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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三地谢过顾剑,他并不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给我:“你说李承鄞受了很严重的外伤,这是治外伤的灵药,拿去给他用吧。”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心,也许我脸上的表情有点儿狐疑,他马上冷笑:“怎么,怕我毒死他?那还我好了。”
我连忙将药瓶揣入怀中:“治好了他我再来谢你。”
顾剑冷笑了一声,说道:“不用谢我,我可没安好心。等你治好他,我便去一剑杀了他,我从来不杀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的人,等他伤好了,便是他送命之时。”
我冲他扮了个鬼脸:“我知道你不会的啦,等他的伤好了,我一定请你喝酒。”
顾剑并没有再跟我纠缠,长袖一拂,转身就走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把那瓶药拿给御医看过,他们把药挑出来闻闻,看看,都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也不敢给李承鄞用。
我犹豫了半天,避着人把那些药先挑了一点儿敷在自己胳膊上,除了有点儿凉凉的,倒没别的感觉。第二天起床把药洗去,皮肤光洁,看不出任何问题。我觉得放心了一些,这个顾剑武功这么高,绝世高人总有些灵丹妙药,说不定这药还真是什么好东西。
到了第二天,我趁人不备,就悄悄将那些药敷在李承鄞的伤口上。
不知道是这些药的作用,还是太医院的那些汤药终于有了效力,反正第四天黄昏时分,李承鄞终于退烧了。
他退了烧,所有人都大大松了口气,我也被人劝回去睡觉。
刚刚睡了没多久,就被永娘叫醒,永娘的脸色甚是惊惶,对我说道:“太子殿下的伤情突然恶化。”
我赶到李承鄞的寝殿里去,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太医们看到我来,连忙让出了一条路。我走到床边去,只见李承鄞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伤口之外渗出了许多黄水,他仍旧昏迷不醒,虽然没有再发烧,可是呼吸越来越微弱了。
太医说:“殿下肺部受了伤,现在邪风侵脉,极是凶险。”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伤药出了问题,可是殿中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皇帝也遣人来了,不过现在太医束手无策,亦无任何办法。我心里反倒静下来,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握着李承鄞的手,他的手很凉,我将他的手捧在手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
太医们还在那里嗡嗡地说着话,我理也不理他们。夜深之后,殿里的人少了一些,永娘给我送了件氅衣来,那时我正伏在李承鄞的床前,一眨也不眨眼地看着他。
他长得多好看啊,第一次看到李承鄞的时候,我就觉得他长得好看。眉毛那样黑、那样浓,鼻子那样挺,脸色白得,像和阗的玉一样。但李承鄞的白净并不像女孩儿,他只是白净斯文,不像我们西凉的男人那样粗砺,他就像中原的水,中原的山,中原的上京一样,有着温润的气质。
我想起一件事情,于是对永娘说:“叫人去把赵良娣放出来,让她来见见太子殿下。”
虽然赵瑟瑟已经被废为庶人,但我还是习惯叫她赵良娣,永娘皱着眉头,很为难地对我说:“现在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赵庶人的事又牵涉到皇后……奴婢觉得,如果没有陛下的旨意,太子妃还是不要先……”
我难得发了脾气,对她说:“现在李承鄞都伤成这样子了,他平常最喜欢赵良娣,怎么不能让赵良娣来看看他?再说赵良娣不是被冤枉的么?既然是冤枉的,为什么不能让她来看李承鄞?”
永娘习惯了我李承鄞李承鄞的叫来叫去,可是还不习惯我在这种事上摆出太子妃的派头,所以她犹豫了片刻。我板着脸孔表示不容置疑,她便立时叫人去了。
许多时日不见,赵良娣瘦了。她原来是丰腴的美人,现在清减下来,又因为庶人的身份,只能荆钗素衣,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她跪下来向我行礼,我对她说:“殿下病得很厉害,所以叫你来瞧一瞧他。”
赵良娣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里已经含着泪光。她这么一哭,我嗓子眼儿不由得直发酸,说道:“你进去瞧瞧他吧,不过不要哭。”
赵良娣拭了拭眼泪,低声说:“是。”
她进去好一会儿,跪在李承鄞的病榻之前,到底还是嘤嘤地哭起来,哭得我心里直发烦。我走出来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仰头看着天。
天像黑丝绒似的,上面缀满了酸凉的星子。
我觉得自己挺可怜,像个多余的人似的。
这时候有个人走过来,朝我行礼:“太子妃。”
他身上的甲胄发出清脆的声音,很好听。我其实这时候不想看见任何人,可是裴照救过我好几次,我总不好不理他,所以只好挤出一丝笑容:“裴将军。”
“夜里风凉,太子妃莫坐在这风口上。”
是挺冷的,我裹了裹身上的氅衣,问裴照:“你有夫人了吗?”
