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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笑,尽管笑得很瘆人。他笑,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否会挺过来。如果半途受刑死了,他要让敌人看见他的笑,视死如归的笑,胜利者的笑,永不屈服的笑。汪曼春第一次感到明台内心的强悍和可怕。从刑讯室里的对峙到特高课里的斗智,明楼、明台各自承受着不同程度的煎熬,这煎熬中除了想方设法地保全自己,就只剩下兄弟间的挂念。“我弟弟他还是一个孩子。”明楼再次强调着。“你并不了解他,你心目中的小孩子,只是你所看到他的冰山一角。”明楼脸色仓皇。
“我不得不由衷地感到佩服的是,一个孩子,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到现在了,一个字也没有吐,你弟弟,铜浇铁铸的英雄。我们日本人是敬仰英雄的,我们尊重这样的敌人!”明楼脑海里渐渐浮现明台“狂笑”的画面,喃喃自语道:“也许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明楼和冈田芳政的目光相接,各种复杂情绪交织。
明台被扔在一张门板上,对于此时的明台来说,汪曼春的劝降时间,权当是汪曼春给自己养精神的时间。
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第二战区的情报真假;一回又一回地注射致幻剂引导他说出实情。在“致幻剂”的作用下,明台有断断续续的真话流露。明台问:“王天风为什么要出卖我们?”“对啊,为什么?”汪曼春反问,“于曼丽身上的情报是真的吗?”“于曼丽,于曼丽身上的情报很重要,比命还重要,宁可丢了命……”“郭骑云呢?”“郭骑云是谁?郭骑云死了,为了掩护一份真情报。”“于曼丽身上的情报是真的吗?”汪曼春又问了一遍。明台气息奄奄:“曼丽……曼丽……”“告诉我,于曼丽身上的情报是真的吗?”“我爱锦云。”明台岔开话题,“锦云是谁?不知道,不清楚,反正不是我们的人。”明台奄奄一息。汪曼春的身体也扛不住了,困顿到了极致。在消磨明台意志的同时,连自己的意志也在被一点一点地消磨着,几近崩溃。此刻,她甚至有一种想踩在奄奄一息的明台背后,开上一枪的欲望。攫取明台残存的最后一口气,除掉他。
杀掉明台,毋庸置疑地能想到最心痛的会是明镜,可同时她也会想起明楼。她绝不能开这一枪,至于这一枪由谁来打并不重要,关键是明楼将来对于明台的死,会不会心生愧疚,进而牵连到自己的感情。
梁仲春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接起电话,便传来阿诚淡定的声音:“明台在闸北有一家面粉厂,应该是他的联络站,带人去抄了它。”梁仲春有点蒙:“阿诚?”“你听我的,现在,马上,行动。”说完,挂断了电话。
梁仲春挂了电话,骂了句“混蛋”,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妻儿的照片看了看,拿起电话:“行动处紧急行动!”梁仲春带队冲进面粉厂,开始全面搜查。明台的办公室里一片狼藉,特务们搜出所有文件,又把墙上的油画拆了,从里面掉落出一些机密文件。梁仲春手抓着这些文件,如获至宝。“阿诚,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梁仲春嘟囔着。特务跑步过来:“报告梁处长,里面发现一间密室,有电台。”梁仲春一挥手,带人走进了密室。看着面前的电台和密码本,命令道:“全部带回76号。”挂钟不停地转着,漫长的三天三夜,对于明楼来说也是极其黑暗,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更不敢回家。此时此刻,他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明镜的愤怒和责难。
他守着时钟,漫无目的,只能等待,等待一个谋划已久的结局。“大哥。”阿诚走进来。
