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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津霖这辈子磕过三次头,第一次在他六岁的时候,当时惜蓉刚刚离开,周逸辞懂事很早,穆宅并不清静,沈碧成之前还有个姨太太,她正得宠,穆锡海每天都留在她的房间,带她出席各种场合,甚至直接介绍为夫人。
褚慧娴和他的结婚八周年纪念日就在他与那个女人游艇度假而悄无声息的溜走。
她做了很多菜,很多她记忆中穆锡海喜欢吃,但其实他早已喜新厌旧不再触碰的菜,她特意打扮,穿着玫粉色的旗袍,穆锡海曾说她穿那样娇艳的颜色最好看,她满心欢喜等待着,从窗前伫立,到坐在椅子上,最后疲惫而绝望的陷入沙发,穆津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楼梯口,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父亲与母亲之间支离破碎的婚姻。
他明白了强颜欢笑的含义,明白了同床异梦的悲凉,更明白在他面前一向坚强的母亲,到底承受着怎样的心酸不如意。
褚慧娴还不到三十岁,她算不得漂亮,可她也绝不苍老,她安静得如一抔水,温柔得似一米光,她善待失去母亲的周逸辞,教养聪慧听话的穆津霖,将整个家上上下下操持打点得分外和睦,她忍受着穆锡海姨太太的刁难与挖苦,纯粹又怀揣希望。
她想他总有玩腻的时候,总能看到她的好。
可她这个希望一揣就是四十年,在起起伏伏的悲欢中彻底破碎到再也拼凑不起。
他不是一时兴起的风流,而是根深蒂固的顽劣。
穆津霖推开跟在他身后的周逸辞,转身跪在露台上,双手合十朝着天磕下他人生第一个头,他想要母亲很快乐,想要这个家是真的温暖,想要父亲可以多陪伴她,记得每一个纪念日,从其他继母那里回来和她吃一顿饭,尝一尝她花费四个小时做出来的菜,哪怕就尝一口。
第二次是穆锡海去世葬礼上的灵堂前,他心里泄了恨,从未有过的快乐,他想这个男人总算死了,他这辈子不亏,他祸害了多少女人,欠下多少孽债,是他亲手把自己逼向了这条绝路,是他活该被算计,被残忍算计死。
善恶终有报,他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他与周逸辞留情了。
他根本不情愿跪下,他觉得这男人不配,可他也不得不跪,他跪不是为悲伤不是为道义,而是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是跪自己母亲的韶华。
他凝望着穆锡海的牌位,看着他慈眉善目的相片,耳畔多数是虚情假意的哭声,尤其以程欢的最厉害,她哭到嗓子发哑,几乎昏厥。他想一个小小的女人能把戏演得这么逼真,他作为长子,不真情实意点不是太废物了吗,于是他也哭,他的眼泪都是程欢催出来的。
偌大的礼堂,一排站立的女人,数排吊唁的男人。
那些叹息倒是真的,都在感叹如此不可一世的男人,怎么命这样短,还没见到孙儿就撒手人寰。
而穆宅女人的叹息,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恨,为了孽,为了自己还年轻就没有了依靠,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走,那眼泪哭自己,哭青春。
与其说穆津霖跪了父亲,不如说他跪了舞台,人生如戏。
第三次就是此时此刻,他膝盖死死抵住冰凉的地,履步维艰进退两难。
他不能割舍掉生养的母亲,也不能割舍掉他动心的程欢。
前者是他的礼义仁孝,后者是他的情深似海。
褚慧娴想前前后后加起来才不过一年多,多深的感情能到让他这么理智的人放不开的地步,咬咬牙也就断了,断了也就解脱了,否则这场大火会烧到什么程度,她真怕他好端端的儿子葬身火海,她只想留下她的命本子,她觉得他不理解自己,他根本不懂慈母的挂怀。
她注视着始终没有抬头的穆津霖,他高大身躯匍匐在地上,像是感觉不到寒冷,佣人在旁边落泪,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自从程欢嫁入穆家,这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像是忽然脱了轨,朝着无可挽回的地方冲去。
穆津霖很久之后才直起身身体,他眼眶有一丝濡湿,“母亲,您爱过吗。”
褚慧娴沉默。
“您是过来人,明白感情的身不由己,您也尝过感情的百般滋味,那您现在告诉我,您摸着自己的心脏,明明白白回首这一段路程,您是否真正爱过我父亲。”
“我当然爱过!”
