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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四年三月二十五日,李从璟率领以幽州军为主力的联军,与契丹军会战于西楼城外。至日暮,战事方毕,己方大胜,契丹军伤亡近十万。
李从璟知道耶律倍会这样选择,在你死还是我亡面前,没有人不会选你死。
对于耶律倍而言,他被耶律德光在背后捅了一辈子刀,这回也终于能捅耶律德光一刀。这样的战事结局,对耶律倍最为有利,他麾下的数万军队,成为拱卫西楼的决定性战力,西楼的契丹贵族要守住城池、家业,就不能不依赖耶律倍,耶律德光即便有述律平支持,也再无力与耶律倍抗衡。而近在数十里之外的契丹勤王之师,又能让李从璟无法攻破西楼,从而让耶律倍能够稳坐契丹皇位。
除李从璟外,耶律倍成为这场战争的最大受益者。
正因如此,耶律倍才会果断在昨夜将麾下战力撤出战场。
虽然此举会让耶律倍饱受诟病,必定影响其日后执政,但也总比现在就被废黜,落得凄然绝命的下场要好。
至于日后情况究竟如何,各看手腕罢了。比起杀兄弑父兵变,耶律倍此举就会更遭人非议吗?或许会,或许不会。这就得看胜利者如何颠倒黑白、书写历史了。
联军毙敌数万,伤敌数% 万,契丹军精锐,经此一役伤亡大半,加之兄弟萧墙,诸部作乱,契丹国政已然不稳,而攻伐渤海失败,现下扶余、长岭能否守住都是疑问,李从璟遏制契丹国势的战略目的,也终于达到。
让耶律倍成为契丹皇帝,也比让耶律德光继位要好。
现在李从璟要做的,就是扩大、稳固战争的胜利果实。
随后,双方通使,约定议和
西楼会战,双方共投入军力近三十万,激战起的突然,也结束的突然。整个会战过程,前后延续了一二十日,但双方真正出手到分出胜负,不过两日时间。
李从璟在莫离等人陪同下,巡视、慰问幽州军各营,以及看望草原诸部。
与契丹军之会战,虽然取得大胜,但战事至今,幽州军征战半载,早已疲惫,草原诸部经历动乱又方才安定下来,契丹有勤王之师在侧,攻下西楼已几无可能,议和是最好选择。
自至西楼,一直重担在肩,至今稍稍放松,李从璟等人莫不心情愉悦。
议和总需要讨价还价几日,李从璟便趁着这个时候,与草原诸部熟络一二。战后各部各回领地,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半个北漠草原又将是群雄并存的乱世局面,李从璟还是希望各部相互制衡的时间能长久一些。
返回大帐时,已是深夜,亲卫告诉李从璟,有客来访。
“来者何人?”
“鞑靼部阿狸公主。”
李从璟哦了一声,掀帘进帐。莫离等人相视一眼,皆莫测一笑,识趣的没有跟进去,都各自打道回府。笑声中,桃夭夭走过来,没理会众人,也没打算通报,这位大当家抬脚就要进帐。
莫离欲言又止,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那啥,桃统率,军帅正在会客,恐怕此时不宜打扰。”
桃夭夭瞥了莫离一眼,哦了一声,停下脚步,就在帐前等候。
站在刀架前的阿狸,正背着手在专注打量架上的横刀。她内甲外氅,雪白的貂裘让她看起来雍容华贵,修长笔直的美腿将她的身姿衬托得极为诱人,见李从璟进帐,她转过来来微微一笑,美好的像是春风拂面。
这位鞑靼部的明珠,美貌与智慧并存,每有征战总是冲锋在前,她的赤诚与勇气让草原上最桀骜不驯的男子也甘愿臣服,她是这里的天之骄子,见到李从璟,她端庄行礼,“见过李将军。”
李从璟坐到帅案后,示意阿狸也坐,解下头盔放到桌面上,“和议这两日就能敲定,届时鞑靼部便能回到故地,当日我对贵部的承诺,现在都会尽数兑现。日后,漠北草原上,鞑靼部将会是能与契丹抗衡的最大势力,公主殿下这些时日以来劳苦功高,我还要好生相谢。”说完,看着阿狸问:“对了,公主殿下此来所为何事?”
“事情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有什么事?”阿狸笑嘻嘻道,美眸转了转,“不过将军方才说要谢我,不知要怎么谢?”
“公主殿下想要在下怎么谢?”李从璟看着移过来的阿狸问。
阿狸嗔怪的哼了哼,贴着李从璟坐下,“你可真是个负心人,相见这么久,今日才想起我的好来?”
