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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毒辣辣地照着,沙子已被晒得滚烫,远处的烟尘弥漫,厮杀声音近在耳边。起伏的沙峦间,一匹马顶着烈日狂奔,在沙海间落下一长串的脚印。
俞眉远被晒得双颊通红,身上的汗雨一般流下,她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俞眉婷坐在她身后,一手掐着她的喉咙,一手控着马缰,喝令马儿朝南城墙前魏眠曦的营地奔去。
“你已经离开桑陵了,还想怎样?”俞眉远问道。她双手被绑在身前,身体穴道被银针封着,仍旧使不上力。
“想怎样?”俞眉婷指尖挑起她的下颌,“自然拿你这个活宝贝与晋王殿下做笔交易,看看是你的命重要,还是桑陵城重要。”
“桑陵城不是他一个人的,就算你用我威胁他也没用。”俞眉远将头一偏,远离她的指套。
俞眉婷便掐住她下巴:“有用没用,试过便知。本以为你在魏眠曦身边乖乖做他的王妃,我还正愁要怎样杀了你,你竟自己到桑陵送死。”
风呼啸而过,吹得她尖锐的声音几近飘散。
“你既然知道魏眠曦想得到我,又将我送到他身边?你就不担心我利用他杀了你?”俞眉远面不改色地盯着越来越接近的烟尘。
“哈哈哈……你没有这个机会。”她会杀了俞眉远,只有俞眉远死了,魏眠曦才没有弱点,她才能放心地跟着这个人,她不想像她母亲一样,为了教义,为了族人像蝼蚁一样躲在中原,她只想为了自己寻得权势与力量,依附着一步步爬上去。
“俞眉婷,你也是俞家的女儿,生于兆京长于兆京,俞家虽不是什么好地方,却也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俞眉远一直不解俞眉婷的想法。
上一世她中慈悲骨,倒可能与她母亲徐言娘一样的原因,盖因慈悲骨的解药在皇陵里。他们想要找到皇陵所在之处,又无法从她身上套出地图的下落,就给她下了这毒,以为她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必要去寻药,奈何她对皇陵一无所知。
可最后,俞眉婷为何仍不放过她?那时她已嫁进魏府,熬了十二年,本就命不久矣,俞眉婷就算想骗魏眠曦合作,又为何要拿催命的□□来给她?
“我是待价而沽的货物,俞府当然不会亏待我。不过自小到大,我想拥有的任何一样东西,哪怕近在眼前都要费尽心机才能得到,我只能靠我自己的力量。我厌烦这种日子,我只想随心所欲的得到。”
连她母亲都把她当成一件货物,一件能杀人的武器,只因为她身体里有一半中原人的血,她还需要那些无用的感情做什么?从她被教导着杀第一个人开始,俞眉婷就知道,她的血已经凉透。活着一日,她就追一日权势力量,她不许自己的弱点,自然也不允许她追随的人有弱点。
她欣赏魏眠曦的不择手段,但她痛恨他的感情。他既然不能割舍,少不得她帮他动手。
俞眉远问不出所以然来,她与俞眉婷无法沟通。
马儿在石山悬崖上被勒住了脚步,厮杀的声响已经很近了,满天烟尘已经被风刮到她们眼前,再往南就是战场,俞眉婷想要带她去找魏眠曦,就必须跨过半个战场,才能抵达魏家军的军营。
而现在,战场厮杀正烈。
俞眉远坐在前面,已能望见前沙丘上前扑后继冲向南墙的人,两军对垒处一片混战,像无数的黑豆子被人从山上倾倒,又仿如传说中的仙人撒豆成兵,有只隐形的巨手压在了沙丘之上。
刀剑无眼,要想跨过战场极为危险,俞眉婷停在山上,从头上发簪里拔出一枚细小的火弹引燃。
金色火焰带着蜂鸣似的啸响,窜天而起。
……
魏眠曦正站在最高的一座沙丘上,拿着观远镜俯瞰战况。阳光晒得他不住出汗,只觉得像要烧了一般。
霍铮大出他的意料,竟直接派兵攻出,以进为退,在鬼树与南城门前布下巨大战阵,将他们通通围堵在鬼树之上。
早就听闻霍铮精通奇门之术,昔年能凭一人之力大破萨乌战阵,他心里已有数,却不想竟棘手至此。底下看似无奇的战阵,可不论退防进攻都暗合八卦之数,俨然是一盘精深棋局,他看了半日都未能看出其中破绽。
战势胶着,天又如此炎热,作战耗体甚大,再这么下去,别等桑陵城断水断粮自绝而亡,他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将军,赤潼关急报!”