明楼询问道:“情况怎么样?”“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梁仲春带领人抄了明台的面粉厂,在面粉厂当场起获了电台和密码本,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销毁的密码记录。我做得很谨慎,万无一失,所有密码记录都伪造得严丝合缝,但是都有轨辙可寻。”明楼点点头,问:“汪曼春那里呢?”“我去打听了,汪曼春立功心切,得知梁仲春起获了新情报以后,到特高课那里告了梁仲春一状,梁仲春迫不得已,交出了所有的密码记录。汪曼春正在派人连夜分析情报,从这些断编残简里,他们一定会找到我们故意留下的线索,从而认定于曼丽身上的情报确为真实无误。”“但愿如此,只有如此,死了的人才没有白死。”明楼叹了口气,“明台怎么样?”“明台真是一条铁打的英雄汉子。”阿诚只说了这一句。明楼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防线:“我当初做了两手准备,第一就是赌他垮掉。你知道,酷刑是考验人体极限的承受力,明台从小娇生惯养。”说到此处,话像是被堵住一样,哽咽着,“我太可恶,太不是东西。我居然赌他垮掉,我们的目的就达成了。受过酷刑再招供,可信度达到百分之八十。我当他是一枚棋子,想着他如果垮掉,我就顺理成章地把他接回家,送出国。当然,从此以后,他将不再是一名战士,因为他是一名逃兵。”“大哥。”阿诚为明楼的心态担忧,“您承受得太多了。”明楼摆摆手,忍住泪继续道:“第二,我赌他赢。他战胜了一切,他能熬到刑场上,我们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半。从此以后,他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大哥,我觉得是时候下最后一步棋了。”“是啊,是时候了。”明楼重复着阿诚的话。“大哥,您一定要撑住,成败在此一举。”“成败之数,谁也无法预见。”明楼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说。“忠奸之判,在于天理昭彰,问心无愧。”阿诚进言,算是安慰明楼。明楼惨然一笑:“下最后一步棋吧,但愿天佑忠良。”阿诚走到电话机旁,拿起了电话,说道:“喂,接明公馆。”汪曼春懒洋洋地从76号西式大门里走出来,戴着一副太阳镜,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旗袍,披着裘皮披肩,足蹬一双红色的皮鞋,皮鞋面子光亮无比。一步三摇地哼着江南小调走出戒备森严的76号大门。
一出大门,斜睨着眼睛就看见了明镜。汪曼春一看见明镜那张因焦虑而显得憔悴的脸,净是发自内心的得意,满脸都是傲气和娇气。
“您好,汪小姐。”明镜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叫着汪曼春。“明大董事长,你知道吗?我刚才接到阿诚的电话,说你要亲自到76号门口来见我,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啊,明镜大姐。”汪曼春笑笑,一副小人得志模样。她不介意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她就是要看看明镜怎样哀求她。
明镜克制着、隐忍着,强作镇定地道:“汪小姐,我原本是不该来麻烦汪小姐的。可是,我家明楼最近公务太紧,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了。我是不得已才来恳请汪小姐的。”她的意思很清楚,我来求你并不是无路可走,而我家里还有用得上的人呢。
“是吗?明大董事长?你究竟是真不懂事呢,还是装不懂事呢?”汪曼春的鼻孔里喷着冷气。
“你!”明镜脸皮胀紫,气得手足冰凉。
“我告诉你,明镜!”汪曼春一字一顿地叫着明镜的名字,“我不怕你!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你就该看我的脸色,该对我低声下气、奴颜婢膝!你知道吗?我要是不高兴了,那牢里的囚犯就得去死!你那宝贝兄弟明台,啧啧啧,真是一身贱骨头啊,怎么敲打都敲不醒啊。”明镜急道:“你把他怎么了?”“我想把他怎样就能把他怎样。”汪曼春抬起自己的脚来,红色的鞋跟上沾染着泥污,“你看看,我好好的一双意大利皮鞋,进口的,还是明楼买给我的生日礼物,被那个小畜生给弄脏了。你看,全是他手上的污血,溅得一地都是……”明镜被她彻底逼疯,吼道:“汪曼春,你这个畜生!”冲上去就要打,汪曼春眼疾手快,一下制住她,猛地把明镜推倒在地。
“明镜!我汪曼春十六岁的时候,就在你家门口发过誓。我一定要嫁给明楼,我就等着看你咽气!你头天死了,我第二天就进门,作为明家的女主人,我亲自给你发丧。还有啊,看在你是明楼的姐姐分上,我就馈赠一点小礼物给你,你一定会喜欢,因为那是明台的东西。”明镜的心紧缩成一团。汪曼春居高临下地扔给她一块打了结的手帕。
明镜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面色仓皇地打开渗透血迹的手帕。指甲,十个指甲盖,一个不少,指甲上的余温犹存,十根指甲俱是连根拔起,甲挂肉屑,鲜血淋漓。
这十根修长的指甲用手帕裹着,这张手帕明镜认得,是当年汪曼春绣的并蒂莲送予明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