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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支舞都很静,他动作幅度不大,相比白少棠的舞,他的舞姿更为古朴厚重,带着春秋时严格礼乐的味道。然而木屐踏板和流云碎步,又让他整个人多了晋魏风流的洒脱。
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格外高超的技巧,仿佛一个贵族公子步行于月下竹林之间,平淡柔和。
便就是这样淡雅从容的舞,却让人移不开目光,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近乎苛刻地完美,美得摄人心魂,惊心动魄。
大楚建国以来以男子妖媚柔为美,然而此时此刻的沈夜,不卑不亢,没有脂粉妖柔,只有君子风雅,令人移不开目光。
所谓国色天香都成了下乘,万千粉黛都失了颜色。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他旋身甩袖,面向众人。琴声变得格外有节奏,他踏足击掌,垂头倾听,那始终平淡的面容终于慢慢有了笑意。这一笑倾城,大殿之中顿时全是吸气之声。
然而他不管不顾,踏歌前行,木屐撞击着大理石的地面,发出“嗒嗒”的声音。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行到舞台前方,弯腰,却又忽然停顿,琴声恰到好处地停住,全场一片安静。
而舞台上的人在月光下慢慢起身,背对着我,侧过脸来。
琴声忽响,让人心头猛地澎湃起来,仿佛是那君子风流意气卷席而上,众人于竹林之间听得风声梭梭高扬。
“有匪君子——”他拖长了声,高喝出声,不等他答,所有人下意识地合唱:“终不可谖兮!”
声如浪潮,回荡在大殿之中。
琴声又低了下来,他在月光下静静地瞧着我,仿若叹息一般轻声开口:“终不可谖兮……”
余音袅袅,不可忘怀。
终不可谖兮。
如此美人,又怎能忘记呢?
全场静默,所有人都回过神来。而我痴痴地看着那月下之人,张了张口,想要开口,却始终说不出口。
灯光一点点明亮起来,舞台之上,沈从已没了踪影。沈夜从容转身,拜谢君王。直到他踏着长廊悠然地消失在后殿,众人才回过神来。
掌声雷鸣,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这才叫倾国倾城啊。”
“这等风姿,若能娶得,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啊!”
大殿里人们激动起来。我静静地坐着,不一会儿,沈夜回到了我身边,端正地跪坐到我身后。
我不敢看他。
我向来知道沈夜是美的,我却第一次体会到,他一直在收敛着自己的美丽。
若是他愿意,他也可以把这种美散发到极致。
美色如刀,可以驾驭人心伤人。我无法直视他,因为我怕我抵挡不住这样的美丽,弯了脊梁,抛了尊严,不计一切后果臣服于他。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有这种天然的优势,可能也看穿了我这不堪的内心,跪坐到我身边之后,他安静地跪着,不发一言。许久之后,大殿里才安静了下来,陛下似乎慢慢回过神来,感叹道:“舒少主的两位夫君,都是难得的美人啊。”
陛下开口,众人立刻附和起来。我点了点头,嗯,我夫君美,我当然知道。
“苏爱卿的舞,动作如此简单,却这样动人,怕这天下间只有苏爱卿能跳这君子之舞了。”陛下轻声感叹,“他人的舞蹈,美在姿态,苏爱卿的舞,却美在气韵啊。”
姿态可学,气韵难成。
白少棠勤学苦练,总有那么几分神采,但沈夜这支君子舞,我此生所见,怕只有他能跳了。
我跪坐着,看着后面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献艺,过了好久,我终于平复了心情,转头看向他。
“沈夜。”
“嗯?”他端着酒杯,正看着舞台,听到我的声音,他回头看我。
灯火下,他的目光淡淡的,带了几分酒意。
那瞬间,我突然觉得,我想吻他。
当天晚上回去,我估计大多数人和我一样忘不了沈夜的风姿。
沈夜晚上很忙,沈从似乎带来了很多消息,凤楼的一干人和他去了偏殿,一群人关着门商议事情。这刚好给了我时间,趁着他不在,我将白少棠给的字条拿了出来。
我给白少棠的字条里详细地写了最近我所知道的所有信息,白少棠的字条很简单,但信息量很大。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上官云和上官林勾结、软禁上官婉清的证据,也准备好了元德年间姨母是“调用”而不是“私吞”军饷的证据。最重要的是,母亲收到了上官流清的信,说她会带着上官流岚身边逃掉的那个侍卫,在十九日抵达楚都。
按照他们的计划,他们会在近期散播消息出去,将当年姨母调用军饷是为了维护普通士兵权益,不让军饷一味地供应给贵族的原因说出去,在民间建立我和姨母的良好形象。然后十八日早朝,母亲会让刘丞先参奏上官云和上官林软禁上官婉清,借此发挥说我杀上官流岚有隐情,紧接着组织人跪在宫门前请旨轻判我。