于平从军营处急奔而来。
“拿来。”他放下观远镜道。
于平掏出战报呈上。魏眠曦快速阅过,脸色越发难看。
太子霍汶兴兵攻往兆京,赤潼关告急。看情况萨乌已经退兵,西北军前线的牵制已经不在了。
可恶。
魏眠曦放下手,冷道:“全部兵马集中,明天天亮以前,不计代价攻下桑陵。”
不能再磨了,他要速战速决,赶回赤潼关。
正沉思着,他又听到于平声音:“将军,那里?”
魏眠曦顺着于平所指之处望去,金色焰火在天空炸开,连着三发。
“俞眉婷?她还没死?”
这信号是他和俞眉婷之间接应所用,他自然认得。
“俞教主逃出来了?那个方向是城西,我们要派人去接应她吗?”于平问道。
魏眠曦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不用了,没有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他又举起观远镜,俯瞰战场。
俞眉婷的死活,他并不关心。
……
城墙的瓮楼上,霍铮接连推开身边的人,要往城下冲去。俞眉远被俞眉婷带走的消息,过了许久才传到他这里。
他们才重逢两天,只见过两面,他甚至没能好好陪她说说话,她受伤昏迷他也没能在她面前尽过半分心,可一转头,她又陷险境。
外面兵慌马乱,战势正急,俞眉婷又是个心思狡诈、手段毒辣的人,再加上魏眠曦……霍铮只要稍稍一想她可能面临的处境,就已心神大乱。
冲到门口处,一道黑影倏地堵来。
“让开!”他不再冷静,满眼急怒,手中挥出一掌想推开眼前挡路的人,可挥到一半他才看清来的是连煜,那一掌便急急收回,“连二哥,让开!”
“霍引,你不能走。”连煜并没退步,“我知道你心急阿远,但是桑陵城之战已到紧迫关头,魏眠曦集中全力攻打南墙,你此时离开,无人指挥战阵,桑陵城必破!”
“让开,我要去找她!”霍铮没时间听他长篇大论讲道理,也没时间耗在这里与他舌战,他只想离开。
“要我让开,除非你杀了我。”连煜神色坚毅,毫无退让。这个坏人,他今日当定了,只要能救下桑陵,他便是死也值了。
“连二哥,你别逼我!”霍铮眼底冷霜遍布。
“二哥,小霍……你们别……”
“书呆子!”
“霍引!”
杨如心、严欢与竺墨海同时赶到,看到这场面都急了。
“就算连煜求你了!先救桑陵,再寻阿远。”连煜挥手推开拦到自己身前的严欢,缓缓跪下。
“晋王殿下,看在桑陵这么多百姓的份上,求你留下。”洪涛从后面赶上来,壮硕的身躯“砰”一声跪下,露出愁得花白的发顶。作为一城之守,他已无计可施。
俞宗翰站在离他们数步远的城楼栏杆前,既不开口劝留,亦不出声劝救。
霍铮将拳攥紧。
“霍引,嫂子的事,交给我们几个,我们拼死也会把嫂子好好带回来的。你安心在此守城,城外的兄弟们,都还指着你。”竺墨海开了口。
霍铮沉默盯着他们。
城外随他前来桑陵的战士,哪一个不是把命交到他手里?城里的百姓又有哪一个不是在期待这劫难尽快结束?哪怕是阿远,为这场战争也付出了许多。
救一个人,还是救一座城?
