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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座的太太瞧着明台,问道:“他就是明镜的小弟吧?”明台规规矩矩地应声说:“是。”“真是一表人才。我说呢,你那表妹怎么就嫌弃我家二叔呢?原来,有明少在呢。”苏太太得意道:“这叫姻缘本是前生定,他们五百年前约好的。”说着转过头,笑眯眯地对明台道,“你不白来,锦云在楼上看书呢,快去吧。早知道你是投石问路。”明台脸一红,直起身,礼貌地向苏太太四人点头致意了一下,便转身上了二楼。二楼从走廊到房间净是一片白色,书房的门虚掩着,明台看见程锦云坐在椅子上看书,轻轻叩响了门,叫了声“锦云”。程锦云回眸看到明台,先是一愣,后是一笑:“请进。”明台走进书房,程锦云放下手里的书,还未开口问他为什么来,明台先开了口:“我特意来找你。”明台说完这句,随手将书房反锁上。程锦云见他神态严肃,警觉地走到窗前,看了看楼下的行人,站在窗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我想让你帮我确定一个人的身份。”明台也站到窗前。“谁?”“我大哥明楼。”“你在怀疑什么?”“我怀疑他是你们的人。”程锦云惊诧道:“你大哥,是共产党?”“不是吗?”“我直觉上……他应该不是……”程锦云怕打击到明台,又立即转口,“我不知道。”说完,程锦云走到书柜前,从书柜里拿出两份报纸,上面都是汪伪政府发布的新金融政策,还有明楼与周佛海的照片。
明台看着她手里的报纸,诧异:“你研究过他?”程锦云点点头:“对。”“为什么?”“知己知彼。”明台顿时陷入一种绝望的境地,程锦云这句话等于在暗示自己,明楼根本不可能是共产党。否则,她也不会煞费苦心地研究。“刚才,你说直觉。”明台犹抱有一丝希望,“你直觉认为他是什么人?”程锦云反问:“听真话?”“真话。”“他应该是介于重庆和周佛海之间的桥梁,若以黑白来论,你大哥应该是灰色。”明台终于死了心:“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管我大哥是什么色,肯定不是红色。”军令如山,如何违抗?明台想到了明镜,也许这个时候,唯一能够帮到自己的就是深藏不露的大姐。他看着程锦云,欲言又止。“你想说什么?”程锦云问。“你以前曾经用过的皮箱。”“什么皮箱?哪一个皮箱?”“玉兰花……”明台低声提示。
“哦,那箱子很精致,你认识那箱子?”程锦云的目光炯炯,猜度着,“你是认识箱子?还是认识箱子的主人?”明台从她眼神里读出了一丝犹疑,他猜出程锦云绝对不知道明镜的身份,正如明镜也不了解程锦云一样。“不认识。”明台微笑着否认,“我只是觉得那箱子很适合你,当日扔了很可惜。我想要是有相仿的,替你买一个。”既然她们不在同一条线上,明台绝不能在程锦云面前暴露姐姐的身份。他清楚,程锦云跟自己一样,每天在刀尖上走着,若有一着不慎落入陷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而程锦云却从他的反常举动中看出了什么,她猜不透明台的动机,是单纯的爱慕自己还是有目的地试探自己?
两人沉静了片刻。明台突然开口道:“天不早了,我还有件棘手的事情要处理,走了。”“需要我帮忙吗?”明台沉吟了一下:“你这里有泻药吗?”“有。”程锦云不问他做什么,直接道,“跟我来。”程锦云把明台带到一个药品小库房,翻找出两个药瓶,递给他:“这是泻药,还有一种是药效极好的催眠药。”明台接过手,认真识别着药。
“如果你是想绊住一个人替你争取时间,用催眠药最好。”看着程锦云善解人意的模样,明台的脸上多了一分安慰之色,低声道:“等我过了这一关,我们就正式订婚吧。”程锦云微笑着,不点头也不否认,幽幽地说了一句:“等你过了这一关,干脆就投诚吧,我们共产党优待俘虏。”“女人善工心计,就不可爱了。”“不善工心计,如何降伏你明少?”“女人为什么不肯臣服呢?总是想着降伏丈夫,有什么好处?”“好处是互相制衡。”“大家政见不同私谊在。”明台把药丸放好,“谢了,改日再见。”“我送你。”程锦云把明台送下楼,看到两人下来,苏太太和其他几位太太又是调侃一番。冷风刮着地皮,明台走出苏家别墅时,程锦云的话并没有让他完全相信,他依旧认为大哥明楼有可能是共产党。明台的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不断回想着一幕又一幕的情景。“大姐一定是共产党,锦云却毫不知情。那么同理,大哥也是共产党,只是锦云不知道而已。”明台自言自语,“大哥要真是投靠汪伪,姐姐何以容忍至此,而竟无一句责难?”明台走在林荫小道上,看到一条分岔口。他站住脚,掏出香烟,点燃一支,灵光一闪:
