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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用纸很差,但字迹隽秀匀称,油墨味道浓郁,显然是刚出炉的,上面刊载着尽是马克思主义的学术文章,陈子锟随意翻看了一下,赞道:“好文章,有见地。”
邓希贤道:“这些文章都是恩来写的。”
陈子锟肃然起敬:“恩来兄大才啊。”
周恩来笑道:“是我写的没错,但这都是小邓用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在蜡纸上刻出来,用油印机一张张印出来装订成册的。”
陈子锟道:“这是恩来兄创办的刊物?”
周恩来道:“不,这是我们旅欧中国少年**的内部期刊。”
“那恩来兄是?”
“恩来是我们的宣传委员。”邓希贤接口答道,忽然又问了一句:“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陈子锟一怔,上次在上海加入国民党的事情依然记忆犹新,当初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现在却是见过大世面的青年了,**宣扬的是什么,他心里很清楚,而自己的身份是公派留学生,将来势必要在军队中担任一定职务,回国前夕加入这么一个激进组织,怕是对自己的前途不利。
“呵呵,我不是旅欧学生,怕名不正言不顺啊。”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想推脱过去。
邓希贤快人快语,道:“你现在不正是在旅欧途中么,不矛盾啊。”
“小邓。”周恩来以眼神制止了邓希贤,岔开话题道:“这儿的牛角面包不错,昆吾兄多吃几个,对了,巴黎这边玩过没有,要不要我当向导带你四处转转。”
陈子锟道:“四处的名胜上次来法国的时候已经看过了,这次主要考察各大学”
又闲聊了几句,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周恩来道:“我请你们吃饭。”
陈子锟满以为大家会去寻个西餐厅,点一瓶红酒来庆贺老友重逢,哪知道周恩来领着大伙儿上楼去了,楼上的一间客房是周恩来的卧室,面积不大,只有七八个平方,屋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大量的书籍堆在各个角落里,地上摆着一个煤炉,上面炖着一个铁皮水壶。
“小邓,你去下面条,我来做两个拿手菜给你们尝尝。”周恩来卷起袖子,开始刷锅洗菜。
“我去买两瓶酒。” 陈子锟自告奋勇道,王若飞也道:“我跟你去。”
等两人走远了,邓希贤才道:“恩来,为什么不争取他一下,我看他思想蛮进步的。”
周恩来道:“小邓,你不知道,他是北洋政府公派到美国学习军事的,和咱们不一条路,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别人。”
“原来是军阀的狗腿子啊,真是可惜了。”邓希贤叹道。
聂荣臻插嘴道:“话不能这样讲,我看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嘛。”
周恩来道:“对,是这个道理,但要循序渐进,不能太鲁莽,我们的事业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陈子锟将来是要在军阀的部队里当高级军官的,正是我们急需的人才。”
邓希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懂了。”
陈子锟和王若飞去附近的小铺买了两瓶勃艮第红酒,几个洋葱,干酪和红肠,回来的时候,周恩来已经做好了一道拿手菜,红烧狮子头,大家席地而坐,用茶杯、饭碗、饭盒盛着红酒,共同举杯:“为了中国的未来,干杯。”
饭后,他们并不忙着收拾残局,而是点燃一支烟, 再次热烈讨论起来,他们都主张按照苏俄的路子对中国进行彻底的改造,开展暴动推翻腐朽的北洋政府,实行人民民主专政,这次陈子锟没有保留意见,而是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当下的中国首要的问题不是革命,而是统一,唯有国家统一,才能一致对外。
王若飞当即提出反对意见,说袁世凯想统一,段祺瑞也想过武力统一,现在吴佩孚又提出这个想法,可就凭他们这些腐朽反动的军阀,是决不可能完成统一大业的,唯有先进的**武装起来的组织严密的党才能担此重任。
“可是,马克思的这一套东西都源自他的空想,没有经过实践的证明。”陈子锟再度反驳。
王若笑道:“陈老兄,我现在很怀疑你读那些哲学书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用心,马克思的资本论,那是查阅了浩如烟海的资料才写出的巨著,怎么能是空想出来的呢,况且苏俄的例子就在眼前,难道被你选择性的忽视了?”
