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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快到阴历年,长顺和小崔太太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孙七拉上了刘棚匠太太同作大媒,为是教小崔太太到刘太太那里去上轿。一乘半旧的喜轿,四五个鼓手;喜轿绕道护国寺,再由小羊圈的正口进来。洞房是马老太太的房子,她自己搬到小崔太太屋里去。小崔太太哭了个泪人似的。她想起来小崔,想起来自己一切的委屈。她已失去了自主,而任凭一个比孙七,长顺,马老太太都更厉害的什么东西,随便的摆布她,把她抬来抬去,教她换了姓,换了丈夫,换了一切。她只有哭,别无办法。
长顺儿的大脑袋里嗡嗡的直响。他不晓得应当哭好,还是笑好。穿着新蓝布袍罩,和由祁家借来的一件缎子马褂,他坐着不安,立着发僵,来回的乱走又无聊。他可是又添了一口吃饭的人。结了婚,他便是成人了。他必须养活着外婆与老婆,没有别的话好说。他还记得祁瑞宣对他的期望与劝告,而且他曾经有过扛枪上阵去杀日本人的决心。可是,今天他却糊糊涂涂的结了婚,把自己永远拴在了家中。他皱上了眉。
但是贺喜的人——李四老人,四妈,祁瑞丰,孙七,刘太太,还有七号的一两家人——都向他道喜。他又不能不把眉头放开。他有点害羞,又不能不大模大样的假充不在乎。
大赤包有点本事。奔走了一两天,该送礼的送礼,该托情的托情,该说十分客气话的,说十分,该说五分好话的,说五分,他把晓荷,亦陀,招弟,全救了出来。他们都没受什么委屈,只是挨了几天的饿。他们的嘴不惯于吃窝窝头与白水。最初,他们不肯吃。后来,没法不吃了,可是吃了还不饱。招弟在这几天里,始终穿着行头,没有别的衣服替换。她几天没有洗脸,洗脚,她的身上发痒,以为是长了虱子。她已不是摩登的姑娘,而是玉堂春与窦娥,被圈在狱中。她切盼她的男友们会来探视她,营救她。可是,他们一个也没有来。
晓荷真害了怕。自从一出戏园的后台,他已经不会说话。他平日最不关心的人,像钱先生与小崔,忽然的出现在眼前。他是不是也要丢了脑袋呢?他开始认真的祷告玉皇大帝,吕祖,关夫子,与王母娘娘。他诚恳的祷告,觉得十分冤枉。越祷告,他可是越心慌,因为他弄不清哪位神仙势力最大,最有灵应。万一祷告错了,那才糟糕!
受罪最大的是高亦陀,他有烟瘾,而找不到烟吃。被捕后两三个钟头,他已支持不住了,鼻涕流下多长,连打哈欠都打不上来。他什么也顾不得想,而只搭拉着脑袋等死。
大赤包去接他们。招弟见了妈,哭出了声音。冠晓荷也落了泪。他故意的哼哼着,为是增加自己的身分:“所长!这简直是死里逃生啊!”他心中赶快的撰制一篇受难记,好逢人便讲,表示自己下过狱,不失为英雄好汉。高亦陀是被两个人抬出来的,他已瘾得像一团泥。
回到家中,招弟第一件事是洗个澡。洗完了澡,她一气吃了五六块点心。吃完,她摸着胸口,告诉高第:“得了,这回可把我管教得够瞧的!姐!从此我再也不淘气了!”她把“姐”叫得挺亲热,好像真有点要改过自新似的。可是,没有过了一刻钟,她又坐不住了。“妈!咱们打八圈吧!我仿佛有一辈子没打过牌了!”
晓荷需要睡觉。“二小姐,你等我睡一觉,我准陪你打八圈。死里逃生,咱们得庆贺一下。所长,待会儿咱们弄几斤精致的羊肉,涮涮吧?”
大赤包没回答他们,气派极大的坐在沙发上,吸着一支香烟。把香烟吸完,她才开口:“哼!你们倒仿佛都受了委屈!要不是我,你们也会出得来,那才怪呢!我的腿,为你们,都跑细了,你们好像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真的!”晓荷赶快把话接下去。“要不是所长,我们至少也还得圈半个月!甭打我,只要再圈半个月,我准死无疑!下狱,不是好玩的!”
“哼,你才知道!”大赤包要把这几天的奔走托情说好话的劳苦与委屈都一总由晓荷身上取得赔偿。“平日,你招猫逗狗,偏向着小老婆子,到下了狱你才想起老太太来。你算哪道玩艺儿!”
