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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张三婶口中的好亲事指的是谁家,也不知道那名女子到底是好是坏,但在秀姑看来,张三婶所谓的好,自己不见得满意,更别说壮壮了。
身处于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秀姑一直没有独断专行的意思,打算自始至终都听从壮壮的意愿,选择他喜欢的,而不是门第富贵,她自己只是一个寻常的农家女子,嫁给一个杀猪的屠夫,就算家里有几个钱了,丈夫也做了末流小官儿,依旧没有资格鄙视任何小门小户,因为他们和自己不分高低贵贱。
因此,不等张三婶细说具体详情,秀姑就一口拒绝。
“不好意思啊三婶,我家壮壮暂时不说亲,目前先忙满仓的婚事。”秀姑抚了一下鬓角,目光流转,更显得年轻俊俏,但掩不住神情中的肃然之色,断然之意。
张三婶首先注意到秀姑髻上斜斜插着的两根翡翠簪子,通体翠绿,如冰如水,荧光流转之间,好看异常,竟不比豆腐张前儿给翠姑买的金簪子差,更难得的是两根簪子几乎一模一样,都雕作并蒂莲,耳环镯子戒指也都是一块料子做出来的,张三婶虽不大懂玉,但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忍不住撇开自己的来意,凑到秀姑身边,眼睛直瞅着她的发髻。
“乖乖,这是啥玉?这样好看。”张三婶问道。
红花听了,也看向秀姑发髻,焦黄枯瘦的一张脸上透出显而易见的羡慕嫉妒之色。
软玉内敛,硬玉外放,和田玉便是软玉,翡翠则是硬玉,普通人见到前者或许瞧不出什么头绪,见到后者却能看出其美,更兼京城尚翠风气逐渐向各地散播,所以现在即使是在桐城也以翡翠为贵,乡下偶尔能听到一两句关于翡翠的事情,知道是名贵首饰。
秀姑淡淡回应道:“是翡翠。”说话的时候,她上身向后微倾,头脸微侧,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张三婶口中喷薄出来的浊臭之气,不知道多久没有擦牙漱口了。
秀姑生□□洁,虽已年逾三十,仍然不改脾气。
“这就是城里人常说的翡翠啊?果然好看。俺这一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要是能有一件,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若是拿到手里送去当铺当掉,能当不少钱吧?有钱人就是好,随便一件首饰就够庄稼人几年的花销了。
红花在一旁猛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渴望。
张三婶辞藻匮乏,颠来倒去只一句好看可以形容,听在旁人耳中,语气却是十分怪异,似是羡慕,似是嫉妒,仿佛还有一点点憎恨,难怪和红花是母女,心思如出一辙。
这些年张硕家的生意并未扩展,前两年倒是在村里弄了一个养猪场,又养了些鸡鸭鹅羊等,用了村里人和张三婶两个儿子做工。在他们的帮扶下,张三婶家的日子渐有起色,但人心不容易满足,张三婶越来越嫉妒张硕家的红红火火,总觉得他们对自己家不起,否则自己家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境地,被人戳了好几年的脊梁骨,三天两头吃不到一回大肉。
红花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接连生下一连串女儿,因她自己也重男轻女,女儿们或死或弃,个个没落到好,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长到两岁时偏又没了,她自己的身子也垮了,大夫说怕是不能生了,其夫家正吵着要休妻另娶。
红花为了生子,付出一切,哪里肯接受这样的后果?可巧她婆婆娘家有个模样标致的侄女,那回随她来大青山村玩耍,暗中瞧上了壮壮品貌风流,才华出众,她无意间得知后便讨了这宗好事,托老娘说媒,希望可以得到婆家的宽宥,不致被休。
秀姑的心思何等细致,何等玲珑剔透,见她们娘俩的形状,眉头微微一蹙,“三婶可还有事?”却没接张三婶想要一件翡翠首饰的话题。
开玩笑,翡翠以绿为尊,大件的上等绿货在珍宝阁几乎不见,只能买到一些小件,她手里有的基本都是李淑人所赠,向来爱惜不已,还留了一些成套的没有上身,打算给未来的儿媳妇们做见面礼,怎么可能会因为张三婶一句想要就随随便便给她?
张三婶见秀姑油盐不进,这悻悻然地罢了心思,想起自己的来意。
“秀姑,我跟你说,这门亲事好得很……”
秀姑不等她说完,迅速打断道:“我也说了,我们家壮壮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三婶听不懂吗?无论多么好的婚事,张三婶都说给别人家吧!”
