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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半了。
冬天的北方,外头这会儿依旧漆黑一片,看起来和半夜没什么分别。到了六点时,火车站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开始有穿深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现身。三三两两赶早车的人挑着大袋小包的陆续赶来,扩音喇叭提醒旅客车次的播音也频繁了起来。
越是没东西吃,肚子就越不经饿,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至于原因,大概只能升华到人的心理层面了。
总之,安娜现在很饿,饿的快前胸贴后背了。
昨天出发去机场前,因为起的晚了,时间有些赶,她匆匆只喝了几口咖啡就出门了。直到现在。
剩下的巧克力早被她吃光。瞄一眼昨夜那个李梅,她还那样木木地坐在角落里,自己昨夜抓给她的那几块巧克力似乎还没吃。
也不知道她怎么就那么经得起饿。
安娜有心想管她要回来,又不好意思开口。使劲咽几口唾沫,决定还是尽快先找地方把手表卖了再说。
等到天终于亮了。她拖着行李箱来到李梅跟前,叫了一声。
李梅慢慢抬起眼皮,见是安娜,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笑。
“那个……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带着这个箱子不方便,你要是不去别的地方,能不能先帮我看一下?我尽快回来。”
李梅视线落到她的行李箱上,点了点头。
她的这只行李箱也是奢侈牌子。但现在除了累赘,既不顶吃,也不顶用,交给这个李梅暂时看管,安娜半点也不担心。真要丢,那就当少了样累赘。
安娜连声道谢,把箱子拉到了她边上。转身要走时,犹豫了下,回头又问道:“李梅,你本来要去哪的?”
李梅愣了一愣,气若游丝般地道:“红石井……”
这个c市,安娜知道。但什么红石井,她听也没听过。估计是个小地方。点了点头,“我也不让你白帮我看行李。这样吧,等我回来,我顺便帮你买张车票好了。”
李梅定定地看着她。
安娜朝她笑了笑,转身出了大门。
站前广场外的路边,已经有几个早点摊子摆了出来你。安娜裹紧身上的披肩,抵着寒意,经过卖烧鸡、卖麻花、卖包子的摊子,闻着勾人的香味,咽了几口唾沫,朝那个起劲招呼自己的卖包子的中年男人走了过去。
“姑娘,看你不是本地人啊!上海来的?”中年男人发着浓重的卷舌音,头上戴了顶当地少数民族的小白帽,身上围件油腻腻的白大褂,热情招呼着安娜,“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羊肉葱花包!羊肉葱花富强粉,肉多皮薄真材料!八分钱一个,一毛五两个!买两个尝尝吧,吃了保管你还想吃!”
安娜再次咕咚咽了口口水,抵挡住拼命往自己鼻子里钻的那股诱人香味,陪着笑脸道:“大叔,不好意思,我是想问问,这附近哪里有卖手表的地方?”
“你买手表?”
“不是。是我要卖……就是收购手表!”
羊肉包大叔一愣,哦了声,指了指右手方向:“过去一直往前有个供销大楼,里头有卖手表。只是人家只管卖,不收。你要卖,去找钟表匠。就那供销大楼边上有一个摊。你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安娜连声道谢,扭头要走。
“姑娘,我说你真不买个尝尝?”羊肉包大叔不甘心地叫住她,“我的包子附近有名,居民也过来买。现在还早,等下人多了,你想买都买不到!”
安娜哭丧着脸:”大叔,实话跟你说,我钱包被人偷了,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刚才向你打听地方,就是想去把手表卖了好回家。”
羊肉包大叔一愣,闭了口。
安娜最后看了眼小推车雾气蒙蒙的玻璃里头那笼掀开了半边蒸笼盖的包子,依依不舍地转头。走了几步,听见身后哎了声,羊肉包大叔朝她招了招手,“过来过来吧!我送你两个!吃了好,回上海去给我打个广告!我姓杨,火车站南门口第三个摊子,杨记羊肉葱花包!”
安娜看着他拿了张剪成小四方块的报纸,给自己包了俩馒头递过来,喜出望外,急忙接了过来,感激涕零地道:“多谢杨大叔!多谢杨大叔!等我卖了手表,有钱了就还你钱!”