裴照似乎微微一怔:“在下尚未娶妻。”
“你们中原,讲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这样最不好了,我们西凉如果情投意合,只要打下一对大雁,用布包好了,送到女孩儿家里去,就可以算作是提亲,只要女孩儿自己愿意,父母也不得阻拦。裴将军,如果日后你要娶妻,可一定要娶个自己喜欢的人。不然的话,自己伤心,别人也伤心。”
裴照默不做声。
我抬起头来看星星,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真是想西凉。”
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想西凉,我就是十分难过。我一难过的时候,就会想西凉。
裴照语气十分温和:“这里风大,太子妃还是回殿中去吧。”
我无精打采:“我才不要进去呢,赵良娣在里面,如果李承鄞醒着,他一定不会愿意我跑进去打扰他们。现在他昏迷不醒,让赵良娣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吧,他如果知道,只怕伤也会好得快些。”
裴照便不再说话,他侧身退了两步,站在我身侧。我懒得再和他说话,于是捧着下巴,一心一意地开始想,如果李承鄞好起来了,知道赵良娣是被冤枉的,他一定会很欢喜吧。那时候赵良娣可以恢复良娣的身份了,在这东宫里,我又成了一个招人讨厌的人。
起码,招李承鄞的讨厌。
我心里很乱,不停地用靴尖在地上乱画。也不知过了多久,永娘出来了,对我悄声道:“让赵庶人待在这里太久不好,奴婢已经命人送她回去了。”
我叹了口气。
永娘大约瞧出了我的心思,悄声耳语:“太子妃请放心,奴婢适才一直守在殿下跟前,赵庶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哭泣而已。”
我才不在乎她跟李承鄞说了什么呢,因为哪怕她不跟李承鄞说什么,李承鄞也是喜欢她的。
裴照朝我躬身行礼:“如今非常之时,还请太子妃保重。”
我懒懒地站起来,对他说:“我这便进去。”
裴照朝我行礼,我转过身朝殿门走去,这时一阵风吹到我身上,果然觉得非常冷,可是刚才并不觉得。我忽然想起来,刚才是因为裴照正好站在风口上,他替我挡住了风。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裴照已经退到台阶之下去了。他大约没想到我会回头,所以正瞧着我的背影,我一扭过头去正巧和他四目相对,他的表情略略有些不自在,好像做错什么事似的,很快就移开目光不看我。
我顾不上想裴照为何这样古怪,一踏进殿里,看到所有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也愁眉不展。
李承鄞还是昏迷不醒,御医的话非常委婉,但我也听懂了,他要是再昏迷不醒,只怕就真的不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李承鄞的手搁在锦被上,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我摸了摸他的手,还是那样凉。
我太累了,几乎好几天都没有睡,我坐在脚踏上,开始絮絮叨叨跟李承鄞说话,我从前可没跟李承鄞这样说过话,从前我们就只顾着吵架了。我第一回见他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是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盖头,那盖头盖了我一整晚,气闷得紧。
盖头一掀起来,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四面烛光亮堂堂的,照着他的脸,他的人。他穿着玄色的袍子,上面绣了很多精致的花纹。
我在之前几个月,由永娘督促,将一本《礼典》背得滚瓜烂熟,知道那是玄衣、裳、九章。五章在衣,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织成为之。白纱中单,黼领,青褾、襈、裾。革带,金钩日韦,大带,素带不朱里,亦纰以朱绿,纽约用组。黻随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戴着大典的衮冕,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衬得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中原的太子,连穿戴都这么有名堂,我记得当时背《礼典》的时候,背了好久才背下来这段,因为好多字我都不认得。
我想那时候我是喜欢他的,可是他并不喜欢我。因为他掀完盖头,连合卺酒都没有喝,转身就走掉了。
其实他走掉了我倒松了口气,因为我不知道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睡不睡得惯。
永娘那天晚上陪着我,她怕我想家,又怕我生气,再三向我解释说,太子殿下这几日伤风,定是怕传染给太子妃。
他一伤风,就是三年。
在东宫之中,我很孤独。
我一个人千里迢迢到这里来,虽然有阿渡陪着我,可是阿渡又不会说话。如果李承鄞不跟我吵架,我想我会更孤独的。
现在他要死了,我惦着的全是他的好,我挖空心思,把从前的事都提起来,我怕再不跟他说点儿什么,他要是死了就再不能告诉他了。好些事我以为我都忘了,其实并没有。我连原来吵架的话都一句句想起来,讲给他听,告诉他当时我多么气,气得要死。可是我偏装作不在意,我知道要吵赢的话,只有装不在意,李承鄞才会被我噎得没话说。