李从璟无奈道:“之前不是一直都战事紧急么?”
“我可不管。”阿狸趴在李从璟肩膀上,盯着他的侧脸瞧,“之前我给你的信,你可看了?”
李从璟尚在渤海时,君子都前去向李从璟汇报西楼战况时,有携带阿狸写给李从璟的信,李从璟自然是看了的。
李从璟伸手环过阿狸弹性十足的小蛮腰,将她抱在怀里,“当然看到了。”
“你这负心郎,我可是等了你整整两年呢!”阿狸拍了李从璟的胸膛一下,借势跨-坐到他的大腿上,双臂环着李从璟的脖子,眼波流转美眸如雾,如玉的鼻尖都要触及到李从璟的额头,吐气如兰道:“今儿我可不管了,你得好好报答我对你的情意”
翌日天明,被李从璟好好报答了整整一夜的阿狸公主,满面红光、心满意足的走出大帐,感受着初升的太阳,阿狸美美伸了个懒腰。
这时她才注意到有人走近,扭头一看,却见是桃夭夭正要进帐。
“桃统率,这么早!”阿狸笑着招呼。
桃夭夭淡淡看了阿狸一眼,脚步没停,“公主殿下更早。”
李从璟正穿衣,见到桃夭夭进帐,不免有些尴尬,但随即一身正气、一本正经的问:“中原传来消息了?”
“邺都线报。”桃夭夭丢下一颗蜡丸,方才本欲还说些什么,此时微微蹙眉,却是转身就走。
见桃夭夭走得如此干脆,李从璟纳罕道:“不坐会儿?”
“帐内空气不好。”桃夭夭硬邦邦的扔下一句话。
李从璟额头冒出两条黑线,空气不好,空气不好
桃夭夭出帐时,阿狸还在帐前呼吸新鲜空气,红日下她浑身都散发着迷人的光彩,与这个季节融为一体。转过头,阿狸对桃夭夭笑道:“桃统率这么快就走了?”
桃夭夭随意嗯了一声,也没正眼瞧阿狸一下,更无与对方针锋相对的意思。微风轻拂,她鬓角发丝轻扬,脚步淡漠,还要去继续处理军情处的事务。
你有春风十里,我自遗世独立
议和之事到了关键时候,条约如何签订,双方的讨价还价也差不多要完成。明日是李从璟给契丹的最后期限,天亮后他会与耶律倍碰面敲定此事,天色未明,星缀夜空,军中来了一位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是耶律敏。
耶律敏风尘仆仆,见到李从璟,当面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回契丹!”
李从璟正在审阅合议草案,闻言抬头,看向面前这位在卢龙做了许多事的女子,没有惊异也没有愤怒,只是淡淡的问:“决定了?”
耶律敏咬着嘴唇点点头。
李从璟放下手中的书册,“好,我为你设宴送行。”
送别宴没有设在帐中,而是在帐外。两人相对而坐,方圆百步之内再无他人。西楼城外拥挤着数十万大军,战争的残骸依旧触目惊心,而此地却显得很空旷。
耶律敏望着案桌上的酒菜出神,李从璟既不催她也不说话,就和她一同沉默。
良久,耶律敏看着李从璟,轻声问:“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你便是连一点愤怒都没有么?”
李从璟淡淡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俗世数十载,自然会有许多抉择,而每个人都有自己做出选择的理由。”
耶律敏微微低下头,低声道:“是吗,你是这样想的?”
李从璟抬头看着夜色,夜色中没有大道也没有未来,叹了口气,他道:“人生的路很长,年轻时候面对未知,不免焦虑、恐慌,也会为自己的选择忐忑不安,因为不知道脚下的路是否正确,是否会带给我们辉煌。但老来回首就会发现,其实一切都没有当初我们焦虑的那么可怕,辉煌与否或许重要,然而许多事情未尝不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们都会有自己的一生,或者平静如水,或者波澜壮阔,或者幸福安稳,或者颠沛流离,但更多的是兼而有之。这里面会有许多经历,组成每个人不一样的人生,未来在哪里不可预知,我们将去往何处也未必就那么重要,只要自己觉得心安,一切都好。”
耶律敏茫然的看着李从璟,眼眸里带着迷惑,她一时还不能理解李从璟这番话的意思,但是她却知道,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沉默了良久,耶律敏拿起酒杯,一口饮尽杯中酒,她喝的急了些,咳嗽了几声。放下酒杯,她盯着李从璟,鼓起勇气问:“李从璟,我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位置?”
