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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昔日家国残梦里 多少魂梦惊夜雨(上)

作者:我是蓬蒿人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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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去岁冬十一月率文武百官向郭崇韬投降,蜀亡已近半载了,而今每每回想当日情景,王衍依旧禁不住黯然神伤,时时掩面而泣。如今寄身长安,看驿馆外牡丹将绽,王衍却只能借酒浇愁,只不过宿醉终日,也只能收获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效。

    昔日家国残梦里,多少魂梦惊夜雨。

    之前王衍一直以为,亡国也没什么可怕,至少还能做个富家翁,该有的富贵享受并不会差太多,如今回首,才知其中滋味痛彻心扉,从一国之君到沦为阶下囚,失去的不仅仅是万人之上的权势地位,还有做人的尊严。

    年初,大唐魏王李继岌率军班师,因途中康延孝反叛,李继岌不得不领军平叛,耽误了行程,后又令人押送王衍一行人先行。不待至洛阳,李存勖又下令,使王衍等人暂居长安,无诏不得入洛阳。究其原因,是邺都兵变,洛阳不免人心惶惶,为防王衍入洛阳后平白惹动乱。

    “爱妃,再饮一杯罢!”王衍醉眼朦胧,歪歪斜斜举起酒樽,让服侍他的妾室刘氏再给他斟酒。自打滞留在这驿馆中,连日来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何种命运,免不得惴惴不安。

    刘氏生得极为貌美,是王衍昔日最年轻的嫔妃,发似乌云、脸若朝霞,最得王衍垂爱,此时她嘤嘤。 含泪,楚楚可怜,只是该劝的早已劝过,她为王衍斟满酒杯,凄婉笑道:“夫君若是觉得能少些痛苦,便多饮些吧。”

    忽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王衍、刘氏惊愕转顾,一队甲士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如狼似虎一般将他们从坐塌上拖起来,押在屋中。

    向延嗣缓步踱进门,睥睨不明所以的两人一眼,掏出一份诏书来,人模狗样的念道:“王衍一党,图谋作乱,欲趁我大唐平定乱兵之际,谋攻东都,现令西京留守,将其一家尽皆拿下处斩!”

    王衍大惊,酒也醒了,慌忙声辩道:“冤枉,冤枉啊!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向延嗣冷笑一声,收起诏书,“带走!”

    原来,李嗣源起兵后,李存勖召集兵将,准备御驾东征,在他出行之前,宦官景进向他进言:“两川还未彻底安定,王衍族党不少,他们一旦闻听御驾东征,必定谋变,为万全计,不如尽早除之!”

    李存勖全然不及多想,深以为然,遂令向延嗣持诏至长安。

    须臾,王衍一家被尽数押到驿馆院中,王衍痛哭流涕不能自己,魂魄全失。向延嗣又对众人念了一遍诏书内容,便不再耽搁,更无打算让有司审问定罪,大手一挥直接道:“行刑!”

    随行监刑官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肯说。

    甲士手起刀落,王衍率先人头落地。

    可怜一代帝王,也曾煊赫天下,此时竟因一项不知所谓的罪名,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他本有可能有大作为、留下大风采的世界。

    无头尸身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颈腔血流如注,惨不忍睹。

    “我儿举国投降,唐主反而要杀尽我全家,如此作为信义何在?”王衍生母徐氏,曾今的蜀国徐太后振臂大呼,“蜀国虽亡,我儿虽死,料你唐主也将大难临头!”

    向延嗣大怒,徐氏虽被砍头,他仍大步上前,拼命踩踏徐氏尸身,嘴里大骂不停:“死八婆,临死还口吐狂言,稍后将你尸身喂狗!”

    监刑官这时突然发话让甲士停下,向延嗣正不解,他走到刘氏身前,挑起刘氏下颚,笑嘻嘻对刘氏道:“小娘子生得如此貌美,实在是我见犹怜。王衍大逆不道,死不足惜,小娘子却不必给他陪葬,只要你跟了本官,本官保证你日后荣华不减!”