“哟!”招弟忽然想起来,“桐芳呢?”
晓荷也要问,可是张开口又赶紧并上了。
“她呀?”大赤包冷笑了一下,“对不起,死啦!”
“什么?”晓荷不困了。他动了心。
“死啦?”招弟也动了心。
“她,文若霞,小文,都炸死啦!我告诉你,招弟,晓荷,桐芳这一死,咱们的日子就可以过得更整齐一点。”
晓荷没听见这一套话。坐在椅子上,他捧着脸低声的哭起来。
招弟也落了泪。
他们这一哭,更招起大赤包的火儿来:“住声!我看谁敢再哭那个臭娘们!哭?她早就该死!我还告诉你们,谁也不准到外面去说,她是咱们家里的人!万幸,报纸上没提她的姓名;咱们自己可就别往头上揽狗屎!我已经报了案,说她拐走了金银首饰,偷跑了出去。你们听见没有?大家都得说一样的话,别你说东,他说西,打自己的嘴巴!”
晓荷慢慢的把手从脸上放下来,咽了许多眼泪,对大赤包说:“这不行!”他的声音发颤,可是很坚决。
“不行?什么不行?”大赤包挺起身来问。
“她好歹是咱们家的人。无论怎说,我也得给她个好发送。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晓荷决定宣战。
大赤包的手开始颤动。晓荷这分明是叛逆!她不能忍受!这次要容让了他,他会大胆再弄个野娘们来:“你敢跟我瞪眼哪,可以的!我混了心,瞎了眼,把你也救出来!死在狱里有多么干脆呢!”
“好,咒我,咒吧!”晓荷咬上了牙。“你咒不死我,我就给桐芳办丧事!谁也拦不住我!”
“我就拦得住你!”大赤包拍着胸口说。
“妈!”招弟看不过去了。“妈,桐芳已经死了,何必还忌恨她呢?”
“噢!你也向着她?你个吃里爬外的小妖精!我知道,你们吃着我,喝着我,惹出祸来,得我救你们,可齐了心来气我!对,把我气死,气死,你们好胡反:那个老不要脸的好娶姨太太,你,小姐,好去乱搭姘头!你们好,我不是东西!”大赤包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打得不很疼,可是相当的响。
“好吧,不许我开口呀,我出去逛逛横是可以吧?”招弟忘了改过自新,想出去疯跑一天。说着,她便往外走。
“你回来!”大赤包跺着脚。
“再见,爸!”招弟跑了出去。
见没有拦住招弟,大赤包的气更大了,转身对晓荷说:“你怎样?”
“我?我去找尸首!”
“她的尸首早就教野狗嚼完了!你去,去!只要你敢出去,我要再教你进这个门,我是兔子养的!”
这时节,亦陀在里间已一气吸了六七个烟泡儿。他本想忍一个盹儿,可是听外面吵得太凶了,只好勉强的走出来。一掀帘,他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因为晓荷夫妇隔着一张桌子对立着,眼睛都瞪圆,像两只决斗的公鸡似的,彼此对看着。亦陀把头伸在他们的中间,“老夫老妻的,有话慢慢的说!都坐下!怎么回事?”
大赤包把事情对亦陀说明白。亦陀先把晓荷扶在一张椅子上坐好,而后笑着说:“所长的顾虑是对的!这件事绝对不可声张。桐芳与咱们不同,她为什么死在那里?没有人晓得!好家伙,万一日本人一定追究,而知道了她和咱们是一伙,咱们吃得消吃不消?算了吧,冠先生!”
冠家夫妇全不出声了。沉默了半天,晓荷立了起来,要往外走。
“干什么去?”亦陀问。
“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晓荷的怒气并没妨碍他找到帽子,怕脑袋受了风。
大赤包深深的叹了口气。亦陀想追出去,被她拦住。“不用管他,他没有多大胆子。他只是为故意的气我!”
亦陀喝了碗热茶,吃了几块点心,把心中的话说出来:“所长!也许是我的迷信,我觉得事情不大对!”
“怎么?”大赤包还有气,可是不便对亦陀发作,所以口气相当的柔和。
“凭咱们的地位,名誉,也下了两天狱,我看有点不大对!不大对!”他揣上手,眼往远处看着。
“怎么?”大赤包又问了声。
“伴君如伴虎啊!人家一翻脸,功臣也保不住脑袋!”
“嗯!有你这么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