这世间种种选择,都如山峦般沉重。
……
烈日从正上空开始缓缓西沉,俞眉婷在悬崖上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魏眠曦的回应。俞眉远已从马上下来,寻了岩石下窄细的阴影坐着,阳光照得人眼花,那点阴影随着阳光方向的变换渐渐消失,她侧身靠在石壁,干渴疲倦地闭了眼,仿佛睡去似的。
“起来!走!”俞眉婷粗暴地将她从地上拽起。
“去哪里?”她踉跄一步,开口就是沙哑声音。
俞眉婷并没回答她,只是将她拉到了马上。接应的人迟迟不来,按魏眠曦的脾性,她恐怕已经被他放弃,她不想再这么等下去了。
双腿一夹马肚,她纵马朝战场驰骋而去。
“你要闯进战场?你疯了吗?”俞眉远猜到她的想法,不禁扬声喝道。
回答她的只有耳畔风声与被风吹进嘴里的苦涩沙砾。
马蹄飞踏而过,载着两人冲进滚滚尘烟之中。尘烟中刀光剑影闪烁,人影交织,厮杀的呼喝与凄厉的哀鸣就响在耳边,血腥气迎面扑来,举目四望,都是手起刀落的绝决。
这是狰狞战场,容不下半丝仁慈,所有人卯足劲地杀敌,仿佛与之对战并非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只牲口,随意屠戳。
地狱般的景象。
俞眉婷冲进战场的位置离魏眠曦的驻地已经很近,可战乱之中敌我难分,她们突然闯入,谁也辨不清是哪方人马,身边的刀剑便尽数往她们这里招呼。
马儿忽然凄厉嘶鸣一声,被人扎中了后臀,顿时翻下。俞眉婷只得拎着俞眉远跃起,施展轻功在人群上空点头而飞,然而战场中杀机四伏,暗器四飞,俞眉婷又带着一个人,一时间也捉襟见肘,险象频现。
好不容易她才将俞眉远带到魏家军驻地正前,身边战况稍缓,她才歇口气,腰上却忽然一麻。俞眉远身上的两枚银针从穴道上弹出,毫无防备地刺进了俞眉婷身体。
俞眉婷神色骤变,当即出掌拍向俞眉远。
俞眉远自半空转身,双手施力,将早已被悬崖石壁的刃石磨得半断的绳子挣开。她在悬崖上时已窥中壁上尖石,不动声色地躲进阴影里磨去绳索,又在暗中运功逼出体内银针。俞眉婷的内力不如她,这银针封不住她的穴道。
“砰”地一声,俞眉婷胸前生受一掌,从空中落下。
俞眉远得了自由,却陷入魏军战区。
……
“她怎么会在这里?”
俞眉婷带着俞眉远纵马飞入战场之时,魏眠曦就已看到她们。
他虽自问着,可转念一想,随即明白,必然是俞眉婷抓到了俞眉远并将她带回,故而刚才俞眉婷才发信号通知他。
残阳西沉,天已近暮,这一日很快便要过去。不管是桑陵城的守军,还是攻城的魏家军,在一天的曝晒下都已疲惫不堪,可这场战还没完结。
如果抓到俞眉远,那就是霍铮最大的软胁。
魏眠曦扬起丝笑,不过这笑很快被眼中萧瑟掩去。
他们这一世,注定为敌。
“传我军令,困住俞眉远,我要活捉她。”他朝于平下令,人已翻身上马。
马蹄扬起满天尘砂,于平未及回答,魏眠曦便已纵马而去。
……
“阿远?!”霍铮从城墙之上探身而出。
遥远沙漠中,一道人影艰难躲过身边的刀光剑影,向桑陵城方向靠近,横在她眼前的是千军的厮杀,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你要去哪里?严欢几人已经去救她了,不用你亲自出手!”连煜忙伸手拦他。
霍铮紧紧攀着城墙,指上已沾染墙上青苔。他已经勉强自己在这城墙上守了很久,每一个呼吸的时间他都过得极其煎熬,如今还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在敌营挣扎求生,他办不到了。
“徐苏琰,你来替我掌阵。”霍铮沉喝出声。
“好。”徐苏琰倒并没劝阻他,点头干脆接下他的交托。
“霍引!”连煜急喝着,仍想拦他。
霍铮已直接从城墙之上跃下。
“连二哥,算了,拦不住。”徐苏琰拉住连煜。
“我只是想说……那边是魏家军的敌营!”连煜回头,双目赤红。
两军正值交战之间,他独闯敌营,那不是送死吗?
……
衣裳已粘在身上,汗水不住的滚落,她已无知觉,眼前只剩下不断挥来的刀光剑影,阳光被反射出白花花的耀眼光芒,闪得人眼花缭乱。厮杀的喝声响彻云霄,她握着不知从哪个人手里夺来的长刀,出手的招式已经没了章法。
满脑袋不过四个字。
活着回去。
非生即死,战斗已无胜败可言,她每一刀都挥得艰难。朱槿色的衣裳染了血,颜色愈发深了,刀刃砍过,切肉断骨,她已无法仁慈。
四周的人不知何时渐渐多起来,都朝她聚拢,她目光跟随着身边不断挥过的刀剑,耳朵里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喝声。
“将军有令,活捉她!”
