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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妫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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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王宫燕乐之堂,今夜正举行一场宴礼。丹地朱漆,烛杖四曜,火光照的嵌饰于中央那根巨大都柱之上的金釭闪闪发亮,主客分列东西席位,秩序俨然,豆内鱼肉佳肴,笾中干鲜瓜果,美酒溢满尊爵,旁有乐人击鼓敲钟,吹笙抚箫,钟鸣鼎食,一派华贵热闹的景象。

    庚敖宴请的客人,便是白日抵达丘阳的晋公子妫颐。

    穆晋上两代国君交好,晋公子远道而来,庚敖自然盛情款待,酒至微醺,命人张起大幅虎皮,射箭取乐,凡射中虎目者,满堂喝彩,陪饮三杯。宾主酬酢间,夜宴尽欢,深夜方散,庚敖亲将妫颐送出王宫。

    ……

    妫颐回到传舍,虽路途劳顿,人此刻也是半醉,却丝毫没有睡意,与同行的大夫詹吉依旧相谈于内室。

    詹吉面带失望之色,道:“世子,此前我便打听到消息,穆国伊贯周季等人,心存私念,不欲穆侯与我晋国联姻。方才夜宴之上,我数次试探,穆侯也无接话之意。以婚姻缔好,恐怕不能抱过多希望。”

    妫颐由晋侯正夫人所出,天资聪颖,仪表出众,自小就被立世子,只是这些年来,晋侯宠爱宋子夫人,爱屋及乌,渐渐对妫颐不满,有意改立宋子夫人所生的公子产为世子,晋国内部又佞臣当道,妫颐举步维艰,幸有公族之人及大夫詹吉等支持,这才勉力维持现状。

    他有一同母之妹,去年詹吉出使穆国,游说烈公,烈公亦有意支持妫颐,恰王弟公子敖适龄未娶,遂商议联姻。

    妫颐本想以此借穆国之力巩固自己在国内的地位,没想到烈公意外去世,议婚也被搁置,如今一年之后,穆国内部情况已经发生改变。

    不必詹吉开口,他自己心中亦是清楚,穆国的新君庚敖,似乎对继续去年曾议过的那桩婚事,兴趣并不是很大。

    他目光凝视着面前微微跳跃的一盏火苗,出神了片刻,缓缓地道:“我既来了,再慢慢探他口风便是。好在荀轸主张联姻,你私下里再去拜会于他,许之以利……”

    “倘若真不成,那也是上天使然,奈何!”

    妫颐起身,拔出宝剑,手指抚触冰凉剑锋,长叹一声:“晋国本位列诸侯之霸,奈何君父宠信奸佞,对我一味防范,如今国政纷乱,人心不齐,反观他国,西有穆国,东有东齐,汉水以南,皆是楚人之地,其余但凡还有一口血气,无不意图争霸中原。我妫颐一人不得志事小,我只恨国将不国,先祖之雄壮基业,就此不复!”说话之间,眉宇郁结。

    詹吉忙宽慰他,忽此时,侍从入内,称齐翚前来拜访。

    齐翚巨贾之身,又是齐侯入幕之宾,名满天下,从前他去晋国,妫颐曾与他会面,一怔:“他怎也在丘阳?”收剑入鞘,令随从请入。

    随从诺,正要退出,又被妫颐叫住,整了整衣冠,亲自迎了出去,将齐翚请入内。

    齐翚道:“我知世子今日抵丘阳,想起从前与世子面于绛都,一见如故,故漏夜前来拜访,望世子恕我冒昧。”

    妫颐笑道:“夜邑君亲来见我,荣幸之至,何来冒昧之说?”

    二人寒暄过后,各自入座,叙了些旧,齐翚话题渐转:“我听闻,穆国去年曾有意与贵国联姻,后因烈公之薨,耽搁了下来。世子此番亲自入穆,一为烈公之祭,二来,想必也是为了联姻之事吧?”