褚慧娴不能接受任何人质疑她对穆锡海的感情,这不单单是一段感情了,而是她的一生,是她的岁月,她的光阴,她的骨头和灵魂。
她死后的碑陵依然要刻下穆锡海之妻五个字,不管她受过多少冷落,多少苦痛,这是无可磨灭的事实,是她带入坟地的身份。她活了六十一年,她的一切点滴都被冠以这个男人的名字,如果她不爱,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她这辈子不是白活了,不是太糊涂了。即便她后来心灰意冷,即便她也有过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死了真解气,可她到底哭了,她抓着那半点温情让自己肝肠寸断,她那是真的眼泪,不是为了哭给人看。
“我和你父亲,与你和程欢完全不同,我们最初的结合都很坦荡清白,我们也没有违背任何伦理,但津霖,你懂得人活着要活出什么吗?活出一个脸面,活出一口气,不要被世人指指点点,不要让自己抬不起头,不要做没有把握的事,不要把自己看得过高,认为能对抗整个世界。你只是一个人,你活在这片土地上,你要明白什么能被接受,什么至死都背负骂名。”
褚慧娴伸出手,朝着仍旧笔挺跪在面前的穆津霖,她满是殷切期待的眼神停留在他脸上,等待他把手搭在自己掌心,穆津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那只苍老枯瘦而颤抖的手,他目光死死定格在褚慧娴脸上,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期待,看到了一丝拯救,也看到了自己死活无法割舍的坚决。
“母亲,那您爱错了吗。”
褚慧娴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她脸上仅剩的温和也荡然无存,她爱错了,她当然错了,午夜梦回她后悔过,她嫉恨过,当一个女人在婚姻里充满了绝望,充满了哀怨,充满了惆怅和动摇,那就是错了。
可她不肯开口承认,她错了这段婚姻,错嫁了一个男人,不也错了整个人生吗。
可她闪烁而空洞的眉眼藏不住,穆津霖看得一清二楚,他拍了下自己胸口,“母亲用一辈子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还死咬着不肯认,那么我呢?我才仅仅开始几天,您让我怎么甘心抽身?是苦是甜,我总要尝一口才知道,我从没劝过您离开父亲,可这句话我无数次要脱口而出,我在外面疯了一样拼,我永远也不想让您知道我拼出了什么。可我最开始的初衷,只想在您离开他之后,我们依然能过和在穆宅没有任何区别的生活,我不希望我是周逸辞,在他母亲离世后才站在这个位置,那有什么用。我四十年没有为自己好好活过,就像您为了我才忍气吞声,即使最后几年您已经不想再挽留他,还要拖拉着,为了替我谋一份家产。您的苦楚我感同身受,我的无奈您是否能体谅。”
褚慧娴的手从他开口到最后,慢慢坠落下去,无力垂在膝盖上,像断了筋脉。
午后的阳光将她斑驳白发照得更加清晰,她老了,老得没有了一丝光彩,她忽然发现她才是最抗争不过命的人,她信佛,可她却不真的仁善,所以佛把她关在了渡劫的门外,她始终徘徊但走不进去,她想要拉穆津霖一把,却来不及了,他已经堕入情的大网被层层缠裹,她没有剪子和匕首,只凭借十根肉指根本斩不断。
她何曾不是网里丧命的人。
情关二字真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所以你一定要她。”
穆津霖嗯了声。
褚慧娴手搭在额头,盖住了她半张脸,她微弱的叹息了声,“我老了,管不了你。人各有命,自己的命自己熬。”
眼泪顺着指缝淌下,一旁的三株焚香烧了大半,屋子里的雾气太重,穆津霖咳了两声,
他回头隔着浓烈的白雾看了看母亲,她静坐在轮椅上,像一樽了无生气的雕塑。
