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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就是问问下这么大雨……今晚荷花池的消夏宴该办不了了,厨房的罗娘他们叫我来问夫人怎么好?”我总觉得露哥的反应有点古怪,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方才确实是我不对,我不做声就待在房门外,别人没把我当贼就算好的,“露哥姐姐,我真没偷听你和夫人说话,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呵,下这么大雨还难为你跑这一趟,衣服都湿成这样子,待会儿让客人看见就不好了。”她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只自顾拉着我说:“来,换件衣服别着凉了。”
我不好违逆她,只得跟着她来到侧边厢房,那里像是茶水间,但也有衣裳架子、五斗柜,柜台上有妆奁镜子和梳子、篦子一类物件,她让我在一个脸盆里把脸洗一下,湿发用布抹一抹干,然后对着镜子让我涂香粉和胭脂,我只得说我没怎么涂过,不太会,且也没有修眉,再说待会儿回厨房一做事,油烟气就把妆脏掉了。她却非得拉我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女孩儿的皮肉就是生得好……”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姐姐……看着就比我大一些,如何就夸我好……”
她抿嘴一笑,又摸到我身上衣服还是湿的,转身去柜子里取出一件豆绿缎子交领、小桂花纹样的短衣,一条浅玉色的百褶裙:“这是我新做的衣服,偏窄小了些,看你肩膀腰身应该穿上正好。”
我一惊赶紧推辞道:“厨房里做活的人不能穿这么好的衣服,姐姐你留给别人穿吧!”
露哥却还是硬逼着我换上衣服:“你看萼楼里哪个女孩儿穿粗布的?你的模样比她们都好,又常在各院走动,自然不能穿太差。”她为我系上衣襟的涤带,“再打上薄薄一点胭脂就很好看了。”她说着话,那边房里传来碧茏夫人的声音:“露哥,你带小月进来吧。”
露哥这才不再摆弄我了,进到碧茏夫人的房里,夫人倚在榻上,正用涂满鲜红蔻丹的手指捻起一颗李子送到唇边咬着,我在灯烛下似乎有些眼花,好像看见夫人的嘴角还有丝丝血迹,心里困惑李子肉也有那么猩红?
“外头下大雨,消夏宴自然是不办了。”她懒懒地开口道,“正好你来了就带个话回去给厨房的人,那个叫阿晋的伙计今天家里来人有急事,说是他哥嫂给他在哪里说了一门亲事,要他即刻回去相见,相得好了恐怕就立刻准备择日成亲了,所以萼楼的差事也就辞了不做了,若人手不够也先暂且等等,明后日再叫人出去找个顶替的回来。”
“阿晋就走了?”我一时难以相信,“他昨晚在风露人间被云香姐姐唤去帮忙做玉面丸后就没回来过,他怎么今日说走就走了?”
露哥在一旁道:“咱这里人多事杂,排场又大,多少人来人去都是常有的事。各院的校书说不准哪天就被赎身出去的也未可知,到时候照样说走就走。”
忽然碧茏夫人伸手让我走近一些,我还茫然不知道,露哥推我过去。夫人笑道:“你给她穿这衣服很好看,待会儿去那边屋子里找那块杏红的料子再给她做一件这样的,我记得还有柳绿或者葱黄的缎子和纱?就给她做条裙子,你前日做衣裳剩下的樱草色绸子就给她再做条膝裤……”
我吓得赶忙摆手,“夫人我穿不来那些好衣服的……”
露哥一拍我的肩,“夫人给你就拿着,几件衣服也不值多少银子。”
碧茏夫人朝她使了个眼色,“去把那边桌子上那盒胭脂给她。”
露哥抿嘴笑,“是。”
“胭脂?”我瞠目结舌,真是越着急推辞她们就越要以此拿我作弄开心似的,一时间再不晓得该说什么。
“哪个女孩儿家不爱美的?”露哥硬把一盒胭脂塞到我手里,“你闻闻看?这胭脂可香了。”
“香?”我只得把胭脂盒摊开在掌心里,掀开盖子,果然一股说不出浓腻的甜香登时散出来,看着里面一摊殷红,我吸了吸鼻子,却嗅到另一丝腥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合上盖子不好意思道:“谢……谢夫人,可我并不懂用它……”我抬头望向碧茏夫人之际,分明见她看我的脸上闪过一点诧异神色,心里也不由升起疑惑,身旁一直喋喋不休的露哥这时也没作声,我转头去看她,她也有些错愕似的看着我,“露姐姐,怎么?”
露哥这才又恢复惯常的笑容,“真没见过你这样古怪的女孩子!不论是哪家的大家闺秀还是那小家子的碧玉,哪个不爱弄这些胭脂香粉搽的?怎么就你不使用?”