    “联姻非我此行目的,”妫颐笑道,“若事成,为的也是不负烈公两国交好之愿,不成,亦无憾处。”

    齐翚道:“怎的我却听闻,世子此行,所图便是要与穆国联姻,奈何不顺?”

    妫颐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夜邑君此话怎讲?”

    齐翚微微一笑:“晋侯宠爱公子产,与诸多佞臣来往丛密,世子举步维艰,此事天下人皆知。”

    妫颐望了齐翚片刻,苦笑了下:“夜邑君见我,便是为嘲我乎?”

    齐翚神色转为肃穆,道:“岂敢。我与世子虽不过一面之交,然世子龙章凤姿,礼贤下士,风度令我折服。若世子不弃,我愿为世子出谋划策,聊表寸心。”

    妫颐道:“愿闻其详。”

    齐翚探手入襟,取出一块包裹了什物的丝帕,解开,露出一面玉珏,摊于案面。

    “世子请看,能否认出此为何物?”

    妫颐就着烛火看了一眼:“何物?”

    “数月之前,周王应也曾向贵国下诏,世子若见过诏书,则当认得此物。”

    妫颐目光一动,拿起玉珏,翻看了片刻,蓦地抬眼。

    “你从何处得来?”

    齐翚将那日西市经过说了一遍。

    妫颐目露讶色:“依你之言,那个秭女便是周王王姬?”

    “极有可能便是,”齐翚道,“不瞒你说,今日我还曾入宫,以十车鱼胶向庚敖易这秭女,不想被他拒了。”

    “莫非他知这秭女身份,这才拒你?”

    齐翚出神片刻,忆及当时庚敖神色,缓缓摇头:“我能断定,他还不知。”

    “那他为何不肯做你这个人情?”妫颐面露不解之色。

    ……

    何止妫颐,便是齐翚自己,直到此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据他搜集得来的消息,这名为玄的秭女,只是因了通医,才随庚敖被带入丘阳的。庚敖年轻体健,应当不至于要她医治,极有可能是为了那个老寺人的缘故。

    退一万步说,即便带她上路是为庚敖治病,应也只是他在路上偶然所染的疾病,如今回到国都,宫内自有医术高明的太医,这秭女并非必不可少——这一点,从她入丘阳后并未被带入宫,而是被安置在传舍偏僻角落一事,就能推断的出来。

    这个名为阿玄的少女,对于庚敖来说,是个有用、但并非必不可少的医女。

    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所以他去见庚敖,才提出用十车鱼胶交换。

    正常情况之下,庚敖应当没有理由不给他这么一个顺手人情的。

    但是令他意外的是,他竟然连想都没想,立即就拒绝了他。

    也是因为太过意外,且他想要得到这少女的心情太过急迫,这才不假思索地又加了筹码。

    如今想来,自己当时有些操之过急了。但细细回忆当时会面时庚敖的细微神色变化,他更加疑惑。

    既不知她王姬身份,那么,一个对于庚敖来说并非必不可少的容貌普通的俘隶医女,他何以竟毫不犹豫拒绝自己的条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应当还有他所不知的秘密。

    正是他不知道的这个秘密,导致他做了一笔失算的生意,铩羽而归。

    而且极有可能会因自己这个疏忽,令他接下来不能再与那少女轻易接触。

    但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即便是赌,他也要继续赌下去。

    他便赌在庚敖发现那名为玄的少女的身份秘密之前,自己和晋世子颐达成一致,并付诸行动。

    ……

    “不瞒世子,我尚未查知。”齐翚缓缓道。

    妫颐注视着他:“如此,夜邑君夜访于我,又将王姬之事告知于我,不知所图为何?”