这是明面上的,而十八日晚上,我必须从宫里逃出去,由白少棠接应我藏起来。同时,母亲会调五千骑兵入城。只要我藏起来,母亲一口咬死人在陛下那里,陛下也没办法。一方面在外施加舆论压力,另一方面上官流清回来,与母亲联手接管上官家,洗清我的冤屈,然后舒煌姨母再出来接下罪名。凭借着舒煌姨母的名声和外面百姓的压力,母亲再带着五千骑兵去向陛下施压,陛下必然不敢为难。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我必须出宫,不能被陛下握在手里,否则母亲没有办法泼污水给陛下,而且我也会被当作人质,让母亲受制于陛下。
十八日当日,白少棠会在宫殿西门等我,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
第一是在约定时间到达西门,第二……
我看着信里最后一句话,再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小药丸,脸白了。
——用“相思”除掉沈夜。
我知道白少棠的意思,沈夜武功这么高强,想从他手里抢人,简直难如登天。
而且沈夜是陛下手中第一助力,他站在陛下那边,所有人都不知道到底会产生多大的帮助。这样一个人,毒死了绝不可惜。
“相思”这味药,是天下难得的奇药,无色无味,没有丝毫痕迹。人服药之后毫无感觉,但只要碰到红豆粉,便会立刻毒发身亡。
用了“相思”,我可以任意控制沈夜的死亡时间,我可以让他带着我出西门,然后在白少棠接应我时撒上一包红豆粉。
沈夜会当场死去,沈夜一死,白少棠就可以带人直闯西门将我带走。
我手颤抖着,握着药丸。
好久好久,我都不能回过神来,直到字条被我燃烧殆尽,我都不能恢复常态。
当天夜里,我睡得很早,梦里面,我似乎来到一片竹林,月光倾泻下来,沈夜穿着白色的袍子、木屐,击掌踏歌而舞。美轮美奂,恍若谪仙。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面容清冷,朝着我慢慢走来,我心慌不已,伸手抓他。
“沈夜!”
他旋身,轻巧避开,凝望着我,眼里全是温柔。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他朱唇微张,声音如羽毛一般,轻轻飘散在风里。我追逐着他,去抓他的袖子,然而每一次都只差一点点,他总能轻巧地避开。
竹林之中,风声轻啸,竹叶沙沙作响。我拼命去抓他,追着他,我总觉得他要走了,我总觉得这一次抓不到,他就再也没有了。
“沈夜!沈夜!”我急促地呼吸着,拼命想要追上他的脚步。然而他轻盈地往前,越走越远。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他的歌声回荡在梦里,我拼命呼喊着他,奔跑,追逐。
他走向一道白光,轻声叹息:“终不可谖兮……”
“沈夜……沈夜……”我嘶吼着,大哭出声,“你别走……别走!”
我看着他站到白光里,背对着我,侧过头来。他望着我,神色那么郑重,那么温柔,仿佛是要让人溺死其中。
我记得这眼神的。
那时候我在马上,他揭开我的面具,将永生花温柔地插入我发间时,他就是这样看着我的。
我在梦中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朦胧中有人唤我的名字:“舒城、舒城。”
我听出是沈夜的声音,猛地惊醒,一把抓住了他。
我用尽了所有力气死死地抓住他。他将我抱在怀里,像劝小孩一样拍打着我的背,温柔地说道:“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的。”
我喘着粗气,回不过神来。他低头亲吻我的额头、面颊,反反复复地说道:“我在这里,舒城,别怕,我在。”
他的怀抱灼热,让人心安。我疯狂跳动着的心脏慢慢平复下去,好久以后,我才颤抖着慢慢抬起头来,然后我就看到沈夜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温柔。
“别怕。”他瞧着我,目光里却沁满了悲哀之色。我抬手摸上他的眉眼,我想问他,沈夜,你怎么了?
你有什么不开心,你告诉我,我都会帮你。
沈夜……
我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你注定要死,那么人生最后一段路途,让我对你好一点。
可是这些话我没说出口,我只是摸着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沙哑地出声:“沈夜,你真好看。”
他身子僵硬了一下,而后他垂着眼帘说道:“陛下派人去了你们家,私下里。”
“嗯。”
“你的大姨母舒染膝下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同她云游江湖,大女儿舒靖交由你母亲抚养,她手下一个幕僚是陛下的人。”
听到这样的秘辛,我忍不住僵直了身子,沈夜继续说着:“二女儿舒素由舒煌抚养,她手里有一支暗卫队,其中有陛下的人,而且,她恨舒靖和你。”
“你……别说了。”我打断了他,“我知道,我们舒家人身边总少不了别人的人,你说这么多,是想表达什么?”