她便顺着那声音望去,看到了站在人群之外的魏眠曦。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冰冷,像她身畔的刀光剑影。
她心中一凉。若是叫他活捉了她,霍铮便要受他掣肘,要是再像寻药时那样以她的性命逼迫霍铮,霍铮那傻子不知道又要做出什么事来?一瞬间,霍铮的性命,桑陵城的命运,这城下万千儿郎的性命,还有那段被魏眠曦囚在靖远候府的日子,所有一切通通在她脑海中闪过。
不论如何,她都不能再被他捉走。
就这一恍神时间,身侧刀刃劈来,她避之不及,叫那刀削近她脚踝,她只能凌空而起。
长索远远抛来,缠住她的脚踝,将她往地上用力一址,俞眉远顿时从空中落下,重重摔在沙上,那长索便缠着她的脚往回收去,她的身体在沙上滑过,沙砾刮得她全身刺疼,她已无暇顾及。
“将军,晋王来了。”
有人急喝一声。
俞眉远便又听到魏眠曦的声音:“敌营都敢闯?来得正好,□□准备,这次要他有去无回。”
她艰难地自地上抬起头,看到霍铮的身影从远处掠来。
“放箭。”魏眠曦没有丝毫犹豫,沉声发令。
羽箭如雨朝霍铮飞去。
俞眉远心神大乱,趴在地上拼命摇头,看霍铮在箭雨之中穿行,与死亡擦肩,仍朝她这里掠来。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会死!
她该如何是好?
她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敌不过千军万马,她能杀的……只有一个人。
杀了那个人,这场战斗就结束了,而这一世最大的桎梏也彻底消失。
可她要怎么杀他?
心间无数念头错乱而过,她忽记起自己当日对魏眠曦说过的话。
要杀一个人,很简单。
一招足够。
一招。
魏眠曦有一个弱点。
她要赌一把。
若赢,她与霍铮同生;若输,她与霍铮同亡。
……
残阳如血,从天际倾倒满沙鳞光。
魏眠曦坐在马上,冷眼看霍铮在箭雨中挥剑闪避,像看着一个垂死挣扎的人。
凭他霍铮再高强的武功,在这箭雨之下也撑不了多久。
箭射完一批,他挥手下令,又是一批箭雨即将发出。
“魏眠曦!”清泠泠的声音响过,像她与他初逢时那一声叫唤。
魏眠曦转头,瞳眸骤然一缩。
俞眉远不知何已挣脱了束缚,冲至最近的□□手身前,羽箭已发,她在如血残阳之下站得像杆旌旗。
“阿远——”远处的霍铮见状痛吼一声。
他离她太远,援手不及。
魏眠曦脑中空去。
她离他很近很近。
直觉的反应,永远胜过所有的决断,割舍不下的仍旧割不断,放不下的也依旧放不下,不管再多的决心,都敌不过生死瞬间最真实的选择。
俞眉婷说得没错。
俞眉远也猜得没错。
他确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是她。
一招,便可定下输赢生死。
……
俞眉远迎着□□手而站,身侧疾箭如雨,不断飞过,她却安然无恙。
有人快了一步,站到她身前。
她赌对了。
然而,毫无喜意。
“将军——”有人凄厉吼起。
箭雨渐渐弱了。
魏眠曦面朝她而站,双手按在她肩头,本是想拥她入怀的动作,不知怎地却又将她推离半步。
她低头,看到穿透他胸口的羽箭,箭尖离她的胸口不过半寸。
只这半寸,这一辈子,他永远无法抱到她。
俞眉远缓缓抬头,望见他凝固在她脸上的眼眸。
他似乎有些话想说,却只是看着她,只字不吐。
他的容颜有些憔悴,不是她记忆里神采飞扬的模样,脸上沾了一滴血,正沿着脸颊滑下。
俞眉远伸手,想拭去他脸上这滴鲜血。
可突然之间,热血喷溅而出,浇了她满头,站在她身前的男人转眼只剩一具躯体撑着枪站在她眼前。
“魏眠曦死了!魏家军,你们的将军死了!”
云谷诸人带着几个江湖豪杰赶到,不知是谁下手割去了魏眠曦的头颅提在手中,骑着马闯入战场,扬声高喝。
战场是个屠戳地狱,没有任何仁慈。
看着眼前没了头颅的躯体,俞眉远开始颤抖,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猛然间掏空。
“阿远!”霍铮赶到她身后,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中。
她转头,泪水毫无意识流下:“帮我……留他一具全尸。”
语毕,她再难支撑,倒在霍铮胸前。
魂魄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