我想了想,过去在江都家里时,跟家对面那欢香馆的老板娘桃三娘最熟稔,几乎每日都和她在一起,但也未见她搽抹过这些胭脂水粉,只是她的面容颜色比那些搽了的人还要白净清澈、红润好看,我跟在她身边也就一直没兴起过这个心思。后来到了严家做丫鬟,只伺候小琥一人,整日大多只在他那院里待,旁人极少接触,所以也没与人交接过这些,只得道:“我娘从不叫我搽胭脂。”
碧茏夫人便有点意兴阑珊,摆摆手,“总之给你的东西你就收着吧,你把我刚才的话带回厨房,再叫罗娘炖一道燕窝肥鸡、煮腌莼风鸡肉、卤野鸡爪子,送到风露人间去,过一会儿我去那儿与风娘他们喝酒。”
我终于如获大赦般出了鸳鸯馆,揣着胭脂又穿着露哥给的衣服灰溜溜地跑回厨房去,赵不二他们一边忙活一边还在那等我,见我回来的模样都有点艳羡,对阿晋离开的事谈论了几句但都没太上心,我却自从闻了那胭脂味以后心里喉咙里七上八下说不出哪里不自在,直到乌糍姐让我到外面院子里舂黏米做芝麻团子,我见到在那里烧水的阿浊——
她还是蓬着乱发,脸蛋脏得稀里糊涂,只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的灶火边映得犀亮,看见我走来便笑道:“小月,你今晚要做什么好吃的?”
我给她看我手里的装米的簸箕,忽然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顿时皱起眉头,提着烧火棍就连跳带蹿地过来,“小月你刚才去宰鸡还是杀鱼了?”
“宰鸡?没有啊?”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她不信,靠近我身上又闻了一下,“你身上没沾血,怎么一股子血腥味?”
“血腥味?没有啊?”我更加奇怪了,抬起胳膊闻闻袖子,“我怎么没闻到?”
“而且腥得重,都是死了的味道。”阿浊用手指揉揉鼻尖。
我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油然有些发毛,喉咙里本来就不舒服有什么噎着似的,这下感觉更堵得慌,连忙用力咳了几下嗓子,阿浊看我这样,赶紧去水缸里舀一瓢水来:“怎么了?喝点水试试?”
我接过来喝进一大口,不曾想凉水入喉就觉一阵刺辣,马上俯下身去呕了起来,还好晚饭只吃了点粥和咸菜,所以没呕出什么,倒吓得阿浊拼命给我捶背,“小月你别吓唬我啊,小月你怎么啦?”
我好半天才缓过来,摆摆手,“没、没事。”
阿浊也俯下身来,却定定地看着我,我一边用水瓢里剩下的水洗脸一边不好意思说:“怎么?我脸上还有什么?”
“小月,”她还是那样看着我,有些郑重其事地压低声音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刚才?”我愣了愣,“刚才去鸳鸯馆了,因为今晚消夏宴的事去请示一下夫人。”
“她们给你吃东西了?”阿浊好像知道什么似的,恰好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穿的这新衣服也是她们给你的?”
“是啊……”我更觉诧异,“没给我吃什么,不过给了我这个。”我从怀里拿出那盒胭脂给她看。
“哦……胭脂?”她好像冥思苦想了一下,“这是吃的么?”
“这是画在脸上的。”我有点好笑,“那些姐姐们化妆在脸上,抹这个红红的会很好看。”
“画脸上的?”阿浊登时吃了一惊,一摆手打在我拿的胭脂盒上,我没拿稳就将胭脂盒摔在地面,发出‘砰’地碎裂响声,我虽然不化妆但还是觉得摔碎了可惜,赶紧去捡,“哎!这是瓷的,掉泥地上都糟蹋了……”阿浊却一把拉住我,“别捡了小月!”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拉着我挪开两步,“以后千万别吃夫人给的东西,也不要接受她给的礼物!”
我看她的样子很反常,心里也警觉起来,“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你别吃就是了!”阿浊双手紧紧抓住我的两边手臂,眼睛还看了看周围,略小声急切地道:“来这里做事的人,总是说不定哪天被她们叫去,就回不来……小月,我不想你也回不来……”
“回不来……”我脑子里立刻闪过阿晋的面容身影,“这么说,阿晋就是因为跟她们去了才回不来的?”
阿浊点点头,这时厨房那边传来乌糍姐的喊声:“小月,阿浊,你们俩别顾着在那儿说话,快舂米啊,我这等着用呢!”
