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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稳,沈澈从车上下来,敞开自己的披风,露出隐在下面的青色官服出来。
沈澈苦笑一声,对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就是查出他那可笑的二十两贪墨案的巡按的牧青远说道:“绸琼知县牧青远,你理应在牢中等待朝廷的发落。本官问你,你现下为何带人在外游荡?”
牧青远电光火石间想到先前祖重南的提醒,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抓住自己这点纰漏的竟是一起醉酒过的同届,他愣了下,翻身下马对沈澈行礼道:“下官知罪,见过沈按台。”
旧时临屋的两人相对一时无言,最后是牧青远莫名有些想笑,没忍住笑了出来。
沈澈看着他笑的很是开心,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等牧青远好容易笑够了,才对沈澈说道:“沈按台,寒舍是去不了了,下官现在暂住牢内,你可要去那一聚?”
于是本来就有些寒酸的绸琼寒酸的牢狱内,灯火摇曳后的草塌上,坐了两个叙旧的大人。
“顷碧你刚刚在车内,其实早就看到我了吧?”喝了口热茶暖身,牧青远问他。
沈澈没答话,笑了笑说:“若你没看到我,直接回牢里就好了。”
“从一开始发配到这鬼地方时我就发现了,我运气差些,”牧青远摆摆手表示不说这些,他问,“顷碧你不是去翰林院了么?怎么这么快就有了巡按这么个好差事?”
“说来话长”沈澈不想提,只说了四个字就停了下来。
牧青远看出他的意思,道:“那就长话短说,若是短话说不明白,就别说了。你既然来了明月郡,从我这走时可以去韩绰那里看看,他来这儿饿瘦了不少,身姿是比之前有几分贴切他那个风姿无限的字‘熙色’了。”
说起旧友气氛轻松起来,两人聊了聊闲话,牧青远看天色不早,让沈澈在雪大起来回去。
沈澈看两人四周没人,牢中的牢头离得也远,低声对牧青远说:“绸琼的银曹可是少了一块铸银的模子?”
这事昨日孟冠才查明白,牧青远惊道:“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澈说:“那块模子在景州,搜朱虬的家时搜出的,我已差人送去了芍阳。我走后,你莫忘上书朝廷,说那模子是你来绸琼时就少的,听明白了么?”
牧青远其实打定主意不去问沈澈有关这贪墨案的事,现在对方自己提了出来,忍不住问他:“那二十两银子是怎么回事?”
“哪里是二十两,”沈澈压低了声音,“我查到的是五百两绸琼官银。”
牧青远愣住了,既然查到了五百两,没道理传到自己这儿时变成了二十两,他心下了然,对已经站起身准备走的沈澈说:“顷碧,你不该帮我遮掩那五百两银子”
沈澈瞪他一眼:“你以为我想惹上麻烦?炭资银子虽在官场中司空见惯,五百两作为贿银说多也不多,但凭借此也能要了你的命。”他推开牢门,对牧青远先道了原本明日才应该道的别,“我今日一到就抓你个私自离狱的现行,留在这不知还有多少破事,明日就启程了,你在绸琼行事小心。”
牧青远没想到沈澈竟不在绸琼多留,隔着木栅对就要走入风雪中的沈澈不舍道:“重逢匆匆,好在今别有落雪如枝头梨花闹,也不算太寂寞。”
沈澈笑道:“人人都说落雪寂寂,只有你说热闹,真是看得开。”他冲着牧青远挥了挥手,“走了,来日再见。”
牧青远把自己挂在木栅上看着沈澈掩上了牢房的大门,抱着木头杆子想刚刚沈澈和自己说过的话,想到灯芯淹在灯油里灭了时,敲了敲门上挂的锁冲外面大喊:“牢头!牢头!!给本大人开门!!!”
牢头忙不迭的跑过来摸腰间挂着的锁:“大人怎么了这是?”
牧青远低头把批了一半的卷宗全部卷了起来,头也不抬的指了指地上:“这些被褥也都收起来。”
牢头站在门口看他蹲在地上七手八脚的收拾这些天他囤在牢里的东西,问:“大人你这是”
牧青远把卷宗抱在怀里抬头对他说:“出狱!这个牢,老子不坐了!”