    刘氏奋力撇过头,虎狼环饲下,她的身影倍显单薄,显得弱小无比,此时却慷慨悲壮道:“国破家亡,义不受辱!”

    向延嗣本是宦官,他早就看见刘氏貌若天仙,只是他要来无用,此时见监刑官吃瘪,也不能将对方捞到手,心里畅快,不禁发出一声嗤笑。

    监刑官恼羞成怒,拂袖道:“不知好歹!”

    甲士见状,一刀结果了刘氏。一代绝色芳华,就此香消玉殒。

    办完诛杀王衍一家的差事,向延嗣回京复命,当他回到洛阳时,李存勖已经带领兵马东援大梁。

    决定御驾亲征前,李存勖曾召回李绍荣,详询前方战况、形势,李绍荣当时曾禀:“李嗣源聚兵造反,势必渡河袭取郓州,而后依当年灭梁之路,南下汴州进攻大梁。请陛下急幸关东,招抚各军,免其为乱兵所惑!”

    此番东征,李存勖仍旧让李绍荣领骑兵先行镇守侧翼,自率侍卫亲军缓进。

    不日大军到达荥泽,李存勖遂遣龙骧都指挥使姚彦温,率精骑三千为前军,先东征军一步去支援大梁,帮助大梁把守城池。

    为姚彦温践行时,李存勖脸色并不太好。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李存勖心情一直极差。原因无它,时至今日,自洛阳出发的东征数万大军,已在半途逃散小半。尤其是与李嗣源有关系的亲党、旧属,几乎全逃了个干净!

    这简直骇人听闻,但却是事实。

    此番还是李存勖御驾亲征,若非如此,只怕情形还要差些,那东征大军,只怕未至大梁,就逃散完了!

    自天下大乱,李存勖跟随李克用领兵征战以来,数十年沙场纵横,他还从未碰到过此等光景。便是以往战事不利之时,也没有将士这般逃散的,何况此时还未与敌交战!

    回想当年攻伐伪梁,那是何等畅快,他兵马未动,而梁将望风来归附。时来天地皆同力,一朝九霄龙吟惊天变,入了中原成了主。而眼下

    李存勖想起前日,他在洛阳整军准备东征,为提升士气,稳固军心,特地搬出内库金银财帛,赐给诸军将士。李存勖本以为此举会让诸军将士感念,从而愿意奋战,然而将士们却当场哭号:“我等妻儿,早已饿死,今日还要这金银布帛何用?!”

    李存勖由此才知,因为猜忌武将、对军队寡恩,这些年他把将士们的心寒到了什么地步,而他拨下的军款,被层层剥削,又进了哪些人的私囊!

    后悔并无什么用处,李存勖缓了缓心境,对姚彦温身后的将士道:“尔等都是汴人,朕今领军进入尔等乡地,不令别军先行,而让尔等为前驱,便是为免惊扰尔等家室,尔等当体会朕之好意!”

    姚彦温抱拳道:“陛下好意,将士们自当省得!”

    李存勖点点头,姚彦温随即出发。

    姚彦温先行后,李存勖继续率领大军赶路。至万胜镇时,接到前线传回的紧急军报,上有姚彦温所部遭遇的情形。

    信使向李存勖跪禀:“姚彦温叛国,已投降乱军!”

    李存勖神情剧变,脸色苍白,大怒道:“怎会如此?姚彦温怎敢如此!”又对信使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给朕详细道来!”

    大梁乃是重地,自然不容有失,一旦被李嗣源占据,局势立即坏了大半,朝廷将难以对付,因是李存勖才尽遣骑兵先援。姚彦温也知晓此中利害,因此日夜兼程一路疾行。待他赶至大梁城下叫门时,忽觉情形不对劲,细观城头,这才发现大梁竟然已叫李嗣源先一步占据了!