还有鸳鸯绦的事,让多少人笑话我啊,还让皇后训了我一顿。
我一直说着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怕李承鄞真的死了。夜里这样安静,远处的烛光映在帐幔之上,内殿深广,一切都仿佛隔着层什么似的,隔着漆黑的夜,隔着寂静的漏声,只有我在那里喃喃自语。
其实我真的挺怕当小寡妇。在我们西凉,死了丈夫的女人要嫁给丈夫的弟弟,像中原去和亲的明远公主,原本嫁的就是我的伯父,后来才改嫁给我的父王。中原虽然没有这样的规矩,可是我一想到李承鄞要死,我就止不住地哆嗦,他如果死了,我一定比现在更难过。我赶紧逼着自己不要再想,赶紧逼着自己说着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其实我也没我自己想的那么讨厌李承鄞,虽然他老是惹我生气,不过三年里我们私下的交往也是屈指可数,除开他为了赵良娣找我的麻烦,其实我们原本也没有多少架可以吵。有时候不吵架,我还觉得挺不习惯的……
还有抄书,虽然我最讨厌抄书,不过因为我被罚抄了太多书,现在我的中原字写得越来越好了,都是因为被罚抄书。那些《女训》《女诫》,抄得我都快要背下来了。还有一件事其实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那些书上有好多字我不太认识,也不知道该怎么读,不过我依样画瓢,一笔笔把它描出来,谁也不晓得我其实不认识那个字。
还有,李承鄞的“鄞”字,这个字其实也挺古怪的,当初我第一次看到,还以为它是勤……我一直都不知道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听说中原人取名字都有讲究,他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
“鄞州……”
我自言自语大半宿了,难得有人答腔,我一时刹不住反问:“啊?什么鄞州?”
“太祖皇帝原封鄞州……中州之东,梁州之南……龙兴之地……所以……我叫承鄞……”
我张大了嘴巴瞧着,瞧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他的声音很小,可是字句清楚,神智看上去也很清醒,眼睛虽然半睁半闭,可是正瞧着我。
我愣了半天,终于跳起来大叫:“啊!”
我的声音一定很可怕,因为所有人全都呼啦啦冲进来了,太医以为李承鄞伤势更加恶化,着急地冲上来:“殿下怎么了?殿下怎么了?”
我拿手指着李承鄞,连舌头都快打结了:“他……他……”
李承鄞躺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瞧着我,太医已经喜极而泣:“殿下醒了!殿下醒过来了!快快遣人入宫禀报陛下!太子殿下醒过来了……”
整个东宫沸腾起来了,所有人精神大振,太医说,只要李承鄞能清醒过来,伤势便定然无大碍。这下子太医院的那些人可欢腾了,个个都眉开眼笑,宫人们也都像过年似的,奔走相告。御医又重新请脉,斟酌重新写药方,走来走去,嗡嗡像一窝被惊动的蜜蜂,大半夜折腾闹得我只想睡觉。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那些御医似乎还在嗡嗡地说着话,我醒的时候还趴在李承鄞的床沿边,身上倒盖着一条锦被。我的腿早就睡得僵了,动弹不得,一动我全身的骨头都格格作响……我睡得太香了,都流了一小摊口水在李承鄞的袖子上,咦……李承鄞的袖子!
我竟然趴在那里,用下巴枕着李承鄞的胳膊睡了一晚上,内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床上的李承鄞却是醒着的,而且正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我瞧见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是真的没事了。我吃力地想把自己麻木的腿收回来,试了试便知道是徒劳,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了,还有我的腰……天都亮了,我的腰那个又酸又疼啊,简直跟被大车从背上碾过一整晚似的,以后再不这样睡了。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扶着床站起来了,我尝试着迈了迈腿,拿不准主意是叫人进来搀我好,还是等过会儿脚不麻了,再试试好。这时候李承鄞终于说话了:“你要去哪儿?”
“回去睡觉……”我连舌头都麻了,真是要命,说话都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
“谁叫你跟猪似的,在哪儿都能睡着,你趴这儿都可以睡,叫都叫不醒。”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人刚刚好一点儿就又有力气跟我吵架。
他拍了拍身边的床。
“干什么?”
“你不是要睡觉么?反正这床够大。”
确实够大,李承鄞这张床比寻常的床大多了,睡上十个八个人都绰绰有余。不过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我忍不住问:“你要我跟你一块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