“亦或许,大哥是军统局的人,他与大姐在搞‘联合抗日’,就像我和锦云。他会不会就是‘毒蛇’,如果他是‘毒蛇’……那么,‘毒蛇’一直不肯见我就解释得通了。可是,万一,要是错了呢?”明台幻想着自己举枪射向明楼的情景,不禁被这个幻想的念头震慑住了。他立刻打消了念头,自言自语:“不,我不能,我……怎么办?‘毒蛇’,我发誓一定要见到你,一定撕开你的面具!我杀了你!”阿诚坐在楼梯口用小锤敲着核桃,明楼坐在旁边一个接一个地吃着。明台一脸疲惫地走进客厅。
看到明台进来,明楼道:“回来了。”“回来了。大哥,阿诚哥。”明台上前,顺势坐在了明楼身边。“馋猫,总是有口福。”明台不说话,抓起一把核桃仁就吃,满腹心事。“今晚上吃什么?”“厨房里有什么就做什么。”阿诚边敲着核桃边答。“阿香呢?”明台问。
阿诚说:“阿六嫂生病了,阿香去苏州照顾六嫂几天,她说给我们买了三天的菜。”“啊?”明台一怔,“谁,做饭?”明楼吃着核桃,道:“跟在巴黎一样,你和阿诚轮流做饭。”“一起做也行,有帮手,会快点。”阿诚附和着。明台“哦”了一声,继续吃着核桃仁。“你去哪了?”明楼顿了一下,旁敲侧击地问道。
明台答得干脆:“图书馆。”“学习上有困难吗?”“有。”“需要我帮忙吗?”“你帮不了,你又不能代考。”明楼笑笑:“打算回学校了?你这个假期也该结束了不是,港大已经开学一个多星期了,因为你相亲的事,我和大姐都没催你……”“相亲比读书重要?”明台问。“成家立业比什么都重要。”“大哥为什么不成家?”“大哥有太多的事要做。”明台冷然一笑,明楼也是淡然一笑。
“大哥打算一直为汪精卫政府工作吗?”明台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关心话,却内含深意。
明楼淡淡道:“家里不谈国事。”“没有国,哪来的家?”“明台!”“这句话好像是大哥教我说的。”明楼把脸沉下来,想发作却又隐忍了。明台站起身:“我先上楼去温书,阿诚哥做饭的时候叫我一声,我帮你做。”阿诚问:“你今天想吃什么?”“吃蛇肉!”此话一出,房间的气氛瞬间有了一丝紧张,三个人互相看着,似是都在等待着对方的反应。阿诚突然开口道:“这,我可做不了。”明台回击道:“你是没胆做,还是做不来?”“我没胆做。”阿诚坦白地说。
“大哥呢?大哥敢不敢做一道蛇肉羹给我吃?”明楼悠然地答道:“我怕你吃了不消化。”明台笑笑:“蛇肉暂时吃不到嘴,先吃这把核桃吧。”伸手在盘子上一抹,便抓了满手的核桃仁。明楼下意识地想抓一个,可已经来不及。“嗨,这孩子,一点都不顾人。”明楼嗔道。“他好像知道点什么。”阿诚看着明台上楼的背影,说道。明楼道:“知道什么?”“他要吃蛇肉。”“有本事,放马过来。”明楼莞尔一笑,“小家伙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聪明。”不一会儿,楼上飘来绵绵的流行音乐,回荡在整栋洋楼里。厨房里,明台狠狠地剁着葱姜蒜,菜刀和菜板撞击的声音响彻整间厨房。“你下那么大劲干吗?菜板又不是出气筒。”阿诚喊道。明台道:“我帮你做饭,卖力气也有错?”“你受什么刺激了?”“被蛇咬了。”“是被白蛇咬了吧?”阿诚问,“失恋了?”“失心疯了。”说完,又继续剁起来。
“你别帮了,越帮越忙。”阿诚皱了皱眉,说着便夺过明台手里的菜刀,“去温书吧,不是还有考试吗?”“考试哪儿不能考啊,偏让我去香港考。我就纳了闷了,上海这么大,难道放不下一张书桌。”“你跟我置气,没用。”“对。”明台负气道,“得找个说话算数的。”“你能少骂我两句吗?”“许你们做,不许我说?”“我们做什么了让你这样含沙射影的。”明台直言道:“做汉奸!”“出去!”阿诚顿时来了气。
“你以为我想待在这啊。”明台想了想,决定再试探一次,故作恍然状,“我想明白了。”“想明白什么?”“不就考试嘛,哪里不能考?我不喜欢按部就班,既然决定要解决掉难题,就快刀斩乱麻啰。”说完,拎起一把水果刀直冲出厨房。阿诚一愣神,感觉不对劲,提着菜刀就追了出去。明台冲到客厅,不等阿诚阻拦,抡刀抛了出去,水果刀稳稳地插在柚子上。此时,明楼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倏地听到阿诚的喊声:“你干吗?”缓缓地睁开眼,头也不回地注视着面前的水果刀,一语不发。