“如果你不是少主了,”他轻笑起来,“舒城,你说你们家这些人,到底会怎样?”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我知道答案,我比他更清楚后果。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伸出手来,温柔地摸着我的发。
“舒城,这些后果你都该想想,做人要做万全的准备。我……”他注视着我,眼里全是苦涩,好半天,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不能再当沈夜了。”
“那你要去当谁呢?”
“陛下给了我命令,”他痛苦地说道,“我得做回我的隐帝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将手笼在袖间,借着月光静静地打量着我,仿佛要用这双眼睛化作刻刀,借着这一眼,将我深深刻进他的眼里。
我明显察觉出了他的情绪变化,不由得心里一凉,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什么,致使他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是一直说,”我迟疑着,有些不敢肯定道,“你爱我吗?”
他没说话,沉默着。我心里不由得更为惶恐,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许久,他终于开口:“舒城,我没有太喜欢任何事物,还有人。我喜欢你,仅止于喜欢。”
“我比不上陛下吗?”我恍然大悟。
他轻叹出声:“不,是比不过权势。舒城,”他弯下腰注视着我,一双眼里全是悲哀,“我从地狱里爬上来,我踩着无数人的尸骨,沾染着无数人的鲜血,为的不过是今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是再不在任何人之下。你为什么不能给我这些呢?”他很是惋惜,“如果是你而不是陛下,至少这个选择不会让我更难过,可是舒城,我现在觉得我有点难过。我以前喜欢一只猫,在君子门的时候。”他抬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神情很温柔,“它常常陪我出任务。从它是只小奶猫的时候,我开始养它,我把它养大了之后,君子门的门主突然想尝一尝猫肉,他看上了那只小猫,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说着那只猫,我却无比清楚,他是在说我。
我听着他的话,感觉那言语里全是血腥味。
“我将它杀了,切成肉片,煮成汤,成了一顿火锅,和门主一起吃了它。后来我当了君子门的门主,我就将吃了它的人都像它一样,扒了皮,剔了骨,煮成了肉汤。舒城……”他伸手抚向我的面容,那白玉一般的手向我伸来,我却在那一瞬间似乎闻到了血腥味。幻觉也好,真实也罢,我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身子微微颤抖。
他愣了愣,随后笑了。他将手温柔地盖到了我的发顶,抚摸着头发说道:“我会为你报仇的,你别怕。”
——像那只猫一样,谁伤了你,杀了你,我就原数奉还。
我身子颤抖着,看着他眼里的悲伤之色,强忍着惧意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容不得我背叛。”
“可你从来没有真的背叛,”我迎上他的目光,“是你为她出谋划策,设下这个局,让我姨母的案子作为引子的吧?”
他动作僵硬,看着我的眼里全是痛苦:“你找到证据了吗?还是你认为的?”
“需要证据吗?”我冷笑出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明摆着的……”他笑着收回了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摇头说道,“那还有呢?你还知道了什么?”
“白少棠打伤沈从那天,你是想和秦阳潜入舒家的地宫对吧?”
“对,”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头看我,“你说得没错,但那又怎样?”
“我去药王谷的路上,你其实已经知道了上官流岚的消息,知道只要我们早回来一天甚至早回来几个时辰,就可能救她,所以你故意拖延,对吧?”
“对。”
“在药王谷的迷阵里,你打开地道时故意关上了上面的门,也是因为知道上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把进药王谷的路堵死,就可以让他们无路可退,对吗?”
“对,没错。”他笑着看我,再不掩饰自己的张扬,“你都知道了,可那又如何?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害死了你的好朋友,我害你身陷险境,我协助陛下用你算计舒家,可是,那又怎样?!你知道什么最值钱吗?”他笑了笑,指尖点到我胸前,淡然说道,“真心。我做了一切,可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哪怕我做了这一切,你都还爱着我。你会为了这样的事杀了我吗?”他大笑起来,“你连算计我都做不到!”
我听着这些话,忍不住拼命颤抖起来。
我的左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右手,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不去对着面前这人出手。我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感觉,我想杀了他。
然而我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必须忍耐。所以我喘着粗气,艰难地抬头,对他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