牧青远和江柳说过祖重南是他老师一事后,江柳就把祖重南从客栈接到了家里,吃穿度用都给的是最好的。
祖重南在松阳时就天天跑牧青远的小破院里蹭吃蹭喝,现在在学生家住着一点都没不好意思,他住的舒服极了,不仅住的舒服极了,还和家里的下人还有牧青远刚认的那个便宜儿子刘乙混的熟极了。
这日晚上吃的是江柳从山野猎户家中买的鹿肉,烤鹿肉活血补劲大的很,刘乙一直在床上翻腾到半夜都没睡着,偷摸着穿了袄子爬起来去敲祖重南的门。
“赤阳爷爷,你睡了吗?”
祖重南在写他的新话本,没睡,把孩子开门放了进来。
“赤阳爷爷,我想出去堆雪人玩,蔓蔓哥和大人都不让我玩。”刘乙的手好了不少,除了红看不出别的毛病,他故意不提自己手上的冻疮。
不知是不是因为隔代亲的缘故,皮猴子刘乙在祖重南眼里看着格外顺眼,祖重南一吹胡子:“雪都不让小孩玩了?不像话!”
所以等牧青远折腾完带着一堆东西到家时,推门看到的就是大半夜冻得鼻涕流下一道撅着屁股滚雪球的刘乙和他一旁站着折自己精心种在院子里假山旁的梅花枝准备给孩子堆的雪人做手的祖重南。
牧青远一阵邪火,插着腰气壮山河的冲着两人劈头盖脸一顿骂。
他这么一吵,整个牧宅的人都醒了,各个都披了衣服出来看,七嘴八舌的迎了上来。
“山上的事忙的差不多,我能回来住了,这么冷的天,都别在外面呆着了,回去睡吧。”整个宅子的人都帮着他瞒刘乙他入狱的事,牧青远把手里抱着的东西给来接的下人,按着之前的说辞把人都劝回了屋。
难得玩一次雪还被逮着的刘乙趁机想跑,被摸清他脾气的牧青远抓了个正着。
“看看你的狗爪子!”牧青远捏着刘乙的手往他自己眼前杵,“刚好一点就不怕死的去摸雪,手不想要剁了算了。”
刘乙只当没听见,脑袋往牧青远怀里一扎:“大人你回来了!蔓蔓哥说还要再等个几日呢!”
刘乙似乎是长高了一些,原本到自己胸口的个子现在能到肩头,牧青远低头看了一眼孩子发顶,仿佛看到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脾气一下没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抓着刘乙的领子把孩子往屋子里提溜。
“我带他回屋上药,”牧青远对把梅花枝往自己耳鬓插的老师说道,“我为何这么早就回来的事,一会儿再和祖公你细讲。”
等给孩子用药酒搓了手上好药膏哄睡了,牧青远推开还亮着灯的祖重南的房门,看老师又折了几枝梅花往他房里做摆设的观音瓶里插,抚了抚额头:“那梅花树是我专门雇人从山上挖下来的野梅花,养了好些日子才开花的。”
祖重南对自己插好的花很是满意,拍了拍手道:“怪不得长得这么好。我不是让你在牢里安稳住到上面发落下来,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牧青远找了个椅子坐下,伸手去摸桌上的茶壶:“我来说的就是这事。”他简单把沈澈今日来看他的事和祖重南说了个大概,喝了口凉茶润润嗓子又说,“顷碧既然有意帮我瞒下这五百两官银,就不会又用那二十两银子来找我麻烦。北巡的巡按不止顷碧一人,其中看我不顺的另有其人。今日已经被北巡的人吏看到我不在牢中在外游荡,就算顷碧当没看见,有心人想往上报我又怎么拦得住,不如出狱,何必在牢中让自己继续受罪?”
祖重南皱眉想了想:“沈顷碧?沈澈沈探花?”
“是他,顷碧和我同届。”牧青远答道。
“钱家孙女婿竟帮了牧氏的小子,有趣。”祖重南奇道。
刚刚牢中重逢沈澈没提自己已经娶妻,牧青远对此一无所知:“钱家?什么钱家?”
