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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恢复得并不好。
年纪大了,身体各项机能运转缓慢,脑部遭到了不可逆的损伤,现在说话还是不那么利索。
医生几次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灯箱前挂着的拍片告诉我:“是我们预估得太过乐观。先前因为时间紧张,没有时间进行全面的术前检查。所以没有发现她有严重的肾功能疾病,这也是恢复缓慢的原因之一。目前已经引发了继发水肿,后续会不会导致神经损伤,现在还不能确定。你最好有一个心理准备。”
都是专业名词,我听得并不明白,只能再问医生:“最坏的可能是什么?”
“我不敢保证。”医生叹了一口气,“严重的临床反应,是变成植物人。”
我的手攥紧了衣角。
我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只能木然点头,木然起身,木然望着医生,都忘记了道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我只记得自己在走廊里坐了好一会儿,望着医院那些来来往往人群,有匆匆忙忙的医生,有心焦气躁的患者,还有步履蹒跚的孕妇。大家的脸上有各种各样的表情,或悲或喜,只有我坐在这里。
捂着脸,默默流泪。
我掏出了手机,按下熟稔于心的那一串号码,望着手机默认出的那两行字,视线更加模糊。
丈夫。
张宥然。
可我终究不敢拨出去。
我害怕没人接,又害怕有人接。
握着手机,屏幕却亮了起来,是宋思耘。
我理了理情绪,接起:“喂,宋总。”
“菀之,是我。”那边顿了顿,“我听陈经理讲,你家出事了。”
我勉强牵扯一抹笑,“是。不过没关系,我能应付。”
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来,格外的恳切和真诚:“如果不介意,你能跟我讲讲,出什么事了吗?”
“就是母亲生病了,然后最近可能还要应付一场官司。”我依旧是笑,虽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声格外的难听和苍白,“没事。谢谢你专门打来关心我。没事的。我能应付的。”
这起官司牵扯着我肮脏的过去,我不愿示人,我只是不想被人看不起。
“你。”我听见宋思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菀之,我只是想帮你。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尽可以告诉我。别总是自己扛着。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度过了这段时间一切都会好的。”
他的声音厚重而沉稳,仿佛带着温度和力量。
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我将指节压在鼻尖,努力将抽噎压下去,我不敢开口,我怕一开口,就又是哭腔。
“找律师了吗?”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他继续说,“我不太清楚你面临的是什么官司。但我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正是大成律所的主任,你可以将你的事情告诉他,让他给你找一个资深律师。”
我点头,“谢谢。”
他说:“不客气。希望能帮到你吧。”
很快,宋思耘就将大成律所主任的电话和地址发给了我,并已经帮我打好了招呼。
这样艰难的时刻,无疑雪中送炭。
我按照地址寻过去。
出租车上,司机放着重低音,一声一声,震得人心碎。然而就是在这极度的嘈杂中,我终于睡了过去。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雾蒙蒙的天,泥漉漉的地,我被郑成京那群小混混打得起不来,血水泪水遮挡住的模糊的视线中,我看见了张宥然那样高大而又颀长的身影,带着王子一般的光芒,拯救了我。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究竟有多爱他。他也不会知道,即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从来不哭的我,私下里到底流了多少眼泪,才终于将这份感情埋葬,以碑为坟,永不再示人。
师傅下了车推我,我才睁开眼。
“这位乘客怎么回事?叫你你也不应,推你你也不应,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竟然是睡着了!你也是心大!也就是我好心,要是遇上个坏司机,把你拉到荒郊野外卖了去,你也不知道!”
我吸了吸鼻子,低下头:“不好意思啊。多少钱?”
“三十块。”
我将钱递上,那师傅一边找钱,一边又跟我唠起了嗑:“这大成律所可是晋城市最好的律所。若是摊上了官司,找大成的律师准没错。我一亲戚的案子就是他们给代理的,让对方赔了不少钱!”
