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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勾连周边要冲之处,必为商贾繁荣之地,江陵连蜀通吴,北望中原南抵楚地,自然也不例外。得利于这些年来江陵的安稳,市井一日日繁华起来,虽说不能与金陵、汴梁相比,但在这方圆数百里内,却也算得上首屈一指。
天气越发暖和,午后的日头让人倍觉舒坦,在城中东市转悠的赵季良,步履悠闲得很。街面上穿梭的行人、摆摊开店的商贾、琳琅满目的货物,都让他兴致盎然。
儒袍白扇的赵季良,正当盛年,作为统管过庄宗财政的能吏,才干不缺,如今入蜀被孟知祥重用,雄才幸得知遇,那也是人生得意时候,此番作为孟知祥使者到江陵来见高季兴,乃是身负重望。
这段时日以来,赵季良使出浑身解数,拾掇高季兴强占忠、万两州,过程中口绽莲花,蛊惑得高季兴兴致高涨,到了近些时日,已视忠、万为囊中之物了。
回想起与高季兴会晤的情景,一丝笑意浮上赵季良的嘴角。
......
“去岁王师伐蜀,未及三月而大功告成,南平王雄师西进,迫使忠、万、夔、归、峡等州望风而降∠,,而使王师无后顾之忧,功莫大焉。蜀地平定,而孟帅节度西川,南平王于孟帅之恩,孟帅时常感慨。此番季良前来江陵,临行时孟帅特意叮嘱,定要好生相谢。”
赵季良执礼甚恭,显得情真意诚。西川与荆南之前并无来往,初次会面,东拉西扯一些交情就很有必要,有了先前的交情作为基础,往后的合作就会显得顺理成章得多。
郭崇韬能平定两川,跟高季兴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孟知祥节度西川,更是跟高季兴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去,然而孟知祥这般示好,高季兴自然没有不领情的道理,而赵季良带来的礼物,也的确很有分量。
客套谦让一番,高季兴很表达了对孟知祥的敬佩之情,营造出英雄惺惺相惜的气氛,如此一来二往,原本是陌路人的双方,顿时仿佛有了许多年的交情,彼此都亲切起来。
感情基础被创造出来,“信任”也就有了一些,可以说正事了。李从璟如今居于江陵,如猛虎在侧,让高季兴日夜难安。
高季兴言归正传,问赵季良,“孟帅乃是英雄人物,小王素来敬仰,当今世道离乱,九州分崩离析,然则乱世正英雄奋起之时,孟帅入主西川已有年余,未知孟帅志向如何?”
赵季良洒然而激昂道:“但凡英雄人物,必有凌云之志!”
对方的话当然不能说透,高季兴却已了解了赵季良的意思,这话其实已经算得上直白。
赵季良见高季兴露出思索之色,知道是时候了,遂正色对高季兴道:“季良有些话,如噎在喉久矣,不知当讲不当讲。”
“以荆南与西川之交情,有何话不能讲?贵使但说无妨!”高季兴道。“贵使”之称,非是对使者的尊称,而是因为赵季良乃西川节度副使,故而高季兴如此称呼。
赵季良神情肃穆,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荆南已是大祸临头,离亡不远矣,南平王知否?”
高季兴脸色一变,“贵使此言何意?”
“敢问南平王,秦王乃何等人也?”赵季良肃然道。
高季兴回答道:“勇武暴杰之徒,沙场宿将之辈。”
“南平王可知,秦王此来荆南,意欲何为?”赵季良继续发问。
高季兴还不知秦王此行根底,遂道:“知之未深。”
“南平王何必自欺欺人?”赵季良直言不讳道,他语速颇快,连续发问,“数月前,秦王东行滑、濮,做了何事,南平王难道不知?”
李从璟在滑、濮杀了数万人,擒了两个节度使,高季兴知道赵季良的意思,但他仍道:“荆南与滑、濮未必相同。”
“荆南与滑、濮的确不同!”赵季良道,但接下来的话,却引得高季兴心跳更快,“正因如此,荆南更要大祸临头!”
高季兴心中不快,“贵使何不说得明白些?”
“南平王可曾想过,滑、濮何罪,竟至三军尽屠,藩帅身亡?”赵季良问的尖锐,却没有让南平王回答的意思,他继续道:“滑、濮等州,不过处置流民稍有不当而已,那李守敬,更是三朝功臣,秦王逼得他不得不据城自保,何等心狠手辣,可曾有半分迟疑?而后破城杀人时,又可曾手软了?滑、濮俱亡,果真全因处置流民不当?明眼人都知,此为借口耳!朝廷灭滑、濮,因不在它,只因滑、濮桀骜,兵精将悍,让朝廷忌惮!”
“荆南如何?论桀骜,南平王视朝廷诏令若无物;论骄兵悍将,荆南军擅据峡、归、夔三州,而拒刺史入境!如此,朝廷对荆南忌惮之深,必定更胜滑、濮!其因何也?非只南平王不遵号令,更因江陵位处关键之地!而今秦王来此,南平王竟然以为,荆南能与滑、濮不同?”