话题一转,秀姑向丽娘道:“前儿县太爷见满仓时,明月特地问我关于满仓的大喜之日,说暂时不忙着离开,所幸新官职是在府城,路程短得很,因此今儿必定过来道喜,明儿参加喜宴,咱们出去到村口儿迎迎,看她来了没有。”
“好。”
一听说去迎接县太爷夫人,张三婶不敢阻挠,只有红花没达到目的,不由得着急起来,扯了她娘一把,张三婶无奈回视,她也想拉着秀姑说清楚啊,可是她敢吗?因此,母女两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秀姑和丽娘姐俩联袂而出。
出了苏家,村中山野风光一览无余,鸡鸣犬吠之声处处可闻。
秀姑吁了一口气,和堂屋里的气氛相比,外面能让人心胸阔朗起来,感觉也舒服,定居县城数年,平常无事都不回来,乍一回来,倒有些格格不入了。
真是矫情,秀姑自嘲一笑。
避开路上啄食的鸡群,丽娘挽着她的胳膊,低声笑道:“我以为满仓拔了头筹,壮壮能得些清闲,岂料竟然不得,依旧是个香饽饽,前儿都有人托到我跟前了,好说歹说地央求我做媒,许了我许多好处,只是我没跟你说,也没应了他们。”
秀姑摇头叹息,“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不然,怎么会说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呢?
“依我说,壮壮的前程压根儿就不用操心,这回没中,不代表下回不中,谁不知道壮壮的天赋犹在满仓之上?便是书院里的老师也多喜壮壮,不过是这些年杂学旁收,君子六艺挨个学了个遍,不免分散心思,未能专心致志,才在科举上落了满仓一步。”
丽娘自幼长与豪门大户,见识极广,更有一份辨识人的本事,况且算是看着壮壮长大的,十分了解其中的情况,故有此语,然而秀姑又何尝不知壮壮的才学过人?
“咱们姐妹自己说说罢了,可别叫旁人听了去,笑话咱们自高自大。”
丽娘低声道:“既然如此,你们何不先去京城打个根基?京城居大不易,我知你们早有等壮壮中举后迁居京城的意思,毕竟京城里的学习氛围比咱们这里强了不知道多少,而且能人辈出,随随便便一个就能给壮壮的学业带来极大的好处。但到那时不是晚了?不如现在就去,好好地经营人情,赶明儿壮壮学习科考都更顺畅一点。”
江小宝也能参加科举,如今功课不错,毕竟马家的先生不差,武虽比不得张开疆,文却不相上下,只是他年纪尚小,江玉堂和丽娘又怕被人认出,暂时不打算离开大青山村,但是他们都已经决定了,眼下好好地赚钱,几年后就迁居京城,送江小宝上京城的学院。
“谈何容易?不说别的,壮壮一年还得参加一回岁考呢,去了京城还不是得回来参加岁考?三年后乡试也得在本省参加,又不是举人,可以长居京城学习,不必往家里跑,也不用回乡参加乡试。”秀姑也想过,可惜总有诸多考虑,家里的摊子不小,收起来也颇费事。
丽娘正欲再说,忽见明月的马车在前呼后拥之下缓缓驶来,遂掩下话题,与秀姑迎了上去,明月下了车,感情深厚的姊妹相见,自是好一番亲热。
“快里面请,外面的风有些野呢。”秀姑道。
及至到了苏家门口,明月突然笑了笑,“不知不觉,距离我第一回来这里,竟过了十年了,时光过得好快,想当初这里还是石头墙的土坯房呢,我头一回来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般精致的绣品竟出穷乡僻壤,如今看来日子过得大好了。”
可不是大好了?眼前是干干净净十分齐整阔朗的砖瓦房连着高高的青砖院子,处处张灯结彩,里里外外透着一团喜气,更有鼓乐之声相伴。
不管怎么说,当地百姓日子蒸蒸日上,亦算是丈夫的功绩呢。
想到这里,目光转盼,明月不觉又看向秀姑,但见她神清骨秀,唇红齿白,头上玉饰精美,身上服色鲜明,形容举止透着一股养尊处优而形成的典雅之气,以及长期挥毫泼墨所陶冶出的书香之意,已经不是当年荆钗布裙的农家娘子了。