“当然有。”李从璟回答。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因为饮了酒的关系,耶律敏双颊飞起两抹桃红,她直愣愣的盯着李从璟。
或许是因为人生聚散无常,李从璟忽然有些感慨,他默然片刻,道:“大概我会一直记得,曾今在西楼城,我抱着一个浑身是水的女子,跑了好几条街。”在耶律敏睁大的双眼前,他笑了笑,继续道:“所以无论你是选择留在卢龙,还是选择浪迹天涯,亦或是回到契丹,都没关系。”
耶律敏又怔在那里,好半响才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她举起酒杯,展颜道:“干?”
“好!”
之后某个时候,说起耶律敏归契丹这件事,莫离曾问李从璟,当初为何没有劝耶律敏留下,为何就放心已经成熟的耶律敏回契丹,难道就不担心耶律敏日后会对大唐有害?
李从璟告诉莫离,耶律倍哪怕在西楼会战后得偿所愿,但未必就能稳赢述律平和耶律德光联手,让耶律敏回去帮耶律倍,有利于契丹局面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然而此时的李从璟并不知道,当夜他让耶律敏展颜的那番话,对耶律敏有多么重要,又会对日后的草原局势产生怎样的影响。就像李从璟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当初耶律敏问的那句“我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位置”,对耶律敏而言有何等的分量。
活在这个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有的人信仰财富,有的人信仰权势,有的人信仰功业,也有的人仅仅是希望活下去、活得好一些。还有一些人,他们的信仰是另外的人。
多年以后,耶律敏跟耶律倍说过一句话:只有李从璟,才能让天下真正太平,远离战争,百姓安居。所以一定不要跟他为敌
这一日,耶律倍亲自来到幽州军营地,与李从璟签订合议。
面对契丹文武,李从璟居高临下,神态睥睨,以不容商量的口吻道:“契丹妄起战火,屡屡攻伐邻邦,冒犯天朝威严,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实叫人神共愤,王师因此来伐。然天朝有仁德之心,我本礼仪之邦,不欲使战事长久延续,以毁尔等家园。但天地不可辱,万民不可欺,不轨之徒不能不严惩,尊卑秩序不能不谨守!今要使战争停止、王师撤军,契丹必须满足大唐三个条件。”
“第一、称臣!”
“第二、纳贡!”
“第三、赔偿战争损失!”
合议签订之日,草原诸部酋长于幽州军主帅帐前聚集,大拜称谢。
面对四夷之臣服,李从璟知道,自今日始,大唐在草原将重塑权威。
在李从璟身后,莫离轻摇折扇,神态自若,折扇上一方山河若隐若现;王朴怀抱长剑挺胸而立,眉宇轩昂;杜千书神色微动,双拳紧握,尽显扬眉吐气之态;李绍城、李彦超等诸将,则按剑肃立,甲胄森然,面无表情。
阳光明媚,春日正好。
李从璟想起许多事。
幽蓟边界摆茶摊的老卒刘老汉,一身伤痕,每遇变天便浑身疼痛;平州城里宁愿埋没一身才学,也不事贼的赵钟鸣,那日夜里官衙前跪满一条街的百姓,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营州城外为递回军情、掩护袍泽撤离,而被契丹游骑追杀至死的斥候将军孙二牛;蓟州北境父兄皆战死的军堡戍卒周小全,被马怀远带领吸引契丹军而死伤过半的蓟州军;死守泊汋重伤不下城头,战至力竭而死的何君来
在卢龙边境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中,有无数人像杜千书一般,家破人亡,也有无数人的感情像他和刘细细一样,坠入无边深渊。在卢龙九州,有无数百姓在这场战争中抛头颅洒热血,有十万儿郎十万军,战死边疆裹尸还。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卢龙已经付出了难以书写的代价。
护边击贼,几代人梦想兵越长城、马踏草原。
而现在,他李从璟终于让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得以结束,带领卢龙儿郎一雪前耻,达成夙愿。
四年前,当白发苍苍、身染重疾,却要为中原戍守北疆、忍受苦寒的李存审,问及李从璟的打算时,他说有朝一日,要北上幽云,马踏草原,破契丹数十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
现在,他做到了。
在这个中原诸侯你攻我伐,彼此内斗不休的年代,他李从璟为汉人守稳了北疆国门!
“结束了!”莫离上前一步,站到李从璟身旁,望着西楼,重重吐了一口气。
李从璟点点头。他拔出横刀,插进草原,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他双目澄澈而锐利,道:“天下再无契丹贼,唯余契丹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