细细想来,高季兴觉得赵季良说得分外在理,不多时额头上就开始冒汗。梁震看不过去了,冷冷道:“贵使未免危言耸听了。”
“危言耸听?何为危言耸听?言不实之事,作夸大之语,才是危言耸听。季良所言,句句属实,何处有半分夸大?”
赵季良道,“敢问南平王,自当今陛下继位,所行种种之事,哪一件是姑息养奸之举?再问南平王,但凡秦王领军出行,脚步所过之地,可有其对手安然无恙的?当今,朝廷推行新政,欲强国力,此为国之大事,朝堂分外重视。季良听闻,秦王原本意欲巡视各地,以保新政畅通,但因南平王于此时索要忠、万,致使秦王不得不弃之南行。南平王难道还认为,当此之时,秦王此来,是欲春风化雨?”
赵季良字字珠玑,有理有据,入情入理,高季兴听得大点其头,梁震却冷哼道:“论骄傲不逊,孟帅扣押朝廷使臣,可不输荆南半分,论位在关键之地,西川乃天府之国,可不比荆南差了。”
赵季良哂然,看着梁震道:“司空也是睿智明见之人,为何有此愚陋短视之言?”
梁震不高兴了,“贵使何意?”
“论桀骜不逊,论资财丰厚,西川的确胜过荆南。然则请问司空,朝廷若要对付西川、荆南,孰先孰后?”赵季良成竹在胸,“答案显而易见。而今秦王,可不在西川!”
赵季良说的是事实,但梁震自然不会就此认输,他冷笑道,“贵使不必幸灾乐祸。贵使离间荆南与朝廷,是欲架荆南于火上烤,使荆南与朝廷相争,而西川坐收渔利?端得是好算计!”
“司空谬矣!”面对梁震的诛心之言,赵季良丝毫不怒,反而庄重对高季兴道:“南平王,司空,唇亡齿寒,古今皆然,季良虽鄙,未敢有不敬荆南之心。西川、荆南,难出一处,利在一端,实休戚与共。今季良至此,所求者,唯西川、荆南同心携手,退则共度时艰,进则大展宏图,难则立于不败之地,利则鸣于九天之上!”
说罢,深深一礼,“朝廷势大,西川、荆南势小。弱者生存之道,在于相互联合,以壮声势,如此方能共拒强者。还请南平王相信西川,不要猜疑。”
高季兴很受感动,扶起行礼的赵季良,喟然叹道:“贵使之心,可昭日月,本王不才,愿与西川合舟共济!”
赵季良对高季兴的睿智大为敬佩,感叹了一番后道:“眼下秦王已至江陵,必定多有谋划,荆南正处危殆之时,若想救难图存,须得施展雷霆手段,刻不容缓!”
高季兴正为这事犯难,见赵季良话中有话,期待道:“贵使何以教我?”
“季良不才,窃以为当务之急,荆南当兵发忠、万,火速攻占二州!”赵季良口若奔雷。
高季兴大震,不由自主看向梁震,却见对方神色庄重,脸黑如墨。见高季兴目光中有询问的意思,梁震冷冷对赵季良道:“让我荆南妄起事端,向朝廷发难,引得朝廷发大军来攻打荆南?贵使不觉得,此计对荆南过于恶毒了些么?”
高季兴对赵季良印象不错,他语气就要温和得多,“贸然起兵,恐会激化本就不稳的荆南格局。”
赵季良不以为意,问高季兴:“南平王此言,季良就听不懂了。难道荆南之局,还不够恶劣?荆南到了今日,还怕激化矛盾?荆南的矛盾,还能激化到哪里去?荆南局面,早已恶劣到谷底了!要知,朝廷在谋荆南,秦王更是身在江陵,只怕就算南平王忍辱负重,不出多少是日,朝廷大军也会进入荆南!当此之际,荆南与朝廷之战,避无可避,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南平王意欲坐视荆南灭亡乎?!”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在下却不如此认为!荆南先动兵戈,是给朝廷口实,届时朝廷讨伐,便是占据大义!”梁震冷哼道。
“司空此言,何其缪也!”赵季良昂首挺胸,“大争之世,诸侯伐交频频,进取则生,固守则亡。当其时也,三军所向,非为大义也,为人主之志也!城池易手,非道义不存也,因军不强也!开疆扩土,牧百万生民,非为救世也,为图利也!”
“荆南攻取忠、万,则可连接西川,一朝荆州有变,则孟帅援助之师,旦夕可至。南平王志之所向,则荆南西据忠、万,可连西川,中有夔、归,可拒中原,东握峡、荆,可通杨吴。若得如此,荆南大势已成,退可稳如泰山,进可争霸天下,他日略加经营,则楚地为囊中之物,届时南平王大军所向,便是意欲问鼎中原,效楚庄王之举,亦有可为也!”
高季兴闻言神色大振,当下向赵季良行大礼,设盛宴相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