“苏俄……”陈子锟不禁冷笑起来,安德烈描述的水兵屠杀军官的情形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苏俄杀戮太重,如果是那种革命的话,宁可不要。”
“幼稚啊。”王若飞摇头不已,“赤色的旗帜当然是要用鲜血染成的,要不然怎么能叫革命。”
陈子锟不愿和他做意气之争,论口才,他可不是这帮学生的对手,但看着他们在烟雾缭绕的陋室里争论的面红耳赤,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动。
回去的路上,周恩来陪陈子锟走了好远,临别的时候,周恩来恳切的说:“昆吾兄,要改变中国,还要靠我们这一代人,靠**武装起来的党,只要你愿意,我们党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塞纳河水在夜色中波光粼粼,一个流浪歌手演奏着小提琴,悠扬的乐声中,两双年轻的手握到了一起。
“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崛起,国内再会,恩来兄。”陈子锟真情流露,紧紧握着周恩来的手。
他们都不知道,再次握手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后了。
……
本来鉴冰还想在巴黎多盘桓即日,但旅费着实紧张,只得匆匆离去,临行前,陈子锟兑了五百法郎装在信封里寄给周恩来,这才携鉴冰乘火车去了比利时。
他们旅行的线路是周游整个欧洲,阿尔卑斯山巅、多瑙河畔、伯尔尼小镇、比利时枪厂、慕尼黑啤酒厂,罗马尼亚的古堡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本来还想到莫斯科去游览一番,但是由于陈子锟持的是民国公务护照,所以被拒绝入境。
欧洲游历一番后,终于踏上归国旅程,经西班牙渡过直布罗陀海峡,到达非洲的摩洛哥,领略了北非风情后,两人再次乘船穿越地中海抵达埃及,在雄浑的金字塔下用一台德国蔡司照相机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既然到了非洲,干脆沿尼罗河南下,到东非游玩一圈,这一去可不得了,炎热的非洲疟疾流行,差点要了鉴冰的命,匆匆踏上回程,依旧走印度洋、马六甲海峡、南海、西贡、香港,一路回上海去了。
抵达上海的时候,已经是1922年圣诞节前夜,轮船缓缓驶入夜幕下的黄浦江,西岸霓虹闪烁,繁华更胜往昔,鉴冰近乡情怯,眼眶有些湿润,陈子锟凭栏眺望岸边,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淡定。
上海,我回来了。
轮船在太古码头靠岸,旅客们排队下船,陈子锟和鉴冰的行李甚多,便暂时等在舱里,船上的二副进来鞠躬道:“先生太太,我来带你们下船。”说罢安排几个仆役,帮他们拿着大包袱小行李,从船员的专用通道下船去了。
刚踏上坚实的土地,对面就亮起了数盏车灯,四辆黑漆漆的大轿车停在码头上,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长呢子风衣的男子正坐在车头上,叼着雪茄望着他们。
陈子锟笑了,两年多未见,李耀廷也成熟多了,唇上留了两撇八字胡,眼神也不像以往那样青涩,而是充满自信和睿智。
“大锟子!”
“小顺子!”
两人疾步上前,紧紧拥抱在一起,半晌,李耀廷才抬起头来,望着笑吟吟的鉴冰道:“嫂子,你又漂亮了。”
鉴冰笑道:“你真会捧人,我分明是胖了。”
李耀廷眨眨眼睛,打了个响指,冲身后喊道:“还不过来喊人。”
一个穿旗袍围狐狸皮的女子走了过来,神情略有腼腆,细声细气道:“大哥好,大嫂好。”
“她叫冰儿,是我女人。”李耀廷揽住女子的肩头,豪爽的笑了起来。
鉴冰和陈子锟对视一眼,两人都发现这个冰儿简直就是小一号的鉴冰,身材相貌不能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至少也像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只不过气质上差了那么一点。
“妹妹好漂亮,来,拿着,嫂子给的见面礼。”鉴冰从坤包里取出一个锦盒递过去,冰儿却不敢接,怯生生的眼神看着李耀廷。
李耀廷拿开雪茄,喷出一股烟雾道:“让你拿就拿着,嫂子又不是外人。”
冰儿接过锦盒,打开一眼,顿时惊呆了:“哪能噶好看。”
盒子里装的是一个精工细作的白金镶水晶头饰,是鉴冰在维也纳买的,做工用料都很考究,但并不算很值钱。
冰儿这一声惊呼便露了怯,至少没见过太大的世面,鉴冰微笑起来,深感这件礼物挑的太正确了。
“走吧,接风宴已经备好了,就等主角了。” 李耀廷一摆手,早有人上前打赏仆役,接了行李,一行人上了汽车,直奔法租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