“好、好!”我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回应了她,但心里却“咚咚”地打起鼓来,阿浊看我惊魂不定的样子,连忙又拉我的手去放在簸箕上,“不过乌糍姐和罗娘在这好久了,还好好的啊……可能是我瞎猜的吧。”
“可是……”我想到方才在鸳鸯馆时的情形,弯腰再去捡起地上那碎裂的胭脂盒,借着光看里面,那胭脂块也已散开,我捻一撮在手里搓了搓,那种花香中隐隐透露出的刺鼻腥味更大,我困惑地看看阿浊,她也一头雾水地看着我,那边厢乌糍姐端着面盆在里面开始骂骂咧咧了,阿浊便拉我去石臼舂米,我慌慌张张的当儿,连摸过胭脂的手也没洗,加上黑天里靠一盏小豆油灯看不清,就把米都舂好了。乌糍姐用糯米粉包桂花糖做馅儿,蒸熟后滚炒香芝麻末儿做了几十个芝麻团子,各送去了风露人间和花坞春晓。
我起初并没有想到这里面会出什么事件,不曾想三更时分,就有人传来话说风露和花坞两院的好几位客人吃喝完茶果点心就各自有些身体异常起来,风露人间的客人还好些,先是脸色红胀进而发紫,然后全身抽搐,两眼发直,只想作呕但又呕不出什么,模样看来像是急惊风,跟班下人已火速奔去寻医了;而花坞的国舅和其他几位客人那时正在切西瓜猜里面有多少瓜籽以做赌局玩,当时国舅正低头对着两半切开的西瓜在数籽,突然大叫一声就一脸撞进西瓜瓤里,众人把他拉开之际就发现他昏厥了,再灌水掐人中也没反应,后来一摸鼻息竟然全无了!
“后来呢?”乌糍姐急得扯着传话的丫头直问。
“后来?后来连那几个也不知道是着急过头还是怎么的,也有的开始弯下来大吐黄水的,还有的跑到茅厕去泻肚子,反正都十分不舒服起来了。”丫头耸肩,“夫人不是正好也在风露人间么,听说花坞也出事了就赶过来张罗,这会儿还没抽得空查缘由呢,若是因为厨房这里做事不干净导致老爷们得病,她可不轻饶!”说完她就走了,剩下厨房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罗娘双臂抱在胸前朝乌糍姐努嘴,“先几个时辰里,酒饭茶果都吃过,如何查呢?”
我和赵不二在一旁都还不知所以然,阿旺冲我俩龇牙,“真要查出来是厨房做事不干净,那轻则罚扣月钱,重的……那些老爷都跟官府有关系,莫不要送咱都到官府法办?”
“兔崽子就别瞎搅和了!”罗娘呵斥完阿旺,大家都默在那里,好半晌才散开继续干活去了。
后半夜还好没什么动静,除了各院来传唤些汤水外,一直到鸡鸣前还算平静,我和赵不二忙完一整夜的差事,好歹能回家了。
小琥一直对我在萼楼做事而十分担忧,听完我跟他描述的昨晚的情形,他沉默了一会儿,“那盒摔碎的胭脂你打扫了么?”
我有点惊讶他怎么先问起这个:“打扫了啊,院子里一般都叫阿浊打扫,做完工吃饭的时候我看她在外面打扫来着。怎么?”
“你先前不是就说过,奇怪为何萼楼那什么夫人要请赵不二和你去做工么?”小琥眉头拧紧,“阿浊说的话大概就是答案之所在……萼楼恐怕很危险,只是我想不通她们究竟是怎么做的,把人叫去弄走,能做什么呢?那胭脂有什么玄机?”
“若有事,今晚回去便知道了。”我说这些时已经困倦得眼皮子打不开了,小琥看我的样子不禁莞尔,“你先睡吧,我今日出去时也向当地人打听一下,萼楼既然那么有名气,问问便知了。”小琥说完便出门去了。
我半敞着门昏昏睡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稀听见大门外有人走进来,像是陌生男人的脚步,略翻个身,心里还想到头羹店都关张了,大上午的有谁会来?
就听得一个男声说:“下毒的人找到了,看她手上指甲缝里还粘着红的,就是毒药的铁证!”
——我顿时惊醒,不由分说坐起来,把双手指甲缝仔细一看,微微的红色,果然有些残留在里面,是胭脂?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响,原来那胭脂真的有毒!
连滚带爬下床跑到院子里看,烈日炎炎下,什么人也没有啊?我怔在那里,刚才明明有人进来说捉拿下毒的人么?哪儿去了?
我正站那发呆,赵不二的堂客从街上提一桶水回来了,看见我便奇道:“这才巳时二刻你怎么就醒了?”
我赶紧问道:“方才有人进来么?”
“我刚出去,从家门到那边水井再回来这一会儿工夫,猫狗都不见,哪来人了?”女人看我的样子“噗嗤”一笑,“看你这样子八成是睡迷了,做梦呢吧!”看她不在意地走了,我仰头看一看天,日阳刺目,且异常灼人,我只好躲回屋里,抹一把头脸的汗重新躺下,一抬手又看见指甲缝里的红,惊得又坐起来,莫非他们真是吃了我经手的点心才发作病倒的?……可如何是好?若被查出来是不是真的要被送去官府法办?这当儿小琥也不在,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真急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