,那药方,怎么就不见了呢……”
“不管怎样不见的,总之你我绝对要一口咬定,东西烧毁了。”梨魄白着脸,咬牙,“竹情,我心里有些不太好的感觉,也许你我,以后跟在主子身边,要更小心些了……”
竹情又打了个寒战,看定她,脸上慢慢涌出恐惧的神情。
……
乔雨润已经将药方的事情丢下,专心写信,半个时辰后信成,秘密飞鸽传书,三个时辰后,信件到了身在南尧行省,正往西凌行省方向来的康王手中。
几乎在展信的那一霎那,康王脸色就变了。
“一百一十八西局精英,尽丧!”他霍然咆哮而起,拍案,“怎么可能!”
“哟,王爷,这大中午的,您在干什么呢?怎么这么大火气?”隔邻忽然探出个脑袋,一脸方正严肃地瞅着他,“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要不要老章替你解决下?”
康王眨眨眼睛,看清那每次都迅速闻风而来的老家伙,一口气堵在了咽喉口。
章凝!
这老混账!
他到西凌行省,他硬要跟着。
他走到哪里,他都跟屁虫似地陪着。
他住在哪里,他坚决要住在隔壁。
表面上口口声声“保护王爷,责无旁贷”,实际上就是在监视他,把他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都偷偷记在心里,甚至还在街上收了拦轿告他的状纸,还当他不知道!
可恨这阴魂不散的老混账,等于完全限制了他的自由,搞得他连放个屁,都得揣在那里慢慢来。
心火勃然,他却只能堆出一脸笑,挥挥手,道:“大司空何必如此紧张,不过几个下人不听话罢了,不敢劳动大司空。”
章凝摸摸胡子,瞟他一眼,脑袋缩了回去。康王愤然坐下,这回再不敢发作,紫胀着脸皮,将信勉强匆匆看完,恶狠狠往桌上一掷,压着嗓子开始骂:
“这贱人!满嘴胡说!自己办砸了事情,还敢来警告本王!”
“王爷……”他的幕僚小心翼翼询问。
康王再次展开信笺,乔雨润最后一排字赫然在目。
“卑职猜测,太史阑必将在近期掀开龙莽岭一案,以此进逼于殿下,请殿下务必防范。另请殿下着人好生查访龙莽岭余孽,不能有一人遗漏,否则必酿大祸……”
“乔雨润蠢疯了!”康王怒气勃发,“太史阑算什么东西?她敢办龙莽岭的案子?她敢和本王对上?她不要命了?胡——扯——”
……
康王大骂乔雨润胡扯的那一刻,乔雨润正疲惫地下令,所有西局探子暂停一切其他事务,务必再次清剿龙莽岭余孽,一个不留。并且加强对昭阳城内一切客栈、店铺、散户、花楼等所有可以收留外来客的住所的盘查,发现可疑人等一律逮捕。甚至连各级官吏府邸,包括太史阑的府邸,都一概以“追索逃狱重犯”为名,予以查看。
怨气冲天的西局探子们马不停蹄地干活去了,乔雨润犹自未睡,灯下苦苦思考——如果我是太史阑,如果我已经找到了龙莽岭的余孽,我会把他藏在哪里?
……
“我将他藏在哪里?”此时太史阑立于日光下,淡淡注视着西局探子们出入忙碌不休,唇角纹路写满讥诮,“沙子,只能藏于沙滩。当然,你们永远不会懂。”
随即她进屋,酣然高卧补眠,养精蓄锐,等待一场无声战争的到来。
但是她很快就被吵醒了。
喧嚣来自于院子外,听起来似乎是在吵架,有男声有女声,一时听不清是什么,随即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是苏亚,她敲了敲门,隔门道:“大人,您醒了吗?”
“什么事?”
“先前司空世子府中的人来了,说听闻世子受伤,前来探看并接他回去养伤,我等想着虽然现在世子不宜挪动,但是探看还是应当的,查明身份后便让她们进来了,谁知道……”
“嗯?”
“谁知道她们探望过世子后,不知怎的便改了口气,说还要见您,我们拒绝了,说您在休息,她们便要硬闯,还口口声声说……”
“说什么?”
“……说您既然已经是世子的人,怎可世子重伤你还酣然高卧?怎可如此没有礼数?怎可不来参拜世子家族的女性尊长?如此不懂规矩,无视礼教,不敬夫君,要来对您……”
“嗯?”
“……执行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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