“左丞相钱不夷那个钱家,”祖重南说,“听闻钱老头儿唯一未出嫁的小孙女早在黄金屋就看中了你那个同届好友,死活要嫁给他。钱老头儿在官场铁血手段,到了也没拗过小孙女的儿女情长。等沈探花拿了功名入了翰林院后没多久两人就成亲了。这么大的事他都没和你说?”
“没说。”牧青远这下大概猜到了刚刚沈澈口中没提的“说来话长”应该是怎么个长法,“我说他怎么能得巡按这么个差事,大概是借着妻族的势力,所以有些羞于言谈吧。不说这些了,祖公,上次你传旨时说的彻查明月郡近二十年来的户籍,陛下可说了最迟要我何时上报?”
“折柔只说尽早,没提时间,怎么了?问这个做什么?”
已经很晚了,牧青远揉了揉因困倦有些发酸的眼睛:“我怕我没时间,这次的二十两银子就算处罚最重也不过是罚我俸禄,若是我今日在牢外的事上报上去,可当逃罪处置,到时候就是剥官了。没了官位在身,查户籍流动就麻烦多了。”
祖重南脸色沉了下来,几十年前也是如此,海色郡的案子还没开始查,负责查案的各个官员就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贬官的贬官,撤职的撤职。
牧青远实在是困了,他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事情未必就如我说的这样。我去睡了,明日睡饱了起来买点食材,下厨把祖公想吃的都做出来吃顿好的。”
牢房里再厚的被褥也比不上自己家中的大床,牧青远一夜好眠,睡到日上三竿,也不管沈澈的人还走没有走,大大方方的踩着雪出去买肉去了。
千里之外的羌芜国都城外,嵇汀掀开马车的车帘,紧了紧狐裘外袍,看着雪中城门对车外姜帆吩咐道:“先让人快马去通报姑姑,说是我到了。”
“遵命。”姜帆对手下吩咐下去,紧了紧缰绳,陪公主的马车慢慢的走。
嵇慧早就知道侄女要来,已经差人来在城门处接,看到来通报的人马迎上前来。
羌芜国小,五十年前才正式成为琪国属国,此后每代国君皆由琪国君王册封,所以二十年前下嫁到羌芜的琪国公主嵇慧在羌芜地位格外举足轻重。
嵇慧在羌芜虽是皇后但也有自己的公主府,公主府与羌芜王宫隔街相望,其富丽之姿堂皇之色不在其下。
嵇汀的马车行至公主府前停下,姜帆掀开车帘扶公主下马。
“汀儿见过姑姑,”嵇汀看着在大门处迎她的嵇慧行礼道。
嵇慧在嵇淮嵇汀两兄妹生下后没多久便出嫁了,再后来也只有七年前琪王嵇惠病重回芍阳看望弟弟时见过兄妹俩一面。她身披雪色貂裘,手里抱着一只狸花猫,看着几年没见的侄女笑道:“汀儿都这么大了,上次见还是个小丫头呢。上次皇弟写信来,说汀儿长得越来越像我了,今日一见,还真如是。”
嵇汀弯起眼睛笑了,她和嵇慧容貌相似,眉目间皆是浓烈的艳:“能和姑姑这种大美人长得像,是汀儿的福气呢。”
嵇慧孤身一人远嫁他乡,今日难得故国有人来探望,欣喜的很,她放下怀里的狸花猫,牵了嵇汀的手,沿着长廊往自己的楚尾殿走:“皇弟平日和我书信未断,又不到过年时候,怎么会让你一个姑娘家不远万里来见我?”
嵇汀颇为亲昵的挽着姑姑的胳膊:“父亲说他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姑姑,除了我,没人放心送过来。姑姑,我既然来了羌芜,可要去见见羌芜的王?”
嵇慧摇摇头:“见他做什么,我平日都不愿见他。”
嵇汀皱了眉,口无遮拦的问:“可是他对姑姑不好?若姑姑在这受了委屈,我回去可是要和父亲说,到时候让父亲拿了他的王位另择羌芜皇室弟子册封。”
嵇慧笑了:“不光长得像我,连性子也像我,真是我的好侄女,”她拍了拍嵇汀的手,“他对我很好。”
嵇汀问道:“你连他的面都不愿见,怎么是好呢?”
嵇慧说了句嵇汀不懂的话:“羌芜王所爱另有其人,与我以礼相待,这才是真的对我好。”