    齐翚道:“我欲助世子大事。”

    “愿闻详情。”妫颐目光微动。

    “我于半月之前至丘阳,停留至今,知为何?因我知世子不日便到,我欲在此等待世子,与世子面谈机宜。数日前无意得知那少女身份,更觉上天助力。待我与世子相谈完毕,我便派人动身前往洛邑,以世子之名觐周王,令周王知悉,乃是世子苦寻,终得知王姬下落,请周王遣使一道前来,迎奉王姬回宫。我再倾我财力人脉,全力助世子尽早登晋国国君之位,世子亦向周王求亲,若得周王敕封,则世子名正言顺,晋国再无人可撼世子地位。”

    一桩背后血雨腥风之事,从他口中徐徐讲出,平淡如同白水。

    “如何?世子可愿与我一道,共图大事?”齐翚说完,含笑望着妫颐。

    妫颐盯着齐翚,烛火中身影凝然,良久,问:“你助我,所图为何?”

    “待世子成就大事,助我复国。”

    妫颐略一迟疑:“倘若那少女并非王姬,该当如何?”

    “即便不是,也无损失,何况玉在手中,从那少女口中,总能问出王姬下落。”

    妫颐长长呼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目,蓦地起身,再次拔剑,一剑斫下案面一角。

    “颐以此案起誓,事成定不食言,如违背,天谴我!”

    ……

    庚敖今夜亦饮了不少的酒,入内脚步微浮,茅公忙上来扶他,被他挡开,开口便问:“可问过秭女的话?”

    茅公道:“问过了。据她所言,她与齐翚并无深交。只是数日前去西市卖玉,恰遇到齐翚商队,齐翚相中买下,除此无往来。”

    “卖玉?”庚敖眉头皱了皱。

    “是。老奴问过了。说是她出秭地时随身所带。”顿了一下,又解释:“前些日,她曾托舍人问话,想给她如今在狄道的故人传信报个平安,舍人报至老奴这里,老奴想着此也为人之常情,何况她亦算是有功,便应许了。她称狄道苦寒,想一并再捎带两件冬衣,故去西市易玉,这才识得齐翚。”

    庚敖眯了眯眼:“齐翚亦落脚于传舍。她与齐翚,真没有任何其余私下往来?”

    茅公面露迟疑之色:“这……老奴不敢断定。老奴先前只命舍人在她外出时跟随,防范她私自出城,至于传舍之内的行动,确实并未多加留意。”

    “是了,”他忽想了起来,“舍人曾言,那日齐翚与她一道归来,亲自送她回的屋。”

    庚敖半晌没出声了。

    茅公在旁等了片刻,见他脸色醺红,又闻到一身的酒气,便道:“不早了,君上不如更衣,安置了吧?”

    庚敖和衣慢慢躺下,闭上了眼睛。

    茅公亲手为他脱靴,刚脱掉一只,忽听他问:“她尚在宫里?”

    茅公道:“是。若君上再无别事,明日一早便叫她回。”

    “将她唤来。”

    茅公抬头望了一眼。

    庚敖双目依旧闭着,似是睡了过去。

    “老奴这就去。”

    ……

    阿玄起先被传入王宫,茅公问了一番她和齐翚交往有关的话后,也没说别的,只让她暂时等在一间偏室里。

    阿玄莫名等了大半个晚上,直至此刻深夜,渐觉疲乏,见室内有榻,便和衣卧于榻上,闭目冥想之时,忽寺人来传,便起身,随寺人穿过曲折幽深的走道,最后来到一处看似内寝的宫室,停在檐廊下等待。

    稍顷,茅公从内里出来,对阿玄道:“君上传你。”

    “好生服侍。若问你话,如实回禀,不可隐瞒。”

    老寺人又低声叮嘱了一番,亲自带阿玄入内,停于一幅纁色巨幔之侧。

    内室阔大,四角各一落地人高枝形烛架,每架高地错落地燃着数十支明烛,光亮热烘烘地扑面而来。

    阿玄悄悄抬眼,见巨幔侧一张阔榻,锦衾绚烂,庚敖和衣仰卧于榻,一脚着履,悬于榻沿之侧,双目闭着,似是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