佣人跪在地上,轻轻捶着她腿,笑着说,“大太太看啊,您儿子多懂事,什么都和您说。他能有今天,都是对您的孝心,这世上不孝之子太多了,您其实有福气啊。哪能什么好事都给您不是?咱们为人父母,不想子女飞黄腾达,就想他们平平安安,您把程欢想成了豺狼猛兽,她才多大啊,她刚退了奶黄,日子还长着,您长命百岁,在这里震慑住,她还敢作什么幺蛾子,少爷不傻,迷也迷住了,您何必强拆姻缘,兴许他命里有这么一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褚慧娴哽咽着说是,便捂着脸再没下文。
穆津霖从穆宅出来,开车经过一家花店,他从车窗一晃而过,看到新来的白玫瑰非常漂亮,正从一辆车上卸下,放在黑色的水桶内,他踩了踩刹车,犹豫了一下,推开车门走下去。
码头今天闹了一场好戏,听说一个工人的表妹过来送饺子,恰好赶上铁门外值守的兄弟去厕所方便,那姑娘不懂规矩,拎着饭盒闯进来,她找的人不在,被巴哥给瞅见,也不知怎么那么寸,巴哥正好替一小兄弟找对象,以为来的就是那个,过去埋怨怎么不打电话,要是霖哥在生人闯入都要惹祸的,姑娘没听懂,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饺子盒拿走,巴哥打开看了眼,发现是热气腾腾的羊肉饺子,他愣了下,“这啥习俗,相亲还带饺子?打算给他包里头啊?”
姑娘臊得不说话,巴哥一手拿着饭盒一手牵着姑娘,叫来正往船舱上栓绳子的小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小伙不好意思,挠着脑袋自我介绍,巴哥蹲旁边吃饺子,工人倒班围起来瞧热闹,三五成群插嘴给姑娘吓哭了,都是一群扔大街上穷凶极恶的样貌,叽叽喳喳骂骂咧咧满口黄腔,小姑娘捂着脸转身跑出去,恰好在门口撞上穆津霖,他扶住踉跄的女孩,女险些把手里的玫瑰花打落,他知道这群畜生胡闹给人家说臊了脸,巴哥为首带着一群参与嬉笑的手下在海边蹲起,我站在窗户前看,巴哥裤衩子破了一个洞,蹲下去拉锁割得慌,龇牙咧嘴的德行笑得我几乎岔气。
我看见穆津霖往木屋这边过来,立刻下楼到门口接他,他恰好进来,将手上的花束递给我,我粗略数了数,有那么三十四朵,都是最好的白玫瑰,花瓣开得很大。
我嘟囔着,“老男人怎么还想起送我一束花。”
我不十分喜欢白玫瑰,它白得不如百合,艳得不如红梅,香气也不如茉莉,但这样一束盛开纯粹娇艳欲滴的花捧,不喜欢也觉得稀罕和惊讶,我捧在怀里嗅着,眉眼藏不住笑,他脱掉大衣很无奈说,“老男人就不能浪漫一把吗,老男人也有追求激情的权利。”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上戳了戳,“老男人还是先顾着去医院做个拉皮吧。”
他闷笑出来,“说得我一无是处,你似乎很歧视老男人。”
我转身将花插到空荡的玻璃瓶里,把一杯冷却的白水续进去,我随口问穆津霖这花能开多久,需要见见阳光吗,还是添水就行。
他一声不响忽然从身后将我抱住,我身体本能一僵,像是吓着,又像是惊着,不过很快便适应了他的气息放松下来,他脑袋埋入我脖颈,呼出的热气引发一阵酥麻的颤栗。
他头发才剪过一次,最短的地方很硬,扎在皮肤上让我很想笑,我偏头躲着,他将我抱得太紧,怎么都躲不开。
“说话,是不是歧视老男人。”
我咯咯笑着答应他,“老男人满脸褶子,像纯种的沙皮。”
“你见解不深刻,生活经验明显不够。但也不怪你,毕竟年轻,还需要我一点点扶持,去开眼界。”
我哟了声,“那请穆先生指教。”
“口说为虚,实战为真,很多事只有床上最有说服力,我说有点自卖自夸。”
我没理他,手指在花芯上拨弄着,他将我抱得很紧,一阵静默后他问我是否还会离开他,我指尖动作顿了顿,偏头看着他,他脸仍旧深埋入我肩窝,只露出额头,我说怎么忽然问这个,他要我回答,我想了下,“我不会。”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