    “大梁乃是重镇,这才几日时间,怎会如此轻易让李嗣源攻破?”事情大出意料,姚彦温惊慌不已,又实在想不通。

    原来李嗣源起兵之后,大梁知州孔循一方面逢迎李存勖,表示大梁必定坚守待援,一方面见李嗣源旦夕之间联络了齐、贝等州与泰宁、平卢诸镇,军势大振,又巴结讨好李嗣源,想要左右逢源。就在这种情况下,李嗣源一面与孔循虚以委蛇,让其放松警惕,一面暗派李从珂、石敬瑭为先锋,星夜赶至汴州,杀入封邱门,如此竟得一夜之间便夺得大梁。

    待姚彦温发现大梁城已被李嗣源占据时,想要转身逃离已经走不掉,他当机立断,脱去铠甲,只身入城,去见李嗣源。

    到了李嗣源面前,姚彦温当即下拜,开口便道:“京师危急,陛下为李绍荣所惑,我等无力回天,还望李帅清君侧、保社稷!”

    李嗣源却不买姚彦温的账,冷笑道:“你自己对朝廷不忠,就不要诋毁他人了!”说罢,夺去姚彦温帅印,将其帐下三千骑收归己有。

    信使不知姚彦温与李嗣源见面细节,只知姚彦温入城后不久,其所部骑兵就投了大梁,所以认定姚彦温已经叛变——这倒与事实并无太大出入。

    李存勖听完这些话,惊愕半响,无力坐倒。

    不日,李存勖相继接到军报。

    齐州易帜。

    贝州易帜。

    郓州易帜。

    滑州易帜。

    泰宁易帜。

    平卢易帜

    李存勖怎么都想不到,李嗣源一日举事,竟然旬日间便得到如此多的拥护,几乎其所过之地,尽为他所用!

    是李嗣源德高望重、狼子野心、早有所谋,还是他李存勖失了天下人心?

    李存勖再无心进军大梁,在万胜镇暂作停留。这一日,天气尚好,他登高东望,却望不到大梁城头。

    想起当日灭梁也只在旦夕间,却没想过自己江山被人夺去,也只在旦夕间。李存勖神情沮丧,心如死灰。

    “万事休矣!”李存勖摇头感念,下令班师回朝。

    但他又有些心有不甘。这些年来,他沉溺享乐,逐渐淡忘了沙场铁血,此时面对局势的无力,让他恍惚间想起当初自己纵横沙场的风采,一时心绪难平。当年他是那样望风披靡,几乎所向无敌。

    他回想起他时常只率百骑去挑衅敌军,引得敌军万千人马出营,而他总能在纵横捭阖一番之后,潇洒离去。倘若敌军来追,便会被引入陷阱,被他的大军一举击溃。

    李存勖感到无颜面对昔日的自己,更无颜面对眼下的自己。

    他忽然跨上战马,向大梁的方向纵马狂奔。

    “陛下!”近卫连忙相随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抵达大梁仍旧遥遥无期。

    李存勖勒马停缰,无奈摇头,仰天喟然长叹,继而自嘲一笑。

    有必要如此跟自己置气,如同一个孩童一般吗?

    果然每逢清醒时,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大不如前。只是这些年来,真正清醒的时候愈发少了。更多时候,是在醉生梦死。皇后说天下是双手打下来的,我们夫妇君临天下是天命所归,难道自己就真以为人心不足惧了?

    罢了,罢了。

    “回去吧!”李存勖拔马回头。

    “陛下,有人来了!”护卫突然低声示警。

    李存勖再度回身,发现官道上大梁的方向,有马队急速靠近。

    “休得惊慌!”李存勖淡淡吐出一句,镇定望着前路。

    不时,一支精骑出现在李存勖面前。为首的,是一位英姿飒爽而又分外年轻的将军。精骑没有打旗号,那位年轻将军左右也没什么标识,但哪怕是隔得很远,李存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是谁。

    在这里碰到对方,李存勖竟然没觉得意外。

    年轻将军下马,不顾李存勖护卫的拔刀戒备,走上前来,在李存勖面前行礼,“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