我嗯了一声。
下车。
望了望这栋高楼,确实气派。
上了十四层,找到那位薛主任,说明了来意。
对方听罢,帮我分析了眼下的状况:“你和你母亲霸占了林建彰所有财产,还把继女赶出家的行为,显然是违法的。再加上,你母亲先前有虐待继女的行为。这些都是判断恶意侵占的要件。不过,现在距离林建彰去世已经过了好多年,实际已经过了起诉的2年的诉讼时效,按理说,林建彰的女儿应该不能起诉了。”
我满是疑惑,“那我怎么还会收到传票?”
“应该是遇到了诉讼时效中断的法定事由。我猜她应该掌握了你母亲谋杀的关键性证据,启动了司法程序。你最好去确认一下。”
我并不懂这些法律上的名词,“什么叫启动了司法程序?”
“也许公安机关已经在调查你母亲了,说不准,案件已经移送到了检察机关,即将面临公诉。”他说,“这些都是有可能导致诉讼时效中断的法定事由。”
我已经不想再去思考过程如何,我只想知道,我和母亲有可能面临的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那一切就照你所说,我们败诉了,会怎样?”
“民事案件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赔钱。你们侵占多少就要退还多少,再付一点赔偿款。”薛主任说,“比较让人担心的是刑事部分。过不了几天你们就又会收到法院的传票了。谋杀罪是有可能面临死刑的。”
我的心猛然一揪。
我不相信母亲真的会杀人,可我又不敢肯定。
是的,挣扎在地狱中的人,一旦有机会逃生,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母亲说不定真的会为了财产,而真的杀了林叔叔。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还要问什么,我现在脑海一片浆糊,已经不能思考。
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请问是王红女士吗?”
“我是。”
“你的母亲是王娟吗?”
“是。”
“请你今明两天来市人民法院领传票……”
我的手心全是汗,黏腻腻地。
我听见自己道了一声好。
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
但我不能让母亲坐牢。她一辈子也是无依无靠,受了那么多年的苦,终于有了享清闲的机会,我怎么能就让她下半辈子在牢里度过?牢中有多苦,我比谁都知道,那是我这一身病痛的来源,所以我更不能让母亲去坐牢。
可没有人愿意帮我。
我噗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大概是太突然,对面的薛主任也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就要扶我起来:“林女士,你这是做什么?”
我却不起来。
我低着头,“法律上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我无论如何不能让母亲坐牢。薛主任,我知道你在业内也是首屈一指的律师,请你一定要尽力帮我。不要让我母亲坐牢。”
他一定要拽我起来,“林女士啊。你是宋总的朋友,宋总也跟我打了招呼了。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帮你的。但现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情况,所以我不能跟你打包票。但请你放心,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千言万语也没办法表打我的感激,最终出口的只有三个字:“谢谢你。”
其实我一直不相信所谓的因果轮回论。大概是我这么多年的努力,让我从一定程度上也摆脱了当初的贫困。让我吃穿用度不用再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也能够自食其力。
可如今的我,不得不承认:达之说的对,善恶终是有报的。
我们在林家做了那么多的坏事,终有一天这些坏事报应到我们自己的头上。
其实,在张宥然消失的这段日子,我反反复复都在反省自己。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事情,才让他这样决绝离去,不带任何的犹豫和心疼。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身上有那么多的缺点,我固执、偏激、倔强、木讷而无趣……
那么多那么多的缺点,究竟是什么缺点让他最终决定抛下我。
我只知道,如果他不爱我,只怕我说是错、做是错,就连呼吸都是错的。
日子过得很单调:上班、陪床、寻医问药、和薛主任谈案子,在绝望中寻找那么一点点可能。
我每天忙得像个陀螺,总有那样强大的压力鞭笞着我,让我不能停下来,仿佛生活就是茫然无措的旋转,又找不到出路。仿佛这一辈子就要在这漫无目的的忙碌中消磨殆尽,在死循环中走完。
然而,总是祸不单行。
在经历了许多次的半夜抢救之后,我已经练就了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然而,当病危通知单下达的时候,我还是有些眩晕。
母亲再次被送进重症监护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