“哎,去吧去吧!不给也成!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羊肉包大叔朝她挥了挥手。
安娜再次道谢,往前走了一段路后,也不顾形象了,随便对着墙蹲到个角落里,一口咬在白白胖胖的包子上。
噗嗤轻微一声,包子里的热汤汁冒了出来,浸散到安娜的舌头上,味蕾瞬间像是开了花。
新鲜葱花和着纯正北方羊肉,与筋道面粉混合在一起的滋味,那个香,安娜这辈子好像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第一个包子,剩下那个一小口一小口地也给干进了肚子,舔了舔油腻腻的嘴唇,浑身力气终于又回来了。
安娜用那张油乎乎的报纸擦着同样油乎乎的手指,瞄见上面有一截“……开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标题,也没细看,找不到垃圾桶,丢在路边旮旯里便站了起来,朝着羊肉包大叔指点的方向一直向前走。走了大约七八百米,又向路人打听,终于看到了一座三层高的旧式楼房,门口挂了个“c市和平街道供销大楼”的木牌子。
时间还早,供销大楼没开门。安娜围着大楼找了好几圈,最后终于在一条巷子里看到个疑似修表的小门面。只是门锁着。墙上用油漆刷了一行“老于钟表店”的字。
安娜找了个避风角落坐了下来,看着从她面前经过的人和车。
街道灰扑扑的。随着天越来越亮,上班上学的人也多了起来。街上开着最多的就是方方正正的大辫子老电车,偶尔能看到几辆安娜也叫不出名字的轿车。除此之外,就是骑着三角架自行车的路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行色匆匆。偶尔有留意到安娜的,无不频频回望。
街上虽然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烫她老妈年轻时流行的称之为“单燕式”、“双燕式”卷发和穿高跟鞋的女人。但安娜知道自己看起来,和她们就是不同。
就好像一只被丢在家鸡群里的山鸡,格格不入。
等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买件衣服把自己裹起来。再这样,她不被看死,也要被冻死!
九点钟,太阳升的老高,供销的门开了。但那个老于的铺子还没开。
安娜继续等。终于,等到十点钟的时候,才看到一个穿了件破旧深蓝色中山装的干瘦老头子慢腾腾地走进巷子,开了门。
安娜立刻跟进去道:“大爷您好。我想问下,您这里收购手表吗?”
老头慢吞吞地摆出自己的家伙,问道:“什么表?”
安娜一听有戏,来了精神,急忙摘下手腕上的那只递了过去,“百达翡丽。最新款。平时没怎么带,就跟全新差不多。您看值多少?”
老头看了眼手表,再盯一眼安娜。
“华侨?”
“是。”安娜顺他话扯了个谎。
老头戴上老花镜,接过手表,拿去放大镜看了半晌,又拆后盖,继续研究半晌机芯,终于抬头,慢吞吞道:“一百。”
虽然安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手表不可能在这里卖出什么好价钱。但这个价位,实在令她大跌眼镜。
“大爷,您看仔细了!这可是正宗的百达翡丽!瑞士进口表!怎么可能这么便宜?”
老头摘下眼镜:“姑娘,一百不少了,顶俩月工资。我知道你这是好表,识货才出了这个价收下的。我跟你说,你这个牌子我拿出去,一百个人里也难找到一个认识的。我卖不出去,再好的表收进来也要赔钱,你说是不是?你拿过来的要是梅花雷达,这品相我可以出到六百。为啥?有人肯出高价要!都知道梅花雷达是洋货高级货,戴出去比上海表海鸥表有面子。就你这牌子,我也是小时候跟我爷爷在上海滩修钟表时看到过,一般人根本不认识。你爱卖不卖。”
老头说完,把手表递回来。
安娜傻眼了。
再值钱的表,它要是卖不出去,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也就是一坨能看时间的铁块而已。哪里肯这么走。赖着好说歹说,差点没把嘴皮子磨破,老头最后终于把价格开到了两百。
“最高价了!你再不卖,我也没办法!”老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安娜咬牙,点头成交。
老头子乐了,翻开层层衣服,从捆在腰上的一只破布袋了抽出一叠大团结,一张一张地数了二十张,递了过来。
安娜接过钱,心里在滴血,道:“大爷,你先给我收着。别卖。我保证,等我有钱了,我回来找您再买回来。我给您加价,决不让您吃亏。”
老头笑眯眯地点头。转身收起手表。
安娜身边留一张大团结,把剩下的一百九卷成卷,看好边上没人,偷偷地塞进自己胸罩里,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急匆匆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