明台狡黠道:“不干吗。”阿诚气恼:“你想干吗?”明台一脸得意:“你以为我要干吗?”“别胡来。”“怪了,我在自己家切水果也犯法啊?”边说着边走到明楼面前坐下来,拔出水果刀,慢条斯理地切着柚子。明楼无动于衷,不急不恼地说道:“刀法不错,切水果大材小用了。”“我也这么想,打算明天买条蛇来,剥蛇皮,炖蛇羹,就用这把刀,挺顺手的。”“你不是喜欢蛇吗?那天闹着要去看《白蛇传》,这才几天呀,恨成这样?”明楼镇定道,“你做事与你读书一样,三分钟热度。”“我行事向来如此,疾恶如仇。”明台站起身走到摆放花瓶的位置,突然一挥刀,阿诚一惊,刀锋割了一朵红玫瑰下来,明台把玫瑰花插进上衣口袋里,对阿诚讪笑道:“骗到你了。”阿诚无语,气得转身又回了厨房。明台也憋着一口气,回头看了看沙发上岿然不动,跷着二郎腿,边吃水果边哼着京戏的明楼,也转身进了厨房。三兄弟围桌而坐,这顿饭吃得出奇的安静。明台一抬手,阿诚下意识地抬起头,像是防备着什么。
“我要喝汤。”
明楼看了一眼阿诚,把面前的汤勺递给明台。明台自顾自盛汤,明楼对阿诚问道:“那个,明天下午的朝日、日日及读卖的新闻会,大概时长是多少?”“至少要讲一刻钟吧……还有记者提问的环节,估计要一个小时才能全部结束。”阿诚道,“新闻稿看了吧?”“看了。”明楼夹菜,却被明台中途截了。明台看着筷子上截获的菜,看看明楼,“你……”明楼知道明台在找碴,可是为了明天的行动,他也只好忍了,淡淡地说道:“越来越没规矩。”明台把筷子上的菜,夹到明楼碗里:“我怎么知道目标一致。”明楼被他这话里有话的试探给直接呛到,咳嗽起来,阿诚忙给明楼倒来一杯水。“腿上的伤好点了吗?”明楼问。
“好点了。”“下次出门小心着点。”随即把一个手表盒子递到明台面前,“给你的,出门没有一块像样的表怎么行。”明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崭新的“伯爵”表,明台心里五味杂陈。
“怎么了?不是喜欢这款‘伯爵’表吗?你不要告诉我,你三分钟热度,开始嫌弃了。”明台没说话,迟疑了一下。“试试表带的长短。”阿诚开口说道。“谢谢大哥。我吃好了,回房间去了。”明台极力控制着自己内疚的情绪,按捺住火山喷发般的质疑。
明楼和阿诚对视,阿诚低声问道:“明天他会去吗?”明楼不假思索:“会。”“他今天的情绪不大对劲……”“正因为极度挣扎,所以他一定会去!”明楼停顿了一下,“告诉郭副官,明天必须行动,如果,我说如果‘毒蝎’没有出现,郭副官也必须独立完成任务。”“是。”阿诚想想,道:“我去看看他。”明楼制止了。“‘毒蝎’要想真正成为一名铁血特工,他就必须克服一切心理障碍,去完成任务,否则……我就毫不犹豫地踢他出局。”夜深人静,明楼推开明台的房门,步履轻盈地走到明台的床边。熟睡中的明台像个孩子,睡得香甜。明楼把一盘核桃仁轻放在床头柜上,看了一眼在床头摆放着的姐弟三人的合影,愣了一会儿,伸手关掉台灯悄悄离开。
待明楼关上房门后,明台慢慢地睁开双眼,看了一眼门口,注视着桌上的核桃仁,沉思。明公馆里,三个人的不眠之夜。明楼在书房和衣而睡,睡得不踏实,时起时卧,坐卧不宁。明台在房间里,独自坐在床上,从头到尾地想着一件事,明天的枪击事件。他的脑海里不停播放着,自己举枪发射,明楼中弹的场景,明台手上、额上全是汗。阿诚坐在明楼书房门口,睁着一双眼,手里拎着枪,想着明天的事。明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块“伯爵”表,脑海里一片混沌。
天气晴朗,春光煦煦,明公馆门廊前的草坪上一片绿草茵茵。明楼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阿诚站在门口等候。两人的视线从门廊穿过整个草坪和小花园,看到明台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沿着草坪在跑步,锻炼身体。那套运动装还是明楼在巴黎讲课时,送给明台进入高中羽毛球校队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