“如果当初没有得到老太太的恩典,哪里有我们的今日?说起来,县令夫人你是我们的贵人。”秀姑也是十分怀念自己刚穿越到这里用绣活挣钱的日子,心里格外感恩,王老太太、李淑人、明月和张硕的结拜兄弟等哪个不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
明月推了推她,“什么县令夫人,你又来客气了。”
秀姑掩口笑道:“对对,不是县令夫人了,该改口称为通判夫人。”虽有明月的主家在上头,但马县令并非一味依靠攀附,自然不是连升三级,而是按部就班地升了六品通判。
明月一听,倒笑了。
谈笑间苏母和苏大嫂带着一干村妇老妪急急匆匆地出来迎接,姐妹三个方顺势进了屋,明月自是上座,秀姑和丽娘底下相陪,跟前摆着各种蜜饯瓜果,其余人等无不奉承,倒也和乐一片,没人向秀姑推销各家的好女儿给壮壮做媳妇,唯有红花焦急异常。
明月不耐烦多听阿谀奉承之语,因为她们说得都太露骨了,听得人脸红,于是过了片刻,她朝众人摆了摆手,“都忙活去吧,秀姑和丽娘陪我坐着说说话就行了。”
众人自然不敢不听,鱼贯而出,堂屋瞬间清净下来。
三人相视一笑,嗑着瓜子说闲话,又看了大婚前夕的热闹,晚间明月亦未回去,便歇在秀姑家里,横竖秀姑家里房舍甚多,倒也住得下,待次日满仓迎亲吃过喜酒方回。
秀姑一家倒是没回,一是收拾东西,二是壮壮向父母提出游学的想法。
父母在,不远游。
这是许多人的想法,为此,不少想出门闯荡的人都不得不留在家里伺候父母,壮壮作为长子,下面弟弟年纪又小,理当遵从这种说法,但是他很想出门走走,见识见识外面的民生和风景,因为他觉得光是在家里读书无异于闭门造车,没有益处。
对他来说,考秀才容易,是因为通读四书五经基本上就可以考下来,举人却不是,需要考策论,需要了解民生,这是他的短板,满仓都比他强。
“你去游学,岁考怎么办呢?”秀姑问道,“莫非你打算每年回来一趟?”
因为交通不方便,游学之子这一去,不下一年半载,多的都能游学好几年才回来。
壮壮认真地道:“孩儿计划游学三年,拜访各地名师大儒,习学未曾接触之物。咱们这里是五省通衢之处,交通便利,孩儿意欲走遍大江南北,自然还得路过家乡,极方便回来参加岁考,将来的乡试也是这样打算。”
“你年纪这样小,一个人去游学,让我们怎么放心?”老张不禁急道。
“阿爷,我不小啦,一两年后便即弱冠,况且身边还有两个小厮相伴,您和爹娘不用担心我。”壮壮年纪大些以后,家里情况渐好,除了雇佣的婆子下人外,秀姑和张硕又精心给他挑选了两个小厮,签的死契,一个精明能干,一个老实忠厚。
壮壮很有信心,觉得自己可以。
十六岁成丁,十八岁还小吗?早就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壮壮也不把自己当成孩子,他不想以后继续依靠父母庇佑,而是自食其力,现在他依靠自己的本事,很能赚够自己一年的笔墨钱和衣食之用,还有余钱给家人准备各色礼物,尽为人孙为人子为人兄的本分。
张硕爽朗道:“爹,壮壮说得对,他可不小了,您别担心。”他也想让儿子历练历练。
老张瞪了他几眼,说得容易,怎能不担心?哪个当老的不是无时无刻地担心小的?就算独子四十多了,出行在外,自己也还不放心呢。
话虽如此,但老张最终决定尊重儿孙的意愿,不作干涉。
这时,张硕忽然想起妻子跟自己说的事情,关于丽娘的建议,之前他们不打算现在进京,主要是顾及到壮壮的岁考以及将来的乡试都是在家乡参加,现在壮壮决定去游学,三年五载地不在家,逢考试方回,他们留在桐城又有何意义?
倒不是张硕不疼正在上学的小野猪和一双麒麟儿,只是当下人们历来首重长子,而且小野猪和麒麟到了京城上学也不是一件坏事。
耿李书院虽好,却始终好不过京城里精英荟萃的氛围。
至于家里多年的生意,张硕更加不在意了,杀猪的生意在哪儿不能做?典史这个小官儿他本来也不是很放在心上。
他想到了这一点,秀姑也想到了,夫